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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晋时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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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阿昭果然大好了。
过了几日,郗鉴为郗超、阿昭请来了两位先生。一位名高礼,教导骑射,一位名向琛,教导剑击。这两位都是郗鉴自军中精选,不但有一身本领,更重要的是忠于郗家。
自此,阿昭与郗超上午随刘峻习文,下午随高礼、向琛习武,晚间则修炼。
习文并不仅仅就是读书,经典、诗书、棋画、花酒、礼乐、术数、谱系等等,这个时代的一流世家培养后代是全面发展的。现代都说天朝没有贵族,但也都承认天朝的贵族在魏晋时代。如今阿昭正生于这个时代,正在被培养成为一个博学的优雅的贵族途中。
本来阿昭还以为会来几个老嬷嬷教导什么礼仪规矩的,结果发现大错特错。因为下仆怎么会有资格教导主子。
所谓的仪态举止、行走坐卧,这些不用有人教,都是环境熏陶。你平日见到的父母、长辈、亲友等都是你的老师,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是你的学习模版,绝不会要求什么尺子量出来的微笑、精准到厘米的步伐……
因为这个时代的人推崇“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句话也最能代表这个时代的人的思想,他们探寻本我本真,他们体任自然,崇尚真情,他们衣冠磊落,风神潇洒,他们学识渊博,举止优雅……这个时代的人或有种种令人无语的毛病,但士人的风骨却是超越皇权礼法,绝非被阉割了的明清士庶可类比的。
所以说这个时代的士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女被老嬷嬷来教导礼仪规矩的,会被教导的是那些下仆,特别是要去近身侍候主子的下仆,更是会严格要求他们的言行举止,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雅,以免亵渎主子耳目。当然,还有一种乍然富贵的寒门庶族会请出身士族的老仆去教导自家的子女。因为寒门自身不懂士族仪礼,而士族之人绝不会自降身份去教导寒门,所以只能请士族出来的老仆,希望自家子女能学几分士族风范。
下午的习武,阿昭会花一个时辰练习箭术,半个时辰骑马,半个时辰习剑击。
她修炼时虽未曾炼体,但天地灵气聚拢自然便滋养了身体,所以非常健康,自出生以来除上次的高烧外,都不曾得过病,又兼耳目灵敏,便取自己的长处专精箭术,但求练成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神射手,到时便是那力敌千钧勇冠三军的猛士也不敢小觑她。她既打算将来要踏上战场,就得有一二令那些只服强者的兵汉们信服的地方。
除此之外的时间,阿昭也不闲着,拉着郗超一起去郗鉴办公的地方,美其名曰“向大父学习”。两人倒不打搅郗鉴,只是端坐一旁静默地看郗鉴处理公事,听郗鉴与僚属议事,待郗鉴有空时便挑一二事与两人分说一番,或两人有不懂的便去询问得空的幕僚。
从下定决心以来,阿昭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到哪一步。但她放弃悠闲的生活从家族的羽翼下走出来,非为名利,非为功业,更不是为了做晋室忠臣。既然做了,那她就要为自己做下的事业负责,也不愿意自己耗费血汗做下的事业被别人糟蹋,所以有备无患,学习政务军事也是必须的。
两人年纪小,长得漂亮可爱,又得郗鉴看重,再对着大家一通阿爷、阿伯、阿叔的叫唤下来,叫得人人心甜,但凡有问,无不应答。众僚属先还对郗公竟然将阿昭这样一个小娘子与小郎君一般教育,颇为不解,但与阿昭接触后,便再无多言。只暗中思量,难道郗公日后打算将小娘子送入宫中侍候陛下?若郗鉴知道他们的想法,定会叹息一句,老夫是曾有此想法,但阿遂却不走寻常路。
如此下来,不过一年,两人不但文武长进,便是说起军政之事亦颇为通透,直把郗氏僚属喜得连连感叹郗公后继有人。至于郗公的两个儿子,嗯,显然被众人忘到一边去了。
郗愔、郗昙两人当然不知道僚属们的心思,便是知道大约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们两人信奉黄老之术,其中郗愔更甚,他性情淡泊,不喜与人争斗。历史上他就不爱当官,虽成年时获封散骑侍郎,他没有去上任,在郗鉴死后,他守丧结束承袭爵位才出仕,但他无心官政,后来更以病辞官,然后就隐居了十多年,几乎与人事隔绝,直到再次被征召,但他那官也做得跟打酱油似的,没啥显著政绩。
而郗昙与兄长相比,倒还算有点出仕之心,当他成年时被宰相王导征为秘书郎,但因他爹是名臣郗鉴,大家想着法的阻他升官,历史上直到他三十岁才做了个散骑侍郎,按这时代的寿数算,也就是说他青春年少出来做官,却到了中老年时才给升了官,简直悲剧得可以,要知道他总共也就活了四十二岁。
如今,郗鉴没有死,大树底下好乘凉,郗愔的日子就更是舒坦了,别说出仕,简直就快出家了,有时候阿昭看着她伯父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都想去和他讨论讨论长生大道了。
郗昙做了一段时间小小秘书郎,显然做得不甚开心,且在郗鉴重病那年,王导去逝了,他回家侍疾,等郗鉴病好,他也没心思出仕了,干脆就和兄长一样,修道清谈,蓄养名望,兼养儿女。反正他们都有郗鉴留给他们的爵位可以继承(一个南昌县公,一个东安县伯),家中财产巨多,生活不愁。且按这个时代的潜规则,若他俩名声大大的不错,那等到郗鉴百年后,不但他们可以继承他的爵位,还可继承他身上的刺史之职。
这般文武兼修的日子一过便是两年,待阿昭七岁时,她向郗鉴要了一个庄子,说要和阿兄一起管理。此外,她还向郗鉴要了许多匠人,各行各业都有,最后还向郗鉴借了许多钱,说等日后再还给他。
郗鉴闹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都一一答应了。
拿到钱后,阿昭拉着郗超带着下仆、护卫出门去了,收了许多的流民及孤儿,然后全部都带到庄子里,连同那些匠人。接着她又向郗鉴要了几个先生,文武都要,且要求出身不高,便是出身下仆都行,但要有真才实学。
此后,阿昭与郗超便常往庄子跑,家中长辈都不知他们干些什么,问吧,郗超肃着一张正太脸不说话,阿昭则笑嘻嘻地说还没干出成绩不好说。长辈们要去看看,阿昭却不肯,一脸“你要是去了我会很不高兴的”表情。最后刘峻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去了,回来后神情颇有些奇异之处,询问他,却说庄子管得不错,让他们莫要担心,然后他便常常去庄子,有时还小住几天,弄得郗家上下更是心痒痒。
阿昭在庄子干什么呢?倒也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总结下来可以分成三个部分。
一是打理庄子,挑着一些适用的现代管理方法套用在庄子上,又把自后世看到的一些先进的农具、种植方法说出来令工匠、老农们试验,还把她知道但这个时代不知道的各种野生食物、佐料、药材等等寻来移栽种植,以增加庄子的收益,一段时间下来,颇有些成效。
二是训练、教导收留来的流民与孤儿。流民中,先把强壮的成年男性挑出来随武师傅练习骑射刀枪,余下的男女则全交给庄中管事安排,有一技之长的跟随那些匠人们干活,无一技之长的则做各种农活、杂活。那些流民的儿女及孤儿,则一律随先生识字习武,半年后根据各人资质再作安排。
好武的重点学骑射兼修兵法,好文看你是有文才还是学政事,对数字敏感的可以学统筹学记账做后勤,心灵手巧的可以跟匠人学技术做专业人才。便是你实在没有什么天份,长得面目平庸丢人堆里看十回都记不住脸,阿昭觉得你这是极好的间谍、情报人员,有大用,可另行秘密教导。又或长相出色、或能言善语、或天生具备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等等,这全都是人才,全都有所教导,总之是没有一个废人闲人,全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不过短短时日,所有人都是死心踏地,再不肯离开的。
便是刘峻过来看到她对这些孤儿的安排与教导也颇为惊异,后来细细一想,甚为叹服,时不时的也来给他们上上课。如此一来,阿昭心里倒是对刘先生更为敬重了。这些因战祸而产生的流民、孤儿到处都是,她收留这两千人不需花钱买,只要给吃食就跟你走,真真是命贱如草。在如今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别说是士族,便是寒门庶族的人都不愿意教导这些人,觉得有失身份,所以她才要求找来的先生要身份不高的。
三是与那些找来的匠人们一块交流、研究。感谢天朝,感谢度娘,手把手教我造纸、印刷、做水泥、做玻璃、制兵器……
自然,这些研究是封闭的隐秘的,除了匠人自身外,便只有郗超知道。
玻璃、水泥什么的一时做不出,但让匠人按图做出桌、几、床、椅等却是容易,简单的都留庄子用,另一些却是要求雕刻上精美的花纹,以迎合这个追求美的时代,她将那精美的桌椅等物拿回郗家送给几位长辈。
其实床、椅、桌、凳之类这时候称之为胡床、胡椅、胡桌、胡凳等,乃从胡人传出,不受士人所喜,但阿昭很不习惯跽坐,太让人痛苦了,对身体发育也不好,所以才想着做些改变。
而自庄子交到两人手中后,管理庄子也好,训导流民也好,秘密试验也好,虽然两人有商有量,但基本上都是阿昭出主意做决定,郗超一般默默看她做,只是在她有疏忽时为她补充,实在是个可靠可爱的兄长,也令阿昭坚定心意,这样好的亲人决不能因为将来的利益而产生决裂,所以她一定要好好筹谋。
庄子管理一年后,阿昭、郗超才邀请郗鉴、郗愔、郗昙过来游玩。
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通往庄子,路边都栽有果树,有的才开花,有的已结果。牛车缓缓前进,道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田地,地里栽种着各种作物,忙活的男男女点缀其中,时有吆喝笑语随风传送,放眼望去,真真是一幅悠闲农时画卷,令人看着便心旷神怡。
待得进入庄子,屋宇齐整,下仆、庄民皆是安守本份、各司其职。屋舍里是跟随先生学习的少年们,校场上是挥刀操练的勇武壮汉,人人看到阿昭、郗超他们过来皆会行礼问好,而后继续自己的事,一个个脸上都是生机勃勃的朝气,与当日麻木无望的流民已是天壤之别。
郗鉴三人一路行来一路看,相当的惊喜,实没想到两个小儿真的将庄子经营得这般好,这里简直像一个世外桃源。
“阿出,阿遂,老夫甚为高兴。”郗鉴当场便夸赞孙子、孙女,“老夫真没想到你们会将庄子经营得这般好。”
“大父,这都是阿遂的功劳,所有的主意都是阿遂出的。”郗超并不居功。
“我虽出了主意,可要没阿兄为我拾遗补漏时时关照,我肯定管得乱糟糟的,那有这样的成果的。”阿昭也不肯要全功。
郗鉴抚须颔首,“你们兄妹这般友爱,比经营好这庄子更令老夫欢喜。”
郗愔、郗昙也都频频点头。
“阿遂,阿父要在你这庄子住几日。”郗昙觉得此处真的很不错。
“阿父尽管住就是。”阿昭当然没意见。
郗愔则问:“庄中产息如何。”
“今夏收成比去年增加近一倍。”郗超答道。
“哦?”郗愔眼睛一亮,看着儿子和侄女,“如此高?那家中其他田庄是否也能如此?”
阿昭看着郗超。
郗超淡定地对郗愔说,“阿父,我们可以派人去家中的田庄,教导他们按这庄子的方法种植管理,但当年的收成需得分我们……”眼光在郗愔脸上打转,暗自思量多少是阿父的承受底限,沉吟片刻,“得分我们一半。”
郗愔肉痛,睁大眼睛瞪着郗超,怀疑他是不是自己亲儿子,“一半?”
“阿父,不过一年的一半收成而已,以后的每年你都要添加近一倍收成,如此算下来,家中得添多少收益?换成别人,肯定得要当年的全部作报酬,也是我和阿遂一片孝心,才只要少少,阿父怎能如此吝啬。”郗超口舌伶俐地反驳。
“不孝子,你好意思和你阿父要报酬?”郗愔敲打郗超额头。
“那阿父也好意思占儿子的便宜!”郗超寸步不让,“况且我们还欠着大父许多钱呢,阿父你这当父亲的怎么不提出来帮我们还?我们也是为着早日还清大父的旧债。”
“不孝子我才说一句,你怎么那么多话……”
阿昭与郗昙父女看着两父子讨价还价,忍笑不已。
“好了,方回也莫与阿出计较了,大父作主,一半就一半。”郗鉴摇头看着儿孙,心中却没有丝毫不愉。
几人将庄子游览了一遍,最后回到正院歇息。平日里阿昭、郗超有时就住这里,所以正院里也收拾得相当舒适。
“阿出,阿遂,你们训练那些壮丁老夫倒也能知做何用,不过那些孩童你是何打算?”郗鉴询问两人。
阿昭与郗超对视一眼,郗超点点头,然后由阿昭回答,“大父,我不过一女子,阿兄不过一少儿,我俩走出去,不说其他,便是大父的部下,也不可能听从我们调派。”
郗鉴思索一下,点头。那些僚属们全都有一番才干,没有看到两人本事时,绝不可能就听两人的吩咐。
阿昭眨眨眼睛,神情慧黠,“想要用他们,定得花费一番工夫去收服,甚为浪费时间。如今我与阿兄年纪小,正是学习之时,不如顺便就培养自己的人才,且全按着自己的心意培养,来日用起来才得心应手。”
“原来如此,可谓深谋远虑。”郗鉴叹息。其实他细看了庄子里的管理,扩思一下,各部分工简直就如小小朝堂,而这些大都出自孙女之手,虽然震惊,但只要思及投胎异兆,他便又坦然接受。此刻看着面前坐姿端正的两人,心头甚为欣慰,再看到另一边的两个儿子,心头塞了塞,但本性如此,奈之如何,幸好孙儿孙女不像他们。
庄子一行后,郗家长辈对两人更为放心,家中的田庄得两人派去的人指点,第二年收益果然增加。
郗鉴便想在治下也如此行事,若治下百姓能增加收成,不但利在生民,也是政绩一桩。
阿昭却建议他先挑一县试行,待有成果,才在治下推行。毕竟家中田庄属私产,主人但有吩咐,其下无不应从,自然好管,也容易出成果。但治下却是万民万姓,心思难以齐同,说不定本是好好的法子,但却因人事或不合时宜而败坏,所以挑个县先试行,若有什么问题也好改正,如此再在治下推行,才能收到效果。
阿昭之所以如此谨慎也是有原因的。
北宋王安石变法,这是得到国际赞誉的改革家,他的变法为什么会失败,除了某些过于超前且过于激进外,最大的原因是下面执行的官吏坏事。
而西汉王莽,虽然他因为谋朝篡位而令人诟病,但他上位后实行的新政其实也一样是有益于百姓民生的,之所以没能成功,一是损害当时权贵的利益,二同样是太过超前、激进,无法让当前时代的人接受。反倒是后世看他的政策,颇多认同,笑言他该是个现代穿越男才是。甚至很多人说他之所以会夺位谋权,或许更多的是为了方便施行自己的政治理念。毕竟他在夺位前是人人称赞,美名誉天下的,这至少证明了他的能力与魅力都是超一流的。
咳,说远了。但阿昭此时在庄子里实行的管理也是几经修改的。
听了阿昭的劝言,郗鉴深以为然,同时心中对阿昭又有了另一番看法。从庄子到人才培养再到如今这行事的周全与眼界,小孙女实不像只是要做个横扫北虏的名将,反而是人主之象!
郗鉴心中思量,却不曾泄露半分,只默默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