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九、了 ...
-
雨神娘娘走了之后,一切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逐渐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跟老鬼江烬一样在神案后面睡大觉,偶尔晚上心情好时出来活动活动。外面的鬼魅再凶狠,有那两个家伙的保护,我也不怎么在意。
老鬼和江烬依然日日斗酒,为了争一小口杯中之物几乎要对咬。每到激烈处,我不由看得拍手大笑。若二人此时突然同仇敌忾地决定先处理掉我,我就只有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样的日子过得热闹倒也悠闲。
只是有些事情,我们都闭口不提,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形成了习惯。唯一让我有些担心的,倒是阿烬。
从雨神娘娘临走时拜托他助我转生之后,他有时会独自出去,一走便是一整夜。直到晨曦的微光落满雨神庙的阶前,才看得到他疲惫的身影。问他出去做了什么,这家伙总是不说。逼得急了,遍一头扎进烟斜雾绕的香炉中,倒头睡去,显是极疲惫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啊,老鬼?这家伙越来越喜欢装神弄鬼了……”又一次把江烬逼得化作了一缕轻烟四下逃窜,我满是挫败感地暴捶着墙,“啊啊啊啊啊……可恨!可恨!可恨!”
老鬼抽了一口烟,吞云吐雾中,懒洋洋地举着烟斗在背后挠了挠痒,似笑非笑:“该怎么就怎么呗!看这阵势,这小子铁了心让你下辈子非富即贵,啧啧。你呀……与其天天追着这小子讨债似的穷追猛打,还不如好好想想,有什么未竟的心愿没有,免得抱憾终生哪!”说着笑呵呵地遁作一缕白烟,也消失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支着下巴发愣。
我是真的在发愣。
午后的阳光放肆地落进来,我浑然不觉,直到闻到了某种类似于烤乳猪的味道之后,才开始疑惑。疑惑之后,是惊天动地的惨叫。
老鬼睡意正酣,被我这一闹,硬生生扯走了一场酒香四溢的美梦,不由鬼火乱冒。即使是看到我差点变成透明饺子皮的惨状,也没什么好声气。
“臭丫头,老头子我八百年难得做一回美梦都要被你搅得乱七八糟,真是晦气!”老鬼吹胡子瞪眼。
明明不关我什么事,我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好啦,我错了还不成嘛。可是老鬼叔叔,我很好奇,到底什么样子的梦能让您老人家这么依依不舍……”
“这个嘛……”老鬼闻言老老实实地回忆起来,突然反应到了什么,眉头一皱,“臭丫头,我、我做的梦干吗要便宜了你……”虽是在发怒,却不难看出眼角眉梢隐藏的笑意。
明明笑起来了,却硬要装着不愉的样子,在重重的灵魂深处,像极了一段岁月中隐秘的惆怅。
忽然又想起了他。
一声轻叹。若是我还有什么未竟之志,那便该是他。
将最后的心愿作为借口,我还是去看了雨晟哥哥——虽然对于转世之事,我是极为不情愿的。但若能以此骗自己一次,也算不错。
正午时分是一日当中阳气最旺盛的时刻。我却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出门。这个时候老鬼和阿烬都不会在,我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大概不会被发现,况且我也只是想默默地见他一面,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寻了一把油纸伞挡在头上,便施施然出了门。来到雨神庙的日子里,我几乎从未在白日里出过门。不想这午时灼热的温度对于一个魂灵竟是如此可怕,我只走了几步,就感觉天旋地转,手腕颤颤抖抖的,差点拿不住伞。
魂灵的身体是虚无的,而为了遮挡阳光,我不得不费力地举着一把伞。若有人经过,恐怕只会看到一把油纸伞不胫而走的诡异场景。为了防止吓到无辜的路人,我不得不一路提高警惕,每到有人在不远时,就赶紧找一个阴凉处躲避,顺道把伞随意斜靠在哪里。待得那人远去了,才重新赶路。
一路颠簸,狼狈已极。不想过去用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我硬是多花了好几倍时间。因此当我赶到雨晟哥哥家时,已是日暮西垂了。
雨晟一直住在慕雨湖畔,新房离这里不是很远。然而自从妾萦死后,那曾经被精心装扮的房子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萧索起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故地重游,我却不得不感叹这一切的变化。
他的屋子,门扉半掩,从外面完全听不见门里的声音。我在门外放下伞,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虽然明知道我弄出的动静再大也不可能被他们觉察。
屋内外完全是两重世界。任何声音在进到门内时,仿佛是被自动吸收了一般消失了。如此寂静的一处,几乎阻断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我愣了愣神,本以为屋子里没人,忽然听到身后的响动,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雨晟一直都在这里,然而长久的沉默却使他看起来好似与这光线幽暗的屋内摆设融为了一体。此刻才发觉,这充满回忆的小屋子与屋内一言不发的他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寂寞。
雨晟哥哥,我的雨晟哥哥呵……心里轻轻地唤着,我在他面前蹲下,仰视这男子落寞的面容,内心深处的某一处,满是血淋淋的疼痛。
将下巴小心靠在他的膝上,睁大眼,头一次觉得这个深爱的人是这样近在咫尺,可以毫无顾忌地抚上他的脸庞而不用担心会被赶走。毕竟我只是个虚无的灵,雨晟哥哥他这普通的凡人,又怎可能感觉得到?
或许就如阿烬所说,一时间经历了太多的事,心里真的乱了。不明白,我到底要的是什么。雨神娘娘和阿烬师父的故事中,即使经历过无数波折和变数,他们终于能够安心地在一起,虽然都已不是最初相爱的那个人。但只要有着那一丝坚定,又有什么不能被是时间平复的呢?
扪心自问,我呢?其实我从来都不曾知道,我等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在那些流花飞雪的岁月中,是有过很多吧。而到了最后,却都失去我所期待的意义。
喜欢上雨晟,和那之后的等待,便是我活着时候的全部。
等着长大,等着被他注意,等着他一次次远行回来,后来却等到了那个女子。她的美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神话,所以我最后等待的,竟是忘掉他。
很痛苦,却也很容易。当你不刻意想着忘掉他时,那个人在内心的踪迹似乎就真的消失了。宣纸上晕染的淡淡色彩,随着时间的消逝,其实也会不见。并没有所谓的惊天动地啊,海誓山盟对于我来说,是没有存在过的梦。一个梦一旦醒来了,就比任何事情更容易被抛到脑后。
这是我最后一次,像生前那样,偷偷地抬起眼,在层层眼睫下打量他。那样恶作剧得手一般的欢喜,一度是我过去最大的快乐。
雨晟一直闭着眼,然而当我看着他时,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那一刻,我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原来不管多久,还是这样。有些事情,想多了,满脸都是泪。
在我还能够见到他的最后一天,我始终没有选择在他面前现身。
我在雨晟哥哥身边陪了他一整晚,直到天将破晓。直到临走,我都没有勇气向他说出一切。或许在某一个时刻,我是做好了准备的,但那时的他却刚刚睡着。伏在桌子上安睡的他,像个安静的小孩子。
我不由苦笑。于是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拾起笔,却陡然间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写什么。我以为我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的,生前没有说的话,死后无数次在心头徘徊着,依然讲不出来。
罢了罢了,不说了就是。他最怀念的人,不会是我,何不放他一马?
愿君珍重。
我提笔写道。千言万语也多不过这几个字了,后面没有落款——我不需要他知道是谁。他希望是谁,便是谁好了。若这样做能给他一个希冀,我何乐而不为。
自此之后,云山相别,望君今后另择良配,得享天年。在晨曦的曙光中,我悄悄站起来,推门而去。
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回到雨神庙中,老鬼见我平安归来,松了一口气似的连连念叨着“雨神娘娘保佑”,死摁着我去跟娘娘磕头,我要是一不听他就拿烟袋锅子狂敲我脑袋。
如此狼心狗肺地折腾了大半天,我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老鬼,阿烬呢?”我问。
一般来说,江烬一向是晚上出门,而此时早已日上三竿,若他不在有点说不过去。况且以老鬼鸡飞狗跳的闹法,他就算是在睡觉也不得安逸的,又怎么会毫无反应?
老鬼支支吾吾地退开一大步,咬着手指头左顾右盼道:“阿烬……这猴子不在吗?奇怪,我、我怎么不知道……他刚才半夜没有去找你,他也回来了,也没有向我告别,他……没有走哇……”他有意无意地说着一大堆反话,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阿烬半夜出去找过我,后来回来了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独自走了。
“走了……”我木然重复了一遍,惨然一笑,蓦然失去了力气,半跪倒在地上。“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走……”
老鬼叹了一口气,萧索道:“梵儿丫头,这世间地聚散本就没有一个既定的规则啊。一切随缘,你还是看开点吧。”
我低着头,轻声笑了。原来我就是这样卑微的棋子,在最无所谓的开始跳进了上苍精心布好的一个局。或许我不该反抗吧,不该为自己决定什么。或许我该听从上天的安排,去那纷繁的红尘再打几个转,滚一身泥泞,最后回到原点,才是我的宿命。
当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刹那,我曾清晰地看到了今后想走的路。那条路在我的视线中时隐时现,路的尽头,有人在等我,那个少年的微笑温暖如春,是我头一次在内心深处寻找到的企盼。
阿烬,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只想告诉你,不论多久,我只希望我们永远都如现在一般……可好?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的,而老鬼絮絮叨叨的安慰,却是一句都没有听清。
“老鬼,我要去找他。”我定定都说,这是我最后的决定,也是唯一的一次。上天让我一次次地失去,我已不能再妥协下去。
“那么,去忘川吧,他兴许会在那里。”老鬼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乳白色的烟雾在空中飘飘散散,仿佛一颗泪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