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二十九章 一重浪灭一重生，请君莫忘浪淘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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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又到了酷暑难熬的天气，我把着团扇，轻轻为塌上睡着的十四扇风，看着他额前和眼角两边添上的皱纹，再看看自己乌发间夹杂着的银丝，心里不由地泛起酸涩。当年我与十四在秦淮河畔初见，我十四，他十二，是那样的青春年华，如今却已与他携手度过半生。
见攸宁站在门外，我遂起身出来，“厨房的饭菜做的如何了？”
“放心吧，南絮妹子和富森少爷过了申时才会到的，你呀，就是个急性子，这么多年也改不掉。”攸宁掩着嘴笑道。
我是急性子这倒不假，只是今日这番酒宴我是极为重视的。在太庙里私自备下酒宴本是触犯皇颜、十恶不赦的大罪，但我想我们这一家人过了今夜恐再无相聚之日。
“妧粲你快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这可是从江苏省刚刚运来的螃蟹！”富森一进院子就大喇喇地喊道。
我接过一袋子螃蟹瞧了瞧，“难为你想着，还用着冰块养着它们，可不新鲜得紧吗。攸宁，拿去厨房，让他们拿蒸笼蒸了，可仔细些，别糟蹋了。”攸宁应了声，接过螃蟹去了。
我又看了看南絮和富森二人，这些年两人碍于兄妹关系未能成婚，但私下里却早已如胶似漆，如今见南絮欢欢喜喜地挽着富森，我便替他们俩开心得紧。
“姐姐，今儿我们可要一醉方休！这些年，你总拦着我们，让我们少来皇陵探望，今儿你总算做了一回‘东道主‘！”南絮拉着我的手说道。
这时十四出了来，轻轻揽着我的肩膀道：“你姐姐还不是怕连累你们，紫禁城里的那位心眼多得很。不过，今后不会了。”我曾于几日前，偷偷告诉十四，皇上命不久矣。我语出惊人，预测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十四自是相信。
酒宴上，我向众人一一敬酒，感谢诸位多年来从不舍弃之情，最后我敬的是攸宁，“攸宁，你是陪在我身边时日最长的人，不离不弃，一直扶持我，我却对不起你，你至今未嫁。今儿，我想做主，让十四爷娶你进门，可好？”此事，我与十四商量过，好说歹说他勉强答应了的。
席上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只待攸宁回答。只见攸宁缓缓站起身来，执起酒杯，“妧儿，你我之间，何必多言，尽在这一杯酒中。”说完，饮完杯中之酒。又道：“妧儿，你晓得我的，这么多年我都未嫁，必是断了嫁人的念头，不然凭你我的情意，我早就向你提，让你替我做主了。所以，让十四爷娶我的话，还是不要再提了。我只要看着你和十四爷恩爱到老，就足够了。”
八月二十三日，紫禁城传来消息，雍正帝驾崩，内侍取出谕旨，宣布弘历继承皇位。弘历即位后不久，便下令释放胤祯，准其归京。而我却被一道圣旨召入了乾清宫。
“臣妾拜见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向弘历行了大礼，弘历摒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殿里只有我和他二人。
弘历放下手上的奏折，“十四婶，起来吧。知道朕今日为何单独找你来吗？”
“想必皇上是为了当年助我私逃出宫一事吧。”我平静地答道。
“还以为你会答什么臣妾愚笨，不敢揣摩圣意呢，看来十四婶是个明白人，这么多年关在太庙，倒也没糊涂。”
“在皇上面前，装糊涂还不如做个明白人。”言毕，见弘历眼睛在我身上转溜了好几圈，像是在寻找些什么。我遂道：“皇上有什么话，请直接说吧。”
弘历一拍掌，“好！那朕就来问你，你只用回答，是或不是。”
“当年你是否威胁了我额娘，让她助你私逃出宫？”
“是。”
“你是用额娘…额娘她与八叔私会的把柄威胁她的？”这话一出口，我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熹妃是不会将这等丑事主动告诉自己儿子的，白白引来母子间猜忌，那弘历如何得知此事的呢？知道我拿此事威胁熹妃的就只还有……我不敢再往下想。
“怎么不说话了？不敢说了？恩？”弘历冷笑道，“好，那朕来替你说说！当年额娘生怕她与八叔的事被皇阿玛知晓，断送我的诸君之路，迫不得已硬生生帮助了你逃出宫。可是你知道后来怎样吗？你是跟十四叔在太庙双宿双飞了，而我额娘她呢？皇阿玛得知她助你私逃，天威震怒，可碍于我在朝中的建树，不敢废黜我额娘。可直到皇阿玛去世，他都再未与我额娘同塌而眠，来景仁宫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你知道我额娘就是因为你，在景仁宫这座冷宫枯坐了这么多年吗！”
我黯然问道：“所以，皇上现在是想杀了我泄愤吗？”，我冷哼了一声，“皇上，其实你额娘的悲惨并不足以让你对我下杀手吧，这不过是个借口。真正让你决心下杀手的原因其实是，你怕别人知晓了你额娘与八爷的奸情，会说你来路不明，恐非先皇血脉，对吧？”
“好一个纳兰妧粲，难怪九叔、十三叔、十四叔都对你种下情根。既然你都知道了，难道还要朕看着你跟十四叔继续逍遥快活吗？”
“那如果让十四一个人逍遥快活呢？”我问道。
“此话何意？”
“请皇上赐死我，然后放十四出京，还他自由。”在压抑的京城里，十四不会快活，他前半生身为皇子，不得不拘于此，后半生，我想他应该走出京城，做真正的胤祯。
弘历怔住了，半晌才开口道：“朕准了。”于是，派太监端来一杯酒，弘历执起酒杯，“这是断肠酒，喝下去你不会立即暴毙，若你在乾清宫死了，十四叔怕是要聚兵造反。断肠酒会慢慢磨断你的肠子，半年内你才会因肠断而死。你可想清楚了，这断肠之痛，不是人人都能忍得了的。”
我接过这翠龙纹双耳杯，抬起头，盯着弘历，一字一句道：“如皇上所愿。”言毕，我将断肠酒一饮而尽，一滴不剩，将空杯还给弘历。为了十四，我愿意以死一搏。
“朕会即刻颁旨，放你们出京，你们好自为之。朕不想再见到你们了！”弘历背身而立。
“弘历，多谢。”我淡然道。
三个月后，江宁城内一处庄子，这庄子原是我在渌水别业住着的时候，让颙弟替我置办的，为的就是将来回到江宁，能有个容身之地。
“十四出门了？”我弱声问道，攸宁忙扯过我手上的绣品，“你还有力气做这个，你整天瞒着爷，说什么只是小病小痛，明明你每次腹痛之时都疼得要死，偏偏那些大夫都是庸医，什么都诊断不出来。”说着说着，攸宁竟落下泪来。
“我还没死呢，你倒先哭起丧来，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拍拍攸宁的肩膀。
又过了一个月，我将整理好的东西分了几堆，趁着十四不在，叫攸宁进房来。“我今儿身子好些，便想着把这些事嘱咐给你。”
“妧粲，当真无药可医了吗？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你可想过你就这样去了，十四爷他可怎么活啊！”
我突然换了口气，冷冷道：“攸宁，你何必明知故问呢？这里只有你我姐妹二人。我这断肠之痛不都是拜你所赐么？”
攸宁猛地站起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不杀了我？”
“以杀止杀是最蠢的方法。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只要你在我死后，替我尽心尽力照顾十四，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到，因为，你深爱他。”
“妧粲，我…我委实对不起你。”攸宁跪了下来，我没去扶她，只是说道：“那就答应我今日所嘱托之事，作为你对我的偿还。”
攸宁姓吴，当我在喝下那杯断肠酒之后查了她的姓氏，我就晓得她一定会嫁给十四。
一堆东西是留给弘春那孩子的，十四不在，府里一定艰难，都是些可典当可赏人的玩意儿。一堆东西是给十四的，里面金银衣物，都是为他将来如有不测预备的。最后一堆是给我自己的，是我要带着入土的，没甚么值钱的，盒子里只有裂了又修补上的荷叶笔洗、一只燃尽的烟花杆子、一朵枯萎的红梅、还有那木雕香囊。
半夜时分，只听见十四赤着脚跑到门外雪地上大喊：“来人啊，快来人，攸宁，快去叫大夫来，快去啊！”
我捂着腹部，颤抖地叫：“十四，十四，不要喊了，大夫来了也无济于事的，你快过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十四又慌忙跑进来，将我抱在怀里，“人家都说五十岁而知天命，我活了这么久，又有你陪在我身边，真的心满意足了。”
“妧儿，不够，我觉得一点都不够，我们才刚刚过上这自由日子啊，你不能离我而去，不可以，我不允许！”十四又将我抱得更紧些。
我只觉得肚子内有万条火烧的虫子在撕咬我的肠子，绞痛至极，握紧了十四的手，“胤祯，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你，谁让你跟四爷的名字重音呢，往日叫起来总觉得怪怪的，如今你只是属于我一人的胤祯了，我才敢这么叫你。我死后，答应我三件事，我便能死得瞑目，入土为安。一则，将攸宁娶了，她爱你多年，将来会替我好好照顾你，唯有她在，我才能放心；二则，不要追究我的死因，你只管逍遥自在地活下去，你年少的时候没机会做的事，现在都可以做了；三则，三则……求你，求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我很自私的，不想你有了别的女人就忘了我。”
十四声泪俱下，“妧儿，你都说些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今生不会，来世也不会，我要你永远都属于我一个人！”
“好！”我只答了这一个字，便再也没力气说话了，将手掌摊开，露出那枚刻着“祯”字的蓝水翡翠戒指，权当给十四留个念想吧。
十四接过戒指，我又指了指门外，示意他抱我出去看雪。院内空荡荡的一片，唯有黑夜和白雪，我却好似看到了那雪中盛开的红梅，那一刻，我笑了，一笑琅然，红尘气尽。
五年后的清明。
一个女人牵着两岁的孩儿，在一座墓碑前烧着纸钱，教孩儿喊道：“躺在这儿的是你的娘亲，你虽从未见过她，但你要记着，以后不管在哪，每年清明都要来给她上香扫墓，知道吗？”孩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身旁站着一个男人，他的手轻抚着墓碑，仿佛在抚摸的不是冰冷的墓碑，而是温热的脸颊，“妧儿，没有了你，我如何逍遥快活。你知道吗，我所有想做的事里，都有你。”
男人的手上戴着两枚戒指，他也不感怪异，只觉得这样自己还牵着妻子的手，永远都没有放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二十九章 一重浪灭一重生，请君莫忘浪淘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