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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骊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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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毕业照那天,每个人都揣着六月的明媚阳光,笑地无比动人,散在校园各处,在热风里汗流浃背的招摇着剪刀手。满园的大朵大朵黑色锦花,在镜头对焦时留住青春最美的风景。
楚寒提着学士服,沿藤花架往图书馆走,前边突然一片起哄,黑压压十多号男生肥大的衣服在夸张的起哄声里上下翻飞,被起哄的一对正在自拍花式秀恩爱的情侣面色绯红,男生喊一句别闹别闹轰开一帮捣蛋的过路人。
楚寒站在不远处笑容莞尔,在这所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工科院校,找到女朋友无异于脱离党脱离群众,被起哄反而是一种无上殊荣。
她莫名想起顾长安曾说给她的一个段子,对理工男的日常描绘得恰如其分:
A dota a day,keep the girls away;
A dota a day,make you became a gay。
游戏层出不群,来人过往无数。
四年,让他们从基态转变为激发态,卧谈会、翘逃课、替答到、游戏的乌托邦和更新不断的剧集,每个人都辐射着青春正好的高能量。四年后,这群不羁的孩子在季节变幻里,挑起岁月沉淀的责任,跃迁回人生基态,慢慢沉着学着去应对外界的纷扰芜杂。
这四年算是半社会化的一种成长吧,管他呢。
他还说,不逃课人生就不完整。
所以,在一个闷不响雷的雨天,她逃了一个头两个大的物理实验课,跟着他去看通宵电影。
手机响起来,付静玲颇不耐烦:“大小姐,这可是你最爱的图书馆!图书馆!你怎么还不来,就差你了,再不来内存都被那两货拍满了还要不要拍合照啊?”
楚寒笑笑:“付大,记得你对我说过‘不逃课人生就不完整’这句话嘛?”
付静玲略一沉吟:“鬼才记得,不过对你我肯定说过这话,怎么了?”
楚寒苦笑一句:“我的人生完整了。”
付静玲鄙视,“神经啊”。
前台执勤的老师懒洋洋打着呵欠,睥睨一眼扭捏造型的学生,复又低头玩手机。图书馆这天的不成文规定是留给毕业生拍照的,所以平日静悄悄的图书馆此时喧闹躁动也并未招致执勤人员的警示。
冯娣和颜池在付静玲不遗余力的咔嚓声里,捧本书穿行于书架间装文学青年。楚寒打了招呼跑去卫生间穿衣服,颜池一脸春光尾随跟来。
“姑娘,今天好歹也化个妆啊,别人家底子好的也不是这么个任性法呀?你给咱长点脸行不行?”颜池从包里掏出化妆包准备拾掇素面朝天的楚寒。
“底子不好才不画”,她这么说着,但还是站直了让颜池鼓捣。
“哎”,颜池叹口气,“你看粉粉,从当初的土著居民到现在洋气哄哄,再看看你?我的过失我的错呀!”
颜池的贫嘴功早得到付静玲的真传,两个女人在宿舍剧情百演百新。四年的耳濡目染,交织同步的不止是神奇的每个月那几天,还有脾性、口头禅、观点理念等不同层次互为补充,用付静玲话说,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啊。粉粉是颜池对冯娣后来的爱称,不打不相识的姐妹情缘,就像月牙儿与阳光。
在新区摆拍半天后,四个人拖着软塌塌的身体在候车点等候校车。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归还老校区,还是归还到家乡或者何处,现在对她们来说,已不再是时间问题。
第二天拍集体照,老校区图书馆前的喷泉洋洋洒洒的水汽分离出波长不同的彩虹,恍恍惚惚挂在头顶。楚寒和付静玲站在一边等着颜池冯娣所在的机械1班拍完照去K歌吃饭。
“同学,你们能和我们一起拍个照吗?”
一个满脸喜感的胖男生站在二人面前,指着右手边黑压压的一帮男生,眼神恳切。
楚寒和付静玲相视一笑,心下了然。
“好的,”楚寒微笑回应。
这所学校或多或少有那么些个和尚班,女生绝迹。
她曾听他讲过,他们上一级的和尚班照毕业照那天借别班甚至别的院系的女生,借此掩饰毕业照的荒凉。
他给她讲过的还真多。
林史明来的时候,楚寒正应胖男生的无厘头请求两手竖着兔耳朵在和尚班充当尼姑,他站在不远处后槽牙都爆笑尽显。楚寒毫不客气剜他一眼,就听摄影师指着她喊,“那......那女生,别一副别人欠你钱似得,瞅啥呢翻个白眼仁”。
集体哄笑,楚寒却轻咳一声,正了正学士帽,弥勒佛一样笑口常开,摄影师一通咔嚓,又一项毕业手续办妥。
付静玲拿着林史明手机,装作专业人士爬高伏低给二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颇流氓地吹了声口哨就闪一边不见。
林史明翻看照片,依旧忍不住嘲笑楚寒身高:
“四年了,那么多米饭面条都白瞎了。”
“没话说就眯着,不想眯就走人”。
“你能不能对我友善些,说不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说得好像你要移居月球”,楚寒将“说得你好像得了绝症一样”生生咽回肚里,换了句别的以免伤他脆弱小心脏。
林史明有些苦涩,“还火星呢。自打毕业,同一个城市的都见不着面,更别提跑北上广的那几个了,”他略一停顿,“我们都太低估毕业和距离了”。
难得他说得这么感性,楚寒附以沉默。
沉默良久,楚寒笑着问他,“你相亲成功了?”
“干嘛这么问?”
“你不是说,当你怀抱美人之时,就是不来看我之日嘛!”
温柔乡英雄冢啊!
“怀抱个屁”,林史明喝口水,略一沉吟,“他还没回来,你以后怎么打算。”
“好好工作,找个老婆,养家糊口呗”,楚寒将付静玲的口头禅娓娓道来,用现学的混不吝徐徐抚平微妙情绪。
林史明欲言又止,苦笑一句,“算了,狗改不了吃屎,我也扭转不了乾坤,下次我宝马香车拉个美人,你别哭就行。”
“说谁狗呢?”楚寒恶狠狠看他。
“反正他是屎,你是不是狗就得问你自己了。好了,不跟你废话了,我时间也差不多了,中午还有个例会要开,跟个孙子似得要听领导训人”,林史明站起身没走两步,掉过头来,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再喜欢当屎壳郎,记得给我电话。”他嘿嘿一笑,“一定要趁早,不然我就被别的美女给截胡了。”
说完他背着楚寒大手一挥,扬长而去。
楚寒看着肩膀不似两年前那般高耸张扬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难过,好像能从中透视她们所有人的未来,负担、压力、车房、婚姻......接踵而至的鸡毛琐事,没完没了的人情世故。
毕业像江湖擂台,没有十八般武艺,不得伤皮破骨,即使你遍体鳞伤,还不定拔得头筹成为人生赢家。
但她们无从选择。
毕业晚会、毕业典礼和大大小小的聚餐填充了余下几天的所有空白,每个人都乐以忘忧地借着饭桌上的酒精互诉衷肠,珍惜彼此。直到夜深人静,直到领取毕业证后要分道扬镳才真真切切唤醒被刻意忽略的感伤。
“这就完了?!”付静玲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坐到花坛边沿的灰色肌理台面,表情木讷,彷佛六月末蒸腾的暑气也将她的魂魄抽离,不见往日嘻哈哈的痞气。
距规定离校还有三天,大半学生已领证走了。楚寒背靠一棵歪脖子银杏树,沉默片刻才回应:“不然呢。”
“就这么完了?”付静玲不依不饶单调重复。
楚寒捏紧手里的毕业证和学位证,质地坚硬的墨绿色证件抱在怀里有些硌人,四年荏苒换来的一纸文凭。她暗自权衡这笔买卖是亏是赢。
当然,权衡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微博曾一度热评议题“大学生起薪不如农民工”“年年刷新的史上最难就业季”,天南海北的博粉隔空激烈辩驳着读书有用亦或无用论,百家争鸣。
然她只信一句:书到用时方恨少。
“你背后的花,知道芳名吗?”
“呃?”付静玲扭头看向背后,朵朵粉艳指甲大小,傲娇盛开,团团簇簇织出一片琉璃锦,“不知道”。
“我观察过,它们阴天雨天夜晚都不开,朝出夕没。太阳是它们的中心”,楚寒轻言,“付大,你有过太阳吗?”
我有过,只是太阳跑到了西半球。楚寒心底苦涩。
付静玲不说话,只是哈哈一笑,转瞬沉默。
她曾说过,“我在填写志愿时,潇洒随性选了个分数能及的高校,但要求只有一个:以湖南为原点,某人报考院校的相反方向,即可。”专业就业率什么的皆抛之脑后。她这么嘻皮笑脸的中庸性子,还是有过不去的坎,正应了她经常嘲弄她们的那句,女人啊!
她到底是个女人。
在楚寒失神落魄的某个夜晚,明月爬满宿舍,她无所谓说出这段让人咋舌的报考初衷。楚寒讶然之际第一想到的是诗经里的那个决绝女子: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但再怎么决绝坦然,失恋直达心底的痛楚,并不会偏袒她分毫,即便时隔多年。
下午3点,太阳开始探进它火热明艳的触角,一点点侵蚀宿舍的阴凉地带。领好毕业证学位证,颜池、冯娣嗒嗒离去的高跟鞋敲在台阶上,仿佛“骊歌”朦胧的前奏。
她们都做了互相拥抱,都说了再见。
再见了,再次见面或再也不见。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西边的天幕上绵延的火烧云淡化成乌青色,直至不见,场上的人就这样依次谢幕。夜色一层层逼压进宿舍,月亮东升,又一个夜深沉。
付静玲在夜色里,悠悠传来一句:“我突然好难过。”
楚寒嗯了声,她睡了逃了四年课,窝床上看电脑玩手机弄坏了高考击不垮的“金刚不坏眼”,难过理所应当。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我突然好想,”付静玲停顿片刻又自顾自道,“好想回到大一,去上课,好好减肥,再谈个恋爱。”
楚寒依旧嗯了声。
谁也没再说话,寂静终是占了上风,在无声无息里,势要干净利落地送走每一个人。四年的白云苍狗风云际会,她们留下过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带走。
楚寒将被子盖过头顶,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