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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86(新) ...

  •   终南别业有四五处房舍院落,星罗棋布般分散在各处。

      从蔺知柔的院子到柳云卿的房舍,要顺着山坡往上走一段路,再穿过一片小小的杏树林。

      下了大半夜的雨,山路泥泞,石阶湿滑,蔺知柔提着下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不一会儿下裾就溅满了水。

      一夜未眠,加上小腹酸胀坠痛,这短短一段路她走得有些艰难,但是她每日清晨都会去向柳云卿请安,陪他用早膳,饮一杯清茶,然后开始上早晨的课。

      他们都不是轻易改变习惯的人,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刻板得有些墨守陈规,她自然也不会为了区区一场雨和些许不适就改变。

      穿过杏林,她听到一声马嘶,循声望去,只见附建在院子旁的马厩里多了一匹陌生的玉骢马。

      为了出行方便,别业里也养了两匹马,不过是稳健而善于走山路的普通蜀马,并没有这样名贵的品种。

      玉骢马神俊非常,配了金银闹装鞍和五鞘孔绦带。蔺知柔看了看马上的织锦障泥,下缘有些脏,但并没有污泥,可见那位贵客是昨日下雨前就到了。

      她正沉吟,院门“吱嘎”一声开了,柳伯提着个食盒走出来,雨不大,他没戴斗笠,只披了件蓑衣小心地护住食盒。

      老人眉宇间有隐现的忧色,蔺知柔认识他三年多,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柳伯注意到蔺知柔,眉头微松,招呼道:“小郎君今日起得早,老仆正要去你那里送朝食。”

      蔺知柔道:“柳伯,师父这里可是有客人?”

      柳伯点点头,欲言又止道:“是长公主……”

      蔺知柔其实猜到了几分,不过还是微觉诧异。

      当年她赴神童举,柳云卿准备了给长公主的荐信,可见他们一直是有联系的,他既已回京,没道理不去长公主府拜谒。况且柳云卿几乎每旬都会下山,蔺知柔并非次次跟随。

      柳云卿只道去访友,访的是哪位友人,自不必向徒弟交代,蔺知柔当然也不会过问,他不提及长公主,她便也当作不知。

      不过这还是长公主第一次造访终南别业,且马厩中只有一匹马,可见连随从都没带一个,事情便有些不寻常。

      柳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是昨日天快黑时来的,说是从华严寺回庄园,半道上路过这里,顺道来拜访郎君,本来昨夜要走的,哪知道突然下起大雨来……”

      蔺知柔知道柳伯不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他解释这么多,大约是不想让主人叫徒弟看轻。可昨晚蔺知柔读书到子时才上床睡觉,那时雨还没下,可见长公主不是被大雨留下的。

      她感到腹中的冷意更甚,仿佛坠着的石头换成了冰块。

      她很想转身离开,但柳云卿的院子不大,门口的动静很可能已经被里面的人察觉了,她明知贵客来访却避而不见,难免落人口实。

      只踌躇了一瞬,她便向院中走去。

      书斋的疏帘垂着,隐约可见柳云卿熟悉的侧影,有断断续续女子的低语声传出来,那声音似乎也沾上了雨气,湿漉漉的,带着一点微腥。

      蔺知柔穿过雨中扶疏的庭院,数人合抱的百年银杏树被雨洗刷过,叶片鲜绿润亮,微微透着光,仿佛翡翠雕成。

      她在石阶边沿蹭了蹭木屐上的土,走到廊庑上,脱下蓑衣斗笠,靠在墙根。

      “是谁?”帘内传出柳云卿的声音。

      师父一向能从脚步声将她分辨出来,他这是明知故问,蔺知柔抿了抿唇,唤了一声“师父”。

      不等柳云卿回答,帘内传来女子的声音:“原来是高足,正想见见这孩子,快请进吧。”

      柳云卿道:“小子不识大体,若有失仪之处,还请长公主见谅。”

      顿了顿向帘外道:“进来吧。”

      蔺知柔应了声“是”,褰帘入内,见柳云卿与兰陵长公主相对坐于榻上,各自面前摆着牙床,上置盘碗,柳云卿用的是青瓷,长公主面前则是一套折枝花纹的银鎏金葵口小碟,里头摆着山菌、鲜果、后园中新鲜采摘的蔬食,并几样附近猎户定期送来的脯腊,与他们平日吃的差不多,只是略丰盛些。这对炊金馔玉的长公主来说自是十分简陋,但她显然并不在意。

      长公主未施粉黛,脸上还带着点慵倦的红晕,长发用金簪松松绾作圆髻,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玉色白衫,衣袖长了一截,她挽进了臂上的金钏里。

      蔺知柔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柳云卿的衣裳,连里面的中衣也是。

      长公主昨夜孤身到访,又临时决定留宿,自然没有带换洗的衣裳,柳云卿这里没有女子,总不能让金枝玉叶穿仆妇的衣服,那么他拿出自己的衣裳让她穿着,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蔺知柔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乱了几拍。

      她定了定神,上前行礼:“小民蔺遥,拜见长公主。”

      兰陵长公主笑道:“不必拘礼,请坐吧。”

      柳云卿对蔺知柔点了点头。

      蔺知柔向长公主谢了恩,入了末座。

      她只在马毬会上远远看见过长公主,不曾看清她的容貌,且杀马的那一幕触目惊心,也让人无暇注意其它。

      此时在近处一打量,长公主却比她想象中柔软了不少。

      她的长相是凌厉的,眼距很近,内眼角下弯成钩,如猛禽的喙,高耸的颧骨绷紧了皮肤,她的鼻梁也比一般女子高挺,鼻翼微张,却无损于她的美貌,反倒添了一点风味。

      柔软的不是她的长相,而是神情,从她锐利的双眼中,流淌出似水如烟的温柔。

      蔺知柔听过无数关于长公主挟势弄权、呼风唤雨的事迹,也亲眼见过她利落地割断骏马的喉咙,没想到她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

      她虽竭力掩饰,但看向柳云卿时,眼中满是忐忑,慌乱,羞涩,与情窦初开的少女并无不同。

      她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许多,眼尾嘴角没什么明显的皱纹,但微微下陷的眼窝和不再清晰的下颌线条仍然隐隐透露出她真实的年龄,就像过了花期仍然顽强缀在枝头的花,颜色依旧鲜妍,却从内里透出股力不从心来。

      蔺知柔敏锐地察觉,她的力不从心缘于柳云卿。

      关于她师父和长公主的传闻甚嚣尘上,蔺知柔也不是没怀疑过,直到此时才相信他们之间并无私情,只是长公主一厢情愿。那不是看男宠的眼神,是看求而不得的意中人的眼神。

      柳十四郎风华绝代,暗暗为他倾心的女子不计其数,长公主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不知她是否想过将柳云卿变成男宠之一,大约动过念头吧,但她终究没这么做,许是因为柳云卿的家世,河东柳氏钟鸣鼎食,而他母族杜氏虽然罹祸,却也是世代簪缨,上至皇帝,下至宗室,韩家人出身行伍,在世族面前总是欠缺那一分底气。

      若柳云卿是寒门子弟,恐怕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韩家人中大约只有韩渡是个异类,不把旧五姓当回事,却在一个寒门小儿身上耗费了许多精神。

      想起韩渡,蔺知柔的思绪不由飘得有点远。

      长公主也在端详她,半晌,她望望柳云卿,抿唇笑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叫我想起当年你刚来时的模样。”

      蔺知柔刹那间回过神来。

      长公主的态度亲切异常,一边说话,一边望柳云卿,态度小心翼翼,带些讨好的意味。

      但蔺知柔不敢掉以轻心,猎豹即便收起利爪作出猫儿之态,它也仍旧是猎豹。

      而且她不经意与长公主目光一触,只一瞬便知她厌恶自己。并非出于她和独子曾经的龃龉,而是一种更深更本能的厌恶,连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正想着,长公主又道:“听闻七郎才高学赡,诗赋俱佳,不知今日有幸得闻佳句否?”

      蔺知柔躬身道:“小民不才,恐怕尘汙贵主耳目。”

      长公主道:“七郎不必如此谨慎,我与云卿相交莫逆,你是他的徒儿,便如我家中小辈一般。”

      柳云卿也道:“无妨,但吟数联。”

      蔺知柔便挑了两首应景的吟诵。

      长公主露出意外之色,对柳云卿道:“七郎辞采隽拔,运思精巧,比起你当年也不差多少。”

      蔺知柔神色依旧淡淡的:“贵主谬赞。”

      长公主对柳云卿嫣然一笑:“性子倒是比你沉稳谦退多了。”

      柳云卿嘴角似有若无地一弯,笑容浅淡得像轻风淡月,蔺知柔却无端地感到周遭为之一亮。

      长公主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目光迷离了一瞬。

      “在下当年荒唐不羁,幸而贵主宽宏,不曾治在下不敬之罪。”流云卿道。

      “你是恃才傲物,那时的你啊,就如出鞘的倚天一般,如今却也知道藏锋了。”

      长公主顿了顿,轻叹道:“一转眼已十多年了,我也老了……”

      他们相识时他十五岁,她二十五岁,正值华年;如今他已近而立,她则年届不惑。

      长公主这么说,自是想从意中人嘴里听到几句温言软语,夸她容颜依旧,但柳云卿若是顺着她的意奉承她,便也不是她念念不忘的柳十四郎了。

      他只是欠了欠身:“是在下言语有失,令贵主伤怀。”

      长公主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苦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个透雕白玉的香囊,递给蔺知柔:“一时兴起前来拜访,也不曾准备什么,只有这随身之物,七郎拿去玩吧。”

      蔺知柔自然固辞不受,最后柳云卿发话命她收下,她这才谢恩收下,随即便行礼告退。

      他们的朝食用了一半,因蔺知柔打搅,汤羹和蒸点都放凉了,柳云卿唤仆役来撤换,长公主连道“无妨”。

      柳云卿抬眼看了看徒弟,淡淡道:“你回去吧,今日不必来上课了。”

      蔺知柔应是,行礼退出帘外。

      “你这小徒弟真有意思……”长公主的声音自身后飘来,“你也太小心了,将他藏着掖着不令我见着,莫非我是食人的猛虎?”

      柳云卿不知低声答了句什么,长公主又道:“我觉着你待他很是不一样……”

      蔺知柔快步穿过廊庑,走下台阶,撞进雨幕,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取走廊下的蓑衣和斗笠,她回头看了一眼,不想再折返回去,便冒雨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屋,她没有立即换下湿衣裳,却从枕边拿起一只檀木盒,打开盖子,对着里面的碎砚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将长公主赏的玉香囊放进去,关上盖子,把匣子塞进橱柜深处。

      待她擦干头发和身体,换上干净衣裳,在茶炉上煮上姜汤,柳伯也提着食盒到了:“方才那些吃食都冷了,郎君叫老仆去厨房换了热的。”

      柳云卿在这些事上一向十分细致。

      蔺知柔此时方才想起自己还未用朝食,腹中微微绞痛,那阴冷的感觉越发挥之不去。

      她盛了碗姜汤请柳伯饮了,送走老人家,这才揭开食盒。

      里面是几样小菜、一碗粳米粥和一小块蒸饼,还冒着热气。

      她没什么胃口,不过还是拿起汤匙,逼自己吃了半碗粥,一小碟菜蔬和肉脯。

      这场雨下到午时便停了,长公主在别业又住了两日,这两日的课便停了,蔺知柔早晨去向两人请个安,余下的时间便在自己院中读书习字。

      第三日清晨,她带着这两日的习作去柳云卿院中,仍旧如往常一般,两人心照不宣地对长公主到访之事绝口不提,仿佛此事从未发生。

      蔺七郎一如既往地勤勉而知礼,一切都恢复如常,但柳云卿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就像门前的溪流,看起来并无不同,但昨日的水已经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86(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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