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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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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时期,我老和隔壁阿姨家的安阳打架,带着满脸抓伤和青紫回家的结果是一顿更凶猛的暴捶。后来我俩学乖了,从同归于尽型打法进化为损人利己型,尽可能在别人身上多制造伤痕而减少自己的伤痕,于是打架渐渐演变为官兵抓强盗,最后演变为捉迷藏。
在某次错过晚饭,深夜十二点仍未归家,惊动了整个大院的大人,最后发现我俩还在漫山遍野一追一逃,被两位老妈揪着耳朵拎回家后,我和安阳觉得快意恩仇的方式仍然需要改进。
当时电视里正在放不知第几遍《射雕英雄传》,安阳说,有了,我们来点穴。
我立刻说,好,院里看大门的大爷长得像周伯通,我去找他学。
安阳说,回来回来,不用找他,我教你。
原来他说的不是真的点穴,而是一种规则。当我们的矛盾升级到需要打架时,只要谁嘴快,大叫一声,点穴手!另一个就得像被点穴似的乖乖站着,随便对方想怎么揍就怎么揍,直到对方叫出“解穴手”。
我考虑了一会儿,问他,不打脸好不好?
安阳爽快地说,行。
于是我们学会了点穴手。
事实证明这是个行之有效的好办法,我和安阳的脸上再也没有出现伤痕,经过几次对毫无反抗者的单方面打击,我们对拳头也感到厌烦,由安阳起头,我们开始采用一些更新颖的惩罚方式。比如往被点穴一方的衣领里放□□,在脸上画胡须等等。
不打架的时候,我和安阳的关系还不错,表现在我们总是一起上学放学。
附近有人种了几亩葵花,正好挡在从大院到学校的路上。每当快要迟到,我和安阳就会抄近路穿过花田。
那时候我很矮,安阳相对很高,我们钻进相对更高的葵花丛中,宽大的叶子常常遮挡视线,沉甸甸的花盘仿佛悬在头顶的危险,我总担心它会砸到头上。
我跟在安阳身后,当绿色的叶子遮住他的背影,我就会着急地喊,安阳安阳。安阳明明听到了,却假装听不到,直到我的叫声带着哭腔,他才突然从叶子背后冒出来,不耐烦地说,我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都会向我伸出手,脸背转开,仿佛不耐烦到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从不介意他的态度,只要他向我伸出手,我就会笑着握住,两个人协调出一致的脚步,继续在花丛中行走。
我牵着安阳的手,心情总是很愉快,所有的女人心情愉快时都会多话,我当然不例外。
我说,我最不喜欢向日葵。
安阳说,为什么?
我说,你想啊,向日葵一张大饼脸,一脸麻子,每天还傻兮兮地望着太阳,太阳多难受。
安阳说,不对,太阳从来不觉得向日葵难看。
我说,你怎么知道?
安阳回过头,推了推眼镜说,因为太阳和我一样,是近视眼。
初中和小学在同一所学校,我和安阳继续练习了三年点穴手,在向日葵丛中行走时,宽大的叶子已经不能遮挡我们的眼睛,我们成长的速度比我们想象得快。
升高中时,我仍然选择同一所学校,安阳却选择了离大院很远的一所重点高中,那意味着他必须住校。
我穿着新校服的漂亮裙子,笑眯眯地去祝贺他,隔壁阿姨摸着我的头说好乖,转过头,我看着安阳蹑手蹑脚逃跑的背影,从容不迫地说,点穴手。
安阳瞬间僵硬,右腿还抬在半空。
我走到他旁边,解开绑在腿上,藏在裙子底下的一袋□□,仍然笑眯眯地看着他。
安阳额头上滚落一颗硕大的汗珠。
我开始一个人上学放学,我变得经常迟到,因为我再也没有抄近路走入那片葵花田。某个傍晚从远处经过,远远望去,向日葵顶着金黄色的大饼麻子脸在风中摇摇欲坠,近视眼的太阳却已经下山了。
高中毕业,安阳北上,而我南下。
我去火车站送他,他的眼镜厚度又加深了,看了我半天一声不吭,我恼了,你敢叫错我名字试试?
他连忙求饶,为了表示歉意,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大捧观赏型葵花,说送给我。
我数了数,十七朵,跟我们的岁数一样。
我说,我不喜欢向日葵。
他说,我喜欢啊。
我说,我就不喜欢。
他说,我就喜欢。
我说,你再说我生气了啊。
他说,难道我就不会生气?
我抢先叫,点穴手!
他立刻僵住,四只眼睛一齐恶狠狠地瞪着我,就是不敢动。
我想,我要怎么惩罚他呢?
我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广播响起,安阳必须登车了。
我终于什么也没做,就说了“解穴手”。
安阳上了车,列车哐当哐当地响着,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我抱着十七朵葵花,忽然想起一个深奥的问题,如果我不说“解穴手”,安阳是不是会一直僵在那里?他是不是就不会走?
比起安阳所在的名校,我的大学只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二流学校。但它有一大片葵花田。
当我带着十七朵葵花坐着校车进入学校,一眼眺见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阳光中伸展肢体,大饼脸不知羞耻地随着太阳转来转去,我一瞬间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十七朵葵花早就枯萎,我把它们埋在一株最粗壮的向日葵脚下,顺便拣了一大包葵瓜子回寝室,上次自炒瓜子差点造成火灾,这次的运气应该好点。毕竟,人不可能倒霉一辈子。
我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安阳。
大四下学期,确定实习地点,同寝室姐妹问我要不要北上,可以和她一起。鬼使神差,我拨通了以为早就忘记的十一位号码。
电话很快就通了,甜甜的女声说,谁啊。
我没出声。女声又问了一遍,忽然叫道,阿阳,有人打骚扰电话给你,然后清脆笑声顺着电话线传过来。
我慢慢地压下话筒。
那天,寝室的电话莫名其妙响个不停,我端了张小凳守在电话面前,像守着肉骨头的狗,谁想接我就咬谁。
第三天,我正在葵花田里拣葵瓜子,同寝室的姐妹飞奔来叫我的名字,快点快点,有帅哥找你。
我穿着裤裙,裙摆兜起来盛满葵瓜子,跟在她身后屁颠屁颠地跑回女生楼下。
我猜对了,果然是安阳。
他站在那里,没有戴眼镜,穿着白衬衣,挺拔得像一棵刷了石灰防白蚁的树。
他递给我一大捧观赏葵花,凭我拣葵瓜子练出的眼力,一看就是二十一朵,仍然和我们的岁数一样。
我双手还兜着瓜子,没有接,问他,你的眼镜呢?
他说,我做了眼睛手术,现在不近视了。
我说,哦。
他仍然递出那二十一朵葵花,我仍然没有接。
旁边有人说,她手没空,我帮她拿吧。
我听着声音耳熟,转头看到一个红衣服的漂亮女孩儿,笑起来眼睛亮牙齿亮,晃得我眼花。
女孩儿伸手去接安阳手里的葵花,安阳看看我,松手给了她。
我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安阳一边追一边叫,她就是我师妹,非要跟来,真的只是师妹!哎哎,你别生气啊。
他不说我还忘了。我顿住脚,对哦,我在生气。
我回头,说,点穴手。
安阳立刻僵住,着急地看着我。
我掉回头走到他旁边,绕着他走了一圈,怎么惩罚他好呢?
看了看裙摆里的葵瓜子,我想出了办法。拉开安阳白衬衣的领口,我把葵瓜子全倒了进去。
安阳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扯出衬衣下摆抖葵瓜子,嘴里叫着,你疯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能乱来!
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我说,我没有说“解穴手”,你不该动。
安阳停住动作,头发乱了衬衣皱了,像一棵被白蚁蛀过的树,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违反了规则。
然后我就走了,不走没办法,因为当年我们没有约定,违反规则的后果会怎样。
当年,我们都太小。
后来安阳也走了,毕业以后,我回老家,他留在了北方。
参加工作之后,身边所有人都变成了媒婆,每个人,包括邻居阿姨都希望我早日出嫁。
我推掉一个个相亲,空闲时间就到附近的葵花田去拣葵瓜子,回来炒好了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
这么无所事事地混着混着,我居然就二十七岁了。
二十七岁生日那天,我依旧去拣葵瓜子,种葵花的农民伯伯告诉我,葵花田已经卖给房地产商,很快就要推平。
他说,我看你天天来拣,你很喜欢吃瓜子啊?我这里有炒好的,送你!
我捧着农民伯伯送的五斤炒瓜子,站在葵花田中,看着在微风中摇摇欲坠的向日葵。
到太阳下山时,一棵葵花的茎干终于承受不起花盘的重量,发出折断声,花盘坠到地面,葵瓜子抖了满地。
我在旁边看着,说,该,让你长大饼脸。
我带了两大包葵瓜子回家,一包生的,一包炒熟的。隔壁阿姨正在我家串门,我说,阿姨,我想结婚,有合适的人选没?
阿姨的动作快得惊人,第二天,我见到一个小眼睛小鼻子獐头鼠目吝啬小气还有口臭的男人。
相亲回来的路上,我严重怀疑阿姨知道我曾经惨无人道地对待她的亲生儿子,最毒妇人心,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还没到家门口,经过那片即将被推平的葵花田,我不由自主驻足,看了一会儿。
太阳要坠不坠地悬在西天上,向日葵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最长的甚至拉到我脚边。
不对,这向日葵的影子怎么只有两片叶子?再看看,怎么不像叶子,像人手?
我埋着头瞧着影子苦苦思索,耳边突然有人暴吼,点穴手!
我一个激灵,猛抬头,影子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面前,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结巴了,安、安阳!
好啊。安阳咬牙切齿地说,你也动了,现在不只我违反规则,你也是,我们扯平了!
我继续结巴,你、你不近视干、干吗戴眼镜?
安阳大吼,你管我,我高兴!
可是他的样子哪里高兴了?我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安阳一伸手扯住我领口,白森森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说,你给我跑去相亲,我当然高兴!如果不是我妈告诉我,你没准就偷偷跑去结婚,我当然高兴得要命!
我想象和小眼睛小鼻子獐头鼠目吝啬小气还有口臭的男人结婚的场景,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求饶,我以后不敢了!
安阳说,像你这种违反规则的人说的话不能信。
我想提醒他他也是违反规则的人,胆子太小,没敢。
安阳说,为了让我牢记教训,懂得守规则,他决定惩罚我,让我跟他回北方,下半辈子为他洗衣服煮饭,做牛做马。
我不服,他当年也违反规则,也该受到惩罚。
安阳爽快地说好,我不用去北方,我还没高兴完,他接着说,他回老家,我下半辈子仍然为他洗衣服煮饭,做牛做马。
我还想抗议,四只眼睛和白森森的牙齿一起逼近,我只好闭嘴。
安阳满意地放开我的衣领,脸背转开,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看着那只手,直到他不耐烦地叫,快走啊。
我笑一笑,像当年一样,伸手握住他的手,两个人协调出一致的脚步。
我心情好,女人心情好的时候话就多,我说,安阳,你这次没送我葵花。
安阳说,你不是不喜欢?
我说,谁说的,我名字就叫小葵,我当然喜欢葵花。
安阳无语,拉着我右拐右拐再右拐,拐进那片即将被推平的葵花田中。
农民伯伯笑呵呵地招呼我们,又来拣葵瓜子了?
我大声答应,安阳瞪了我一眼,对农民伯伯说,我要买你的向日葵。
农民伯伯说,反正都快推平了,不用钱,想要就拔吧。
于是我们在葵花田中努力拔向日葵,直到夕阳西下。
安阳忽然直起腰,看着太阳下山的方向。我发现他在偷懒,从背后接近,想大声吓他,他却忽然说,小葵,向日葵总觉得离太阳很远很远,其实太阳也这么觉得。
他说,向日葵看着太阳下山,以为自己只剩孤单单一个,其实太阳也是孤单单一个。
他说,向日葵长着大饼脸和一脸麻子,其实太阳的脸更大,它脸上的麻子还会爆炸。
他说……
我听不得他罗嗦,大叫,点穴手。
安阳的背影僵住,我得意地笑,数了数我们拔出来的向日葵,正好二十七株,和我们的岁数一样。
数完了,看着安阳的背影,我又想起当年那个深奥的问题,如果我们遵守规则,如果我不说“解穴手”,安阳是不是会一直站在那里,他是不是永远不会走?
向日葵在风中摇曳,发出细碎声响,似乎在回答我的问题。
我轻轻走上去,从背后抱住他,把头枕在他背上。
我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