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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天外天便是顶上悬着浩瀚星海的正殿。

      鹤童给灵犀正了正衣冠,便让他自己进去了。

      整个自在峰的建筑——但凡有门槛的,都对短胳膊短腿的小孩儿们十分不友好,灵犀吭哧吭哧地翻过这道小小的“艰难险阻”,顿觉上学之路非常的不易。

      已经有几个孩子在那里候着了,他昨日匆忙一见得岑袖寒没有来,陶湛坐在那张清奇古怪的茶案后,似笑非笑地看着灵犀走进来,随手敲了敲案边,那张肌理虬结的根雕就慢慢地把自己斧正成了一张四平八稳的书桌。

      山底下来的小叫花子看直了眼,心里直道凡人一世,不知活活地少了多少眼福。

      “这是你的师兄师姐们,”陶湛道:“这是闻知。”

      这些长得瓷娃娃似的孩子们便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嘴快的一个已经从姓甚名谁说到了哪一日约了去拔白孔雀的尾羽,一脸殷切地问灵犀:“师弟去么?”

      灵犀欢天喜地的应了,觉得自在峰虽然多了个陶湛,还是有些自在的。

      陶湛看在眼里,他正是少年心气最高的时候,很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对于小孩子们阳谋着淘气的事情也不置一词,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下午,我和寄尘过来找你。”一个孩子拍板道。

      陶湛摇了摇头,一笑置之。

      少年并不明白,下至总角稚子,上至花甲耄耋,在同流合污这件事上,总是能最快的找到盟友。

      灵犀飞快地收获了一箩筐的淘气伴,小孩子们坐下来读书的时候,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枝蔓从书桌底下伸出来,在几个孩子面前自己生长缠绕成了一套书桌的模样,灵犀十分惊奇——他那一张椅子还比别人矮了一些,灵犀心怀感激地坐上去,朝他神情依旧高傲的师兄仰起一张笑脸,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陶湛并不像族学的先生们那样一并教,孩子们虽然坐在一处,却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做。灵犀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字帖,又看了看主位上盯着书页的陶湛,便侧身偷偷摸摸地给方才约他折腾孔雀的叶峥递了张纸条。

      递到一半,一条细小的枝蔓便横刀夺物,扭动着把罪证上交了陶湛。

      灵犀瞪了一眼这条谄媚非常的枝蔓,枝蔓仗着自己没有眼睛,狐假虎威地立在陶湛身侧,像条蛇似的昂了昂首,趾高气扬。

      其实那张纸条上也并没有写比拔孔雀毛更淘气的事情,灵犀只是非常诚恳地问一问他的新朋友,有没有一起斗蛐蛐的意愿。

      陶湛扫了一眼这张字迹拙劣的纸条,大约知道了自己这个小师弟的斤两,纸条便在他的指缝间灰飞烟灭。

      灵犀顿时心惊胆战,陶湛笑了笑,道:“我不知道师弟原来这么喜欢促织,所谓爱屋及乌——”

      灵犀面前的字帖上骤然浮起了所有的粉墨,须臾之间尽数脱离纸张,汇聚在小桌板的上空,下一刻纷纷落定,在纸上构成了“促織”、“蟋蟀”、“夜鳴”与“土蟄”等字样。

      陶湛悠然道:“那边请师弟,将这喜好付诸纸笔了。”

      揣着一颗童心的小弟子顿时愁苦非常,他苦大仇深地抄着这几个笔墨繁复的字,他对面的两个小姑娘比他大不了多少,名字与小脸却都像花一样,一个叫越季,一个叫韩笑。男孩子们从小到大,最如鲠在喉的事情之一便是在女孩们面前丢脸,灵犀在心里给陶湛记了一笔,预备着什么时候,总要讨回来。

      陶湛这时候已经很有了自在峰半个当家的气势,说一不二,灵犀捏着小拳头心里盘算着,将来一定要比师兄更厉害,更有权有势——

      才能逼迫师兄,承认斗蛐蛐,的确是一项没什么不好的喜好。

      -

      或许是新鲜劲还没过,灵犀还勉强在闻道心上记挂着,到了午间,闻道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出现在天外天的门口,招呼着孩子们去吃饭。

      自在峰上的弟子们年级都还小,没有辟谷。丹砂殿里正儿八经的饭菜分量总是和糖果糕点的分量对半分,这群小祖宗们才肯好好地坐下来吃饭。

      灵犀看了看安静斯文的师姐们,再看看糊了自己一脸米粒的叶峥与正在给他清理的方寄尘,回头望着外间偶尔来往的人,小声问闻道:“师父,其他人不是师兄弟么?”

      闻道打了个哈欠:“不是。”

      灵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闻道说:“有些是活人,有些是纸人,还有些是修出了人形的精怪……”

      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仿佛人和纸人是并属一类的,精怪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用筷子遥遥地点了点其中一个,道:“挺好分的,你看他一眼,瞳孔里有倒影的是人,没有的是纸人,至于精怪,精怪的话都说不太利索——人的东西精怪们大多用不太好——结结巴巴的都是小妖精。”

      他的小弟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问他:“师父,那人——活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闻道随口道:“长得好看,入了为师的眼。”

      灵犀内心顿时大喜,觉得这是师父变着法子承认了自己也长得很好,他偷偷瞥了一眼镇守在糕点糖果边上的陶湛,比照着他师兄的容貌,自己已经觉得将来长大了——最差也能是个再世潘安。

      灵犀歪着脑袋发呆,然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却飞快地叫他抓不住端倪,仿佛在想起的一瞬间就让人抽离了脑海,如同一个将要打出来的喷嚏夭亡在鼻腔里的抓心挠肺。

      等小弟子们脑腾腾地吃完了饭,闻道便起身走了。

      门里并没有别的“师父”了,其他的孩子却都管闻道叫“师叔”,刚刚上天的小叫花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因此非常不留恋地同师父道了别,唯恐伤了小伙伴们的心。

      哪怕东街寡妇的孩子时常同他们混在一起撒尿和泥,傍晚时分听到他母亲的叫唤时,无亲无故的小叫花子们到底有几个会偷偷地红一下眼圈。

      人生在世,“父”“母”两个字,分量总归有些是不一样的。

      叶峥抓了一把糖果揣在兜里,拉着方寄尘风风火火地跑了,据说是只有午间日光最好的时候,池塘里的锦鲤才肯跳一跳那个做成龙门的铁环。

      岑袖寒带着越季与韩笑起身一同朝陶湛告别,韩笑落后了半步,走过灵犀身边时问:“我弟弟还好吗?”

      灵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道:“师姐还有弟弟?”

      “我弟弟叫韩庭,”韩笑解释道,“是我姑母的儿子,我母亲是清河姜家的次女。”

      灵犀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才发现她确实高了越季不少,兴许长得高就是韩家孩子的特长也说不定。长宁韩氏的兄弟做了彼此的连襟,姜氏的姐妹做了彼此的妯娌,嫁娶之风光,十里红妆。

      如今一户的孩子流落街头乞讨为生——虽然闻道遮遮掩掩地透露了阿高二十年后的大富大贵,剩饭和牢饭到底是都吃过了。一户的孩子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七八年,谁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仙门之中,过着许多权贵嗑金丹灵药都求不到的日子。

      灵犀说:“还活着……长得比我们都高。”

      “那我也就放心了。”韩笑冲他笑了笑,挽着越季走了。

      灵犀不知道她放心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并不懂“活着”是什么样的道理。

      陶湛抓了一把糖,又包了两块糕点塞在他怀里,他便欢欢喜喜地被收买了,完全忘记了上午师兄是如何的刻薄与可恶,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他师兄。

      陶湛被小孩子亮晶晶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冷不防这个嘴角还沾着油星子的小矮子扑上来,抱着他亲了一口,飞快的跑了。

      “……”陶湛漠然吩咐道:“十日之内,都吃芹菜。”

      -

      陶湛显然不知道挑食的只有他自己,捏着鼻子忍受了许多天一屋子的芹菜味,一转头发现他的小师弟正吃得欢快,立刻从活人变成了冰窖。

      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师兄的灵犀浑然不觉,叶峥挪到他身边招呼他:“下午去后山么?”

      灵犀含糊不清道:“去!”

      后山的白孔雀们打了个冷战,举目四望,然而望风的猴子们仍旧端坐枝头慢悠悠地啃果子,孔雀们转了转豆大的眼珠,纷纷低头捉虫吃草。

      叶峥躲在树后,手舞足蹈地跟快成精的猴子们比划,灵犀站在旁边同方寄尘一起看一人一猴商量着分赃,那拿着果子比划熟练的老猴子偏过头来看了他好几眼。等到终于商定好了,跟着猴子们爬上树的却是方寄尘。

      叶峥被灵犀盯得浑身不自在,强行辩解道:“我是谋士!”

      灵犀点了点头,心里明白了不显山不露水、跟在猴子后面爬得飞快的方寄尘才是真角色。

      方寄尘上了树,从袖子里摸出一捆绣线,抽出一段线头系在树上,几只猴子围过来,托举着他借着繁盛枝叶的庇护在树林之间飞跃,等围着白孔雀的栖息之地转了个圈回到原地,方寄尘才慢吞吞地爬下来,道:“可以了。”

      他并指从那捆绣线的中央抽出一根细小的银针,朝中指上扎了下去,那根银针立刻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方寄尘轻喝道:“起!”

      那一根针便迅速地消散在了指尖,于此同时,白孔雀们的上方出现了千万个萤火般的光点,横冲直撞,交错往来,瞬息之间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方寄尘一声令下,便从空中落了下来,将一众孔雀们逮了个正着。

      叶峥乐不可支,朝着树下的猴子道:“等着,别说三根,三十根小爷都给你拔来。”

      叶峥牵起灵犀就跑,白孔雀们被束缚在那张成千上万的绣线织成的网里,网面流光溢彩,孔雀们用尽全力,却不能挣开那些细如发丝的线。

      白孔雀们十分愤怒,隔着网用尖细的喙来啄叶峥,叶峥跳着避开。顽劣的男童仰天大笑数声,弯下腰去祸害白孔雀们平日爱惜至极的尾羽。

      灵犀跟在他后头,十分手痒,方寄尘掐了个诀,大网便将孔雀们捆得更牢,方便叶峥下手。

      白孔雀们气得豆大的眼珠里都要喷出火来,觉得这几个小兔崽子简直丧尽天良,灵犀无意间一转头,与其中一只身形最为巨大的白孔雀四目相接,下一秒幼童跟着作恶的手就停顿在了半空。

      叶峥一无所觉,正招呼着方寄尘掏出小剪刀——正儿八经的拔到底是不敢的,陶湛会把他们倒吊在树上饿三顿——两个孩子的后脑勺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他们蒙了片刻,才想起来回头,新来的小师弟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俯视两人,紧接着用他这把年纪绝没有的力气,一手拎起一个,扔了出去。

      叶峥直觉不对,落地打了个滚,拉起方寄尘就要跑,方寄尘却面目煞白地蜷缩成一团。叶峥回头,便看见灵犀漠然地拉起那张网,用力一撕,那些纤细的绣线便纷纷断裂开来,网面漏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白孔雀们拥挤着从那个豁口里逃命,灵犀尚不满足,转瞬间那张网便落了满地残尸。方寄尘双目紧闭,痛苦地呕出一口血,溅在雪白的前襟上,触目惊心。

      白孔雀们簇拥着灵犀走过来,幼童眉目之间都是怒火,叶峥徒劳地拖着满襟是血的方寄尘后退了几部,就听灵犀用一种嘶哑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一个都别想走!”

      自在峰上的雀王,活了千余岁,熬死了几任掌教,哪怕没有化形,也绝不会让尊严折在都赶上曾孙辈的小孩子们手里。

      满身寒气的陶湛在一室芹菜味里熏陶了许久,想起小师弟们公然摊在他面前筹划的阳谋,顿时决定去后山抓个现行,然而犹豫了片刻,想起前几日岑袖寒批他的“有失亲和”。

      这犹豫的片刻便差点叫他后悔终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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