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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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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学毕业,各奔东西。漩涡鸣人拍着我爱罗的肩膀,畅快地笑道:“兄弟,咱们可算解脱了。”后来听说鸣人去了南方,找准机会投资创业,发了大财,十年之后,已经是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回想起一同在宿舍嬉笑怒骂的日子,恍若隔世。
我爱罗的日子则简单许多。他沉默地回了北方的故乡,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回去的地方;他沉默地去了父辈的公司,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继承的事业;他沉默地抬起了她的灵柩,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参加的葬礼。
十年了。
老同学聚会时,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于是他们都开始感慨,十年了。
人事易老。绿径化为荒漠,少年变作老朽。他看着年轻,但也就只有自己才知道,发间的哪里生出了细细的白发。前几年的时候,他常常会梦见她,笑着的哭着的都有,有她发了疯似的和他争吵,有她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她最后的样子。
她比他年长,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件事——他甚至不愿意想起那个字,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会走在她前面。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等他死,熬着耗着,早就习惯了。人生不就是那几十年的事情?他要是先走了,至少在那之前,大约会有勇气,再见上她一面,和她说一声再见。
但是他没有想过,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了。
有时候他想,如果当初不曾捅破那张纸,或许他们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他们是世人眼里的人中龙凤,血脉相连的姐弟,正面看去完美无瑕,但侧面却缺了姻缘的一角。如果——其实他千万次地想过,如果有如果——如果就那么继续下去,若无其事地埋葬自己的情感,就像两条平行线,不曾相交,也就不曾远去。那么,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待在她身边,守着她一辈子。
她或许会结婚生子,有英俊体贴的丈夫和可爱活泼的孩子。没关系,他只要远远站着,不去看不去想,那就可以了。至少在她生病受伤的时候,他可以去医院,握一握她的手。
最近两年我爱罗已经很少梦见手鞠了。她在逐渐消失,像是一朵逐渐枯朽的花。上个月他病得很重,几乎以为自己要熬不过去。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不再是医院那一片可怖的雪白,也没有那曾经令人窒息的鲜红,恍惚间已然身在梦境。是梦,他很清醒。梦里有她,他又有些不清醒了。
梦里是他们的家,他和她,曾经相依为命的地方。
那是他们不顾一切奔逃出来之后,私自建筑的小窝。有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常春藤缠绕着白色的柱子,院子里开满了浅紫的薰衣草,她站在晾衣架旁,正准备将他的一件衬衣收回来。雪白的裙子微微飞扬。她也看见了他,笑了起来。
那笑是魔性的,几乎要领着他再次不顾一切,弃人间而去。可他却像是被曝晒的干尸,一动也不动。
他的眼窝深陷,他的嘴唇干燥,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甜美而短促的时光匆匆流淌,一瞬间被燃为灰烬。她瞪圆了眼睛,表情好笑道:“我爱罗,你怎么生白发了?”
上天洒下金红的雨,大海撕裂宽广的大地,风沙里被埋葬了千年的石头轰然坍塌——她的眼睛依旧碧绿如翡翠,就像是困守在沙漠中人最向往的绿洲,激发出生息的希望,延绵出回家的路。
我爱罗已经不记得她最后的样子了,可是他仍旧记得看见她的第一眼。那时是个秋日里难得的艳阳天,风低低浅吟,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她低着头,几缕金发垂下来,流着灿阳般的光,手里不疾不徐地削着梨子。身后设了一尊香炉,檀香聚散如烟花,燃着一种寂灭的味道。
阳光雪白,她的面孔也是雪一样的白。像是不能相信的梦。然后那个声音介绍道:“手鞠,这是我爱罗,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
她抬起眼睛,碧绿的瞳,一霎那黯淡了春天的万千翠叶。她咬了一口梨子,汁水令苍白的唇多了几份欲滴的红艳,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和沙哑,似乎之前是睡着了,似乎是已经沉睡了几千年:
“这傻小子是我弟弟?”
于是他就真的像个傻小子那样,怔怔站在原地,再也没有回过神来。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她还在梦里,对着他笑。背后的世界却风云突变,幻灭无常。红粉花容化作着锦骷髅,金发的髑髅朝他伸出白森森的指头。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凝视如同此刻怀抱一样空洞。他恍惚地觉得,她手里削着的不是梨子,而是一件紫檀木器,刷刷的木屑带着檀香落地,一瞬间灰飞烟灭。
人间所有的期待都可以托付在此时。
他沉在她的笑里,再也不曾回神,风吹乱世界,像是她轻轻的一吻。身后袭来檀香袅袅,九相无常,她就是刻他的刀,送他入魔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