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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8(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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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把剩下的毕罗塞进嘴里,灌了两口茶汤,与店主会了帐,出门牵驴,快步往市坊门口赶去。
坊门才开,门外仍旧聚集了许多等待入内的商贾和客人,车马塞得门前水泄不通,嘈杂的人声和骡马嘶叫混杂成一片。
蔺知柔和贾九郎好不容易挤进去,三百下市鼓已经快敲完了,人潮像泄洪一样分散到坊中各条街巷,两人这才缓过一口气。
长安东西两市各有市署令和市丞管理,核定市场价格,保障公平交易。
市坊布局与扬州类似,也分了许多行,每行罗列着鳞次栉比的店肆,卖的都是同类商品。
蔺知柔问贾九郎:“你要买的糖在哪里?”
贾九郎东张西望,脖子拗出各种令人惊诧的角度:“急什么,咱们慢慢逛着。”
蔺知柔耐着性子道:“白先生还在寺中等着我们,不能耽搁太久。”
贾九郎只好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卖糖的铺子在哪儿,这西市我也是第一回来。”
蔺知柔挑眉:“你不是本地人么?”
贾九郎腆着脸道:“平日总在家里,不太方便出门……”
蔺知柔懒得和他掰扯:“去问问人罢。”
两人就进找了家店肆走进去,向店主打听了一下卖吃食的铺子在哪行,好在不算太远。
两人牵着驴,顶着当头的太阳走了半晌,即便是冬日也有些冒汗。
好容易找到那家有杆子饧卖的甘七娘糖饼菓子铺,却见门口上着木板,向隔壁店主一问,却道那甘七娘回乡奔丧,最近都闭门不开。
贾九郎大失所望:“别处没有卖么?”
店主笑道:“西市上还真是只有她家卖这个,东市上倒还有一家。小郎君要不要尝尝别的?看看这新到的玫瑰糖莲子,裹的是西藩石蜜。”
对贾九郎来说西藩石蜜和突厥来的玫瑰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心只惦记着那杆子饧,因为吃不到,越发挠心挠肝地想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蔺知柔:“咱们去东市买罢……”
蔺知柔不理他,对店主道了声谢,让他称了一两糖莲子,把纸包往贾九郎手里一塞:“只有这个。”
贾九郎轻轻哼了一声,敢怒不敢言,挖了一颗糖莲子扔进嘴里。
蔺知柔用甜食堵住了他的嘴,耳根子清静了一会儿,顺着店主说的方向找到卖书和笔墨的地方。
两人进了一家书肆,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只听旁边一个着白色布衣的年轻人问店主:“可有薛舍人的诗文集子?”
那店主满脸歉意,对那白衣书生和他同伴道:“两位郎君要的薛舍人集子倒是没备……”
那书生摇摇头,对同伴道:“咱们去别处找找。”
店主急于做成第一笔买卖,追问道:“有新到的刘侍郎文集,两位可要看看?”
那书生停住脚步,瞅了瞅店门口最显眼处堆着的刘侍郎文集,对店主道:“老丈,你怕是还不知道罢?昨天夜里刘侍郎突发风疾,口不能言,今年不能知贡举啦,你这些文集怕是不好卖啰!”
店主听了差点没厥过去:“啊?此话当真?”
书生道:“自然是真的,今日朝会上已经定下由薛舍人权知贡举了,消息灵通些的怕是已经在刻印版了,你老人家也赶紧的。”
贾九郎脸色微微一变,把蔺知柔拉到外面,小声道:“我看那人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是假的。”
蔺知柔不知他为何如临大敌,按说他们又不像进士科那样行卷,换个主考官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贾九郎却是神色凝重:“刘侍郎一直对你师父柳十四郎赞赏有加,你师父在京师有现在这般文名,与刘侍郎逢人推荐不无关系。你是柳十四的弟子,他自然也会照拂一二。
“如今却换了中书舍人薛鹏举……他和御史中丞柳棠是知交好友,又是儿女亲家,薛鹏举权知贡举,八成会找柳棠通榜。”
所谓知贡举就是担任当年科举的主考官,这个时代的科举与后世差别很大,主考官的亲朋好友可以公开向考官举荐人才,干扰科举名次,甚至越俎代庖替考官判卷定名次,是为“通榜”。
这些都是常规操作,不算徇私舞弊,也没人大惊小怪。
蔺知柔听到“柳”这个姓氏,隐约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果然就听贾九郎道:“这柳中丞是你师父的亲叔父,他们俩……”
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措辞:“有点过节。”
蔺知柔两辈子的八字大概都有点问题,运气从来都不好,每次人生重大关头都会遇上幺蛾子,从来不知道一帆风顺是种什么体验。
她的命运就像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隔三岔五就要给她来个惊喜,她已经习以为常,听了贾九郎这番话神色仍旧很平静。
贾九郎以为她吓傻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七郎,你不要紧罢?”
蔺知柔摇摇头:“无事,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
贾九郎也安慰她:“说不定是我小人之心。”
话是这么说,他脸上的神情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柳棠其人他见过,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何况柳十四郎那时候和他结下的梁子还不小。
不过他与柳云卿素不相识,这些事由他说不合适,贾九郎虽然性子跳脱,为人豁达,但从小在深宫中长大,并非不谙世事。
他把蔺七郎当朋友,一路上看他如何下苦功,此时也替他难过,一下子没了逛市坊的兴致,剩下半包糖莲子也吃不下去了,包好揣进了袖子里。
倒是蔺知柔波澜不惊:“你可知道这权知贡举的薛舍人,推重的是哪一路文风?”
贾九郎先前还以为这小孩故作镇定,此时才知道他是真的在转眼之间整理好了心绪,不为既成定局之事而懊恼,如此沉心静气,恐怕连成年人也难以企及。
他想了想道:“薛舍人和柳中丞都以骈俪见长,看重声律词藻,与刘侍郎可谓背道而驰。”
蔺知柔略假思索便道:“我们措手不及,旁人亦是如此,不必过虑。”
所有人都没想到主试会在最后关头换人,备考时都卯足了劲投刘侍郎所好,往两汉的雄浑质朴上靠,眼下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家都是一样手足无措。
蔺知柔本来也没有形成自己的文风,汉魏和六朝的文都背了不少,趁这段时间多做几篇赋练练手感就是了。
而功夫和学问之外的事情,她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她拜入柳云卿门下之后获益良多,若是因此吃亏也不能怨天尤人。
两人在逛了几家书肆,挑了一些骈俪大家的文集,然后骑着驴往长寿坊去了。
长寿坊广四百五十步,地处长安城西南,距离西市只隔了一坊的距离。延兴寺在长寿坊的南边,始建于隋代,是西京名刹之一。
两人到山门前停下,只见寺中香烟缭绕,一座五层佛塔矗立在庭中,后面是雄伟的佛殿,殿前左右各有一座八角石经幢。
有知客僧出门相迎,蔺知柔道明来意,知客僧道:“白檀越前几日已知会过小僧,两位请随我来。”
知客僧先带他们把驴牵好,然后领着他们沿回廊一连穿过三个相连的佛院,经过僧房,来到一处独立的小院落,对两人行个合十礼:“两位檀越,白檀越就居于此处。”
白稚川听见动静已经迎了出来,他昨夜在平康坊以诗酒会友,天亮坊门开了才回来补觉,宿醉未消,眼圈发青,脸颊却透出不正常的红晕,蔺知柔暗暗觉得他这次的进士举又悬了。
白稚川长着张周正的脸,在蒋山别墅时也没有机会供他发挥,蔺知柔一直以为白世叔是个老实巴交的正经人,在长安重逢方知人不可貌相。
白稚川不知道自己在世侄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形象轰然崩塌,笑眯眯地招呼两个孩子进门,对于贾九郎这个添头,白稚川毫不介意,贾九郎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盛情邀请他住下了:“反正还有间空屋,我时常出门,你们俩刚好作伴。”
他一边说,一边折回屋中,拿出一缗铜钱,让知客僧去外头酒楼里办些好酒好菜。
蔺知柔知他手头也不宽裕,可一来就提钱,又显得生分。
正踟蹰间,白稚川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钱财之事你不必担心,你师父早作了安排,你且安心在这儿住着便是。”
说着在她肩上轻拍两下:“云卿家底厚,又不用养家,没什么地方花钱,你叫他一声师父,同他有什么好客气的!”
蔺知柔看看贾九郎,对白稚川道:“九郎的花销还是由我来。”
贾九郎是她的朋友,却和白稚川、柳云卿都没什么关系,于情于理不能白吃白住。
白稚川本来不甚在意,见她执意要分清,便道:“行,就按你说的办。”
说罢带两人去各自的房间放行李:“一会儿叫知客僧安排两个寺奴收拾洒扫一下,你们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同我说便是,莫要见外。”
贾九郎上回在普通院与白稚川未及深交,这两次接触下来,性情倒是颇为投契,当下一口一个世叔,叫得蔺知柔这个正经世侄都自愧弗如。
不一会儿知客僧备好了酒菜,白稚川做东道,招呼两人入席,席间有些江南不常见的菜色,各色胡食都比江南地道得多。
贾九郎一路上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回了长安也是第一次正经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面对一桌熟悉的美食差点热泪盈眶,当即拈起一枚点心,咬了一口,赞不绝口道:“这巨胜奴做得地道,用的是羊油。”
又指一道菜对蔺知柔道:“七郎,这个江南应当没有,你尝尝看。”
那道菜呈绛红色,像是肉肠一类的东西,看着油汪汪的,卖相实在有些黑暗。
她谨慎地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尝了尝,觉得有些腥,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贾九郎大笑,白稚川将碟子往自己身前一揽,对蔺知柔解释道:“这是热洛河,鹿血煎鹿肠,是你世叔用来补身的,你们这些小儿不合吃这个。”
蔺知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贾九郎不再逗她,一边吃,一边向她介绍每道菜的名头和来历,三人吃着菜,饮着炭炉温热的松醪酒,惬意非常。
三人今年都要举试,酒过数巡,不免聊起这个话题,蔺知柔将方才书肆中听来的消息告诉白稚川,他也微微变了脸色。
贾九郎见他望着蔺七郎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便起身道少陪,随便寻个由头避了出去。
白稚川待他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端起酒碗默默饮了几口,这才缓缓道:“你入京以来,可曾听旁人说起过你师父的事?”
蔺知柔刚入京,也没来得及与人交游,白稚川指的旁人只能是贾九郎,她摇摇头:“不曾。”
白稚川沉吟道:“我思来想去,与其让你从别人口中听说,倒不如由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