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姜》林玥章

2、4-5章

　　四

　　姬姜不是死人，胜似死人。

　　谢东楼将她当死人一般养着，没有情，没有温暖，没有人活于世所需要的慈悲和安慰，引出她心中的阴暗和毒辣，告诉她所有的悲苦残酷，在鬼魅和幽灵飘荡的夜晚，逐渐让她成为最完美的刀，杀人饮血。

　　我想过救她，不过，要在大事完毕以后，天下太平。我可以带着她回江南，在草长莺飞、三月温柔的江南，让她的双颊染上花瓣的颜色，眼眸清澈，纤掌不再握剑，而是提灯，走过残雪的长街，平静而愉悦。

　　没料到，居然有人早我一步，先打动了姬姜沉寂已久的心扉。

　　三日后，我拿了九十封雪花银，坐在醉花楼的房间里，等着姬姜。

　　姬姜很晚才到，依旧是金冠束发，珍珠耳坠，只不过步伐凌乱，气息不稳。等她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几日不见，她唇色如雪，眉间团着淡淡的黑气。

　　“小侯爷的人头呢？”我问。

　　“陈风，”她望着我：“我没杀他。”

　　“为什么？”

　　良久，她才说：“小侯爷，他不是坏人，他心系天下黎民，仁德远志，不应该死。有他在，会拯救天下许多无辜之人。”

　　姬姜的话，我似乎全都明白，又似乎全不明白。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灭人满门的杀手，会担忧起苍生，说着大义的话。她究竟怎么了？

　　“姬姜，他活着，你就得死。你以为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会放过你吗？”我沉下脸，“这世上，本就没有该死不该死之分，全是人的私欲在作怪罢了。”

　　姬姜神情又有些不一样：“他早就知道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杀手一旦动情，便是灭顶之灾。我只想过我会救姬姜，却没料到，那德才兼备的容小侯爷，也存着跟我一样的心思。姬姜的语气中，处处维护着他，沦陷到这般地步，让我气息难平，恨不能吐出一口黑血。

　　“姬姜，你不做，我会找别人。你先回燕子坞，不要再见容卿灯了……”

　　“你要找裴康？”姬姜突然开口。

　　若是杀手也分三六九等，姬姜用剑，裴康用毒，皆属一流。要想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混入高手林立的侯府，天下唯有此二人，二人从未见过对方。

　　姬姜身上有五处箭伤，腰间两处，胸腹两处，左肩一处。左肩那处最轻，也最致命，那只擦着她肌肤而过的箭头，抹了“断魂”。

　　断魂，无形无色，死于极乐，是江北裴康的独门毒药。当了这么久的御林军，我早就见识不少。姬姜刚一进来，我就嗅出她身上的姜花味道，掺杂了“断魂”的甜香。

　　“不，是裴康找上了你。”

　　我说。

　　箭是我下令射的，要解毒，还得找下毒的人。

　　 

　　五

　　老皇帝在酒池肉林里召见了我，一脸倦容，跟他说话我得把腰弯成虾子，还是煮熟的。

　　我的父亲护国公说过：“陈风，你头脑伶俐，却滑稽嬉皮；谋略虽多，并非正道；言行不当，心态无耻，不是帅才之相。”

　　话这么说，进宫做护卫，却是他为我谋的一步棋，棋局启动，无法后退。

　　他刚正不阿，直言进谏，早料到自己的死期。他对我说了一个名字，就是将来继承皇位的那个。从此我对太子的奉承和恭维就更多了。

　　容卿灯显然有将我处之而后快的决心，但是锋芒毕露死得快，他也只有暗地里给我使绊子。

　　倒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见他。

　　见小侯爷，并不那么容易，我每日去侯爷府递帖子，他们家的老管家都只有一句话：“小侯爷不见客。”

　　直到一日，我终于被邀请进去，却万万没想到，会遇见姬姜。那一刻，我只觉得日头的光直直照在我身上，针一般扎，周身寒冷。

　　姬姜坐在水阁中，捂着肩头，面色雪白。她头上没了金冠，如瀑的黑发垂落下来，盖住细白的脚踝，周围荷叶田田，莲花盛开，衬得她如水中仙子，遥不可及。

　　她伏在小侯爷的腿上，一口一口喝着酒，脸色微红，唇边带了浅浅的笑意。

　　“好喝吗？”小侯爷托住她的下巴，声音清雅温润。

　　“嗯。”姬姜闭上眼，“我累了。”

　　小侯爷转而将她一把抱起，衣衫累累垂下，白如烟梦，黑玉鸾环：“我送你回房。”

　　我眼见着小侯爷送姬姜回房，心和眼睛都冒了火，浑身冷一阵热一阵，血在体内肆意窜动，只想杀人。他怎么敢碰姬姜！怎么敢！这仿佛是一场笑话，我日思夜想的姬姜，躺在容卿灯的怀里，简直像一耳光抽在我脸上。

　　我闷声走过去，走得很急，一帮侍卫拿刀挡着我，最后躺倒一地，长枪指着容卿灯的喉咙：“你怎么敢？”

　　容卿灯袖着手：“这话该是我问你，你伤了姬姜，居然还敢来见她！裴康，你是来送解药的麽？”

　　“你说什么？”我眯了眯眼，杀意顿起，长枪进了一寸。

　　“你的隐藏身份，就是江北裴康，是也不是？”容卿灯疾言厉色，“那日你下令放箭，在箭头抹了‘断魂’，让姬姜中毒，是也不是？你今日前来，乃领圣上圣旨，取我性命，是也不是？”

　　他一连串的逼问，色厉内荏，清威浩荡。我捏紧了拳头，猜到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怔。

　　他身后，站着姬姜，不知何时，已经落满了泪。

　　她眼中冷清，似乎用尽了力气：“你就是裴康？……陈风，我的武功尽废，靠侯府的人参吊命，皆是拜你下毒所赐。为什么是你？”

　　我展眼看着满庭院的日光，觉得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从来没有和平相处过，针锋相对，互戳痛处。

　　“我的确是裴康，当年你差点烧死我，一命抵一命，姬姜，我们两消了。”我听见自己说。

　　良久，“我早知道……”

　　她大概对我失望透顶，所以看了那一眼，便抛下我，匆匆走入最深最远的庭院，那里有梧桐一棵，葡萄凉亭一座，茶盏两三只，天热可乘凉，天雨可吟诗，日观云，夜观星，最惬意不已，最享受不已。

　　给她这种生活的人，不是我。

　　姬姜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