《恶妇》祈祷君

110、装神弄鬼

　　山有山鬼，河有河伯，它们都是受人祭拜的鬼神，是山川河流的化身，也是所有“巫”和保留旧有原始崇拜的国家祭祀的对象。
　　和殷人尊崇自己的先祖为“上帝”不同，巫的上古崇拜多半是向着自然界一些神秘莫测的自然现象，其中便包括山鬼“瘴”。

　　在巫的神话里，山神会化为最多情迷人的少女，她温柔而善良，从不主动伤人。然而一旦冒犯到她，她就会立刻发怒，变为最凶狠恶毒的鬼神。

　　传说中，山鬼出行时会披戴着让人陷入永睡的香花，乘着赤豹拉着的神车，狸猫和山豹是她的随从，百草是装饰她神车的彩旗。
　　为了遮蔽她绝美的容貌，她在山林巡视时会扯上云雾织就的雾障，将凡人的视线隔绝于外。神车上的百草中很多都有毒，会毒害到其他生灵，山鬼身上佩带的香草香花则会让人陷入昏睡之中。“瘴”和“障”同音，雾障的作用既是隔绝山鬼的形貌，也是为了保护无意间传入的凡人和野兽，让他/它们不会陷入百草带来的幻觉和昏睡里。

　　山鬼是山神，不是邪祟，所以“山鬼出行”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应对起来也很容易，只要留在原地不要动就行了。等山鬼从这个地方巡视结束后，一切自然就恢复了正常。
　　山鬼的传说在这个世界流传了上千年， “山鬼出行，凡人勿动”，这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只是“山鬼出行”实在太罕见，人人都听闻过山鬼出行会有瘴气，却没几个人见过，一开始自然就乱了手脚。
　　直到庞国队伍里的女巫们示警，他们才恍然大悟，立刻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等着山鬼的“神车”离开。

　　说来也是神奇，这些雾气在庞人们胡乱挥动下，浓稠地像是实质般，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一旦他们全都不动了，那些浓雾就又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丝絮，轻飘飘地从他们身上避了过去。

　　使团里的诸人看到自己不动后立刻贴着他们身体过去的瘴气，都松了口气，虽然还是紧张，却没有那么恐惧了。

　　只是，这世上的人都知道“山鬼出行，凡人勿动”的道理，并能在女巫示警后立刻停止乱动，可有一个人，却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使团里连猎狗和鸮鸟都在侍者的安抚下停止了乱动乱叫，本该是庞国巫者首领的“巫喜”却浑然不觉，还在那里挥舞着手臂瞎折腾。他的手臂划开身前的浓雾，刚刚驱散掉一点，就不知道从哪儿又涌出更多，再次堵上他挥出来的缺口。

　　“这么大的雾，从哪儿来的？我不会走散吧？”卫龙一边乱挥，嘴里还在自言自语。“这雾里怎么还有一股怪味？”
　　雾里有种中药煮糊了的味道，他在巫殿里时经常看其他巫者处理草药，但没有哪种是味道这么怪的。

　　卫龙在现代没吃过苦，之前路上都是靠蹭车跟着，如今在这山谷里坐没有避震的车，颠的人都要散架了，坐着还不如自己走。
　　他体力差，步行就只能坠在队伍的后面，“山鬼出行”时，他身边没有几个人，再加上瘴气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根本没有任何人看到他还在那里神经质地乱挥手，否则肯定要吓得魂飞魄散。

　　卫龙越挥雾气越重，身体也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水气凝结在他的睫毛上，让他眼睛都睁不开。没过一会儿，他还听到身边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被拖动。
　　这下，他更慌了，别只有他一个人留在最后，庞国队伍已经走远了吧？

　　想到这里，他干脆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将手伸向前方，希望能抓到几个“队友”，总比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干着急好。

　　“有人吗？”
　　卫龙放声大叫，属于巫喜的尖细嗓音震彻山谷，“将军！友豕？女萝？你们都在不在？”

　　当听到卫龙的大叫时，所有巫者面色齐齐一变，心里大叫不好。

　　霎时间，从悬崖峭壁、山壁石洞中涌出的雾障像是一张被洞穿的薄纸，随着疾跑着的卫龙被划出一道极浅的痕迹，有什么绿油油的东西从那痕迹里飘散出来了，转眼就笼罩了整个庞国队伍。

　　卫龙跑着跑着，终于撞上了第一个物体。他兴高采烈地抓住了那个物体，急忙说：“总算找到人了，你们刚刚……”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手里的东西毛茸茸的，不像是人的手臂，倒像是……

　　像是什么的尾巴？

　　就在他察觉到这种诡异之时，鼻端的草药糊味更重了，下一刻，他眼皮子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卫龙的晕倒像是一个讯号，随着他倒地的声音传来，越来越多的倒地声相继传来，原本洁白如云的雾障也渐渐染上可怕的灰绿色。

　　“山鬼被惊动了。”
　　阿好在雾气变绿的一瞬间就已经警觉，拽下腰间的宽腰带遮住口鼻、闭气一气呵成，又伸手摸到了子昭的胳膊，将他一把抓到了身边。
　　“山鬼是女神，不伤害女人，你抱住我！”

　　子昭虽然是殷人，但在筑国长大，自然也听说过山鬼的传闻，当即将身边的阿好揽住，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

　　可惜灰绿色的雾气无孔不入，阿好和子昭又不能完全不呼吸，他们虽然抵挡的比其他人更久些，但最后还是没撑住，相继晕了过去。

　　***

　　阿好再次醒来时，在一个巨大的岩洞里。她是被一股诡异阴寒的风吹醒的。

　　阿好刚睁开眼，就发现情况不对，她居然和子昭被人用绳索捆在一起了。
　　捆她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将她和子昭面对面用拥抱的姿势捆住，子昭体型又格外的庞大，于是她整个人就这么埋在子昭的胸前，双手环过子昭的腰间，在他的背后被捆住。

　　子昭被捆住的姿势和她一样。但他不仅双手被捆住了，双脚也被皮绳捆住。两人此时侧身靠在一面冰凉的石壁上，石壁上有指缝大小的细缝，有风从其中吹过，阿好就是这股风吹醒的。
　　阿好醒了，子昭的身体却软成一滩，并还没有醒。

　　想起刚刚的“山鬼出行”，阿好皱起眉头，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极为古怪的洞，到处都挂着形态各异的石钟乳，地上有一些乳白色的水潭。石壁缝隙间长着密得不透光的苔藓，在黑暗的洞穴里居然发着绿幽幽的光，像是夏天山林间经常出没的萤火虫。

　　阿好能闻到自己头发上有种古怪的草药糊味，像是有人拿草药从上到下熏过一样。她嗅了嗅子昭的头发，他的头上身上也有同样的味道。

　　眼前的一切都透着古怪，但阿好已经习惯了谋定后动，并没有因此惊慌失措、轻举妄动。

　　她的目力和耳力都极强，只是稍微往远处眺望了一会儿，就看到远处有很多幽深不见底的极黑通道，这处洞穴有苔藓照明，所以隐约可见一些周边环境，可那些“长”在山洞上的黑洞却一点光线都没有，有的高，有的矮，分布这座溶洞的四周，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多看几眼，都让人战栗。

　　阿好感受着石缝里的凉风，推测那些“黑洞”都是连接不同溶洞的通道，搞不好这里四通八达，她的她的国人，此刻就被分散在这处洞中之洞的各处。

　　阿好搜肠刮肚，将自己所学过、所听过的传闻和知识都想了个遍，也没想起有什么地方符合这里的环境的，索性不想了，转而想办法弄醒身前的子昭。

　　一开始，卫龙惊叫乱跑时，阿好还没多惊恐。“巫喜”再怎么弱小，那也是鬼神，山鬼本就不是邪祟，巫喜敢叫唤，那就多半是不怕山鬼的雾障。
　　谁料，她居然失算了，只不过比子昭多撑了片刻，就也跟着晕了过去。

　　子昭比她先晕倒，又在她身边，她半是体力不支，半是被他突然倒下的身躯砸到倒下的。现在子昭还没醒，阿好担心他是中了什么毒，毕竟传说中“山鬼出行”的神车里一大半都是有毒的植物。

　　她双手被困，头也被困在子昭怀中的位置，只好不轻不重地咬了子昭几下。两人相处亲密，阿好知道对方哪里敏感怕痒，几番啃咬后，子昭眼皮翕动，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

　　子昭刚醒就知道自己手脚没办法动，第一反应是自己又遇到刺杀了。他警觉地直起身，却发现身上沉甸甸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低头一看，是阿好。

　　“我们这是在哪里？其他人呢？”子昭沙哑着声音环顾四周，“山鬼出行不是不动就行了吗？我们怎么被捆起来了？”

　　“看起来像是什么山洞里。”
　　阿好见子昭醒了，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松了口气，“我怀疑有人趁着山鬼出行的时候，袭击了我们。”

　　被人捆住的现实就摆在这里，也怪不得阿好这么怀疑。

　　“你的骨环还在吗？”
　　阿好压低了声音，在子昭怀中悄悄地问。“我的饰物和武器全部被搜走了。你的呢？”

　　阿好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没用的，她出使前，子亚担心女儿的安全，恨不得给她武装到牙齿，她的宝石戒指里有青铜短片，她的项链是绳锯，她臂上的镯子是空的，里面盛着足以毒死一只大兕的毒液……
　　这些饰品都是子亚精心打造的，哪怕没有这些功能，也都是价值不菲的艺术品，但现在，它们都没有了。

　　阿好身上的机关饰品，子昭也有几件一样的，同样是子亚所赠，不过都是“模具”，用的是不值钱的木头、骨头之类材料。子亚在这些不值钱的材料上多次试验成功后，才动用更珍贵的金银铜玉等材料，为女儿制作出“成品”。

　　子昭在阿好提醒后动了动手指，指缝一用力，有什么东西轻轻弹出。

　　“还在。”
　　他点点头。“我试试能不能弄断绳子。”

　　子昭的双手虽然被捆，但还是能轻松从骨戒里拔出边缘锋利的铜片，小心翼翼地割着绑着自己的绳索。只是铜片太小，想要把绳子完全磨断，估计要一段时间。

　　“他们拿走了我的东西，却没拿走你的，大概是为财。”
　　阿好也知道没那么快脱困，干脆靠在子昭的身上养精蓄锐。“我很担心其他人，还有我们带着的那些贡品……”

　　“他们也拿走了我的东西。”
　　子昭磨着绳子的动作突然一顿，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

　　他的胸前原本挂着一块玉佩，是用子亚所赠的绳锯项链串起来的，他一直贴身佩戴。

　　“重要吗？”
　　阿好听出他语气中的变化，懒洋洋地问。

　　昏迷后的无力感还在影响着她的身体，不过脑袋倒还是清楚。

　　“很重要。算是……我们家族的信物吧。”
　　子昭苦笑。

　　“那等我们脱困后，我们去找。”
　　阿好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我的东西也很重要。那些都是父亚亲手所制，举世无双，就算我死了，也要带到墓里去的。”

　　子昭“嗯”了一声，手里割着绳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过了好一会儿，子昭双臂用力往外一崩，硬生生崩断了捆着他的草绳。

　　他一脱困，阿好身上的桎梏就算不得什么了，他们只花了一点功夫，就去掉了手上、脚上的绳索，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那些绿烟有古怪。”
　　阿好抖抖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已经这么久了，我还是没什么力气。”

　　子昭扶着阿好的动作也很吃力，同样受了影响。他力气大，平时抱起阿好就跟抱小孩似的，现在却要相互依靠才能走动。

　　“现在怎么办？”
　　子昭抬头看向洞顶，这山洞高到无法估量的地步。再看看四周，除了有苔藓覆盖的地方泛着幽幽的光，其他地方都伸手不见五指，根本不知道怎么走。

　　“跟着我走。”
　　阿好的腰带织造繁复，缀满珠玉，珍贵无比，此时也被拿走了。现在她的外袍没有腰带，袍服散开飘飘荡荡，很是碍事，阿好便干脆脱了外衣，只着护住要害的内甲，裸着双臂。

　　她将光洁的手臂递到子昭眼前，示意他抓着。
　　“我看得见。”

　　子昭这才想起来，庞人传说中是夜之主宰鸮鸟的后裔，血统纯正的庞人都有夜视之能，这是他们的特长。他在这里不能视物，阿好却是能走路的。
　　这山洞对被掠来的其他人来说是黑暗深渊，对上庞人，虽不说是如履平地，但绝没有那么强的防御作用。更别说庞人的鸮鸟都有在黑暗中来去自如的本领。

　　这么一想，子昭倒有些同情把他们掠来的人了。

　　子昭握着阿好的手臂，跟着她摸索前进。她遗传了她身为乐者的祖母，耳朵能听出不同音调的声音，在这绝对安静的溶洞里，阿好居然能听到洞里传来的微小风声，一路朝着有风流动的洞窟往外走。

　　也亏得和他一起被困的是能夜视和辩声的阿好，子昭越走越是胆战心惊。

　　这溶洞极深、极乱，里面的道路四通八达，不但如此，洞中还密布各种石笋、石柱，一不小心，就会撞个头破血流。

　　而一路上，不时还会经常还出现奇怪的水潭，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潭水，子昭曾不小心踢下去一块石头，掉进去的无声无息，连个噗通声音都没有，水里还散发着怪味，不知有没有毒。
　　万一要踏空掉进水潭，恐怕就要活生生陷死在这里。

　　也难怪他们被捆的洞里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要是不熟悉环境的人被困在这里，根本不可能走出去。

　　山中不知岁月，就这样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连一向冷静的阿好都有些烦躁不耐起来，他们突然在某个分岔的溶洞前感受到了一丝光亮。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光”。不是苔藓发出的微光，明显是火光。

　　与此同时，有很清晰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在空荡的山洞中发出阵阵回音。

　　阿好和子昭对视一眼，悄悄躲在了一块拔地而起的石笋后蹲下，听着前面发生的动静。

　　只听得有个女人的冷笑蓦地响起。

　　“那个女人根本不受巫术影响，她不会忘了今天的事。你不杀了她们，就等着后患无穷吧！”

　　子昭听到这阴测测的怪笑声，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阿好一眼。光线昏暗，他只能看到阿好那双颜色比寻常人浅得多的眸子。
　　他怀疑这个女人说的“不受巫术影响”的人是阿好，听说她受到鸮神庇佑，不会受到暗处的伤害。

　　果不其然，阿好在听到山洞里回响的话后，也是一怔。

　　可接下来，山洞里回响着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让她更惊讶了。

　　“要让一支朝贡的使团消失倒是容易，遇上山鬼出行只能算他们倒霉。可要惹上不信山鬼的殷人，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苍老沙哑的女声警告着怪笑的女人，语气里有不容反驳的肯定。
　　“这队伍里，有殷人的王族。”

　　子昭和阿好齐齐一震。

　　“不是那些不算数的子姓公族，是能够继承殷王之位的王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