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悔 ...
-
在那一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日都默默地抱膝蜷坐在雨神庙门口,偶尔抬头眺望那曾经走过无数遍的村落——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安然地生活在自己既定的宿命之中,知足常乐。
更多的时候,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那透明如蝉翼的掌心中,丝丝光线暖融融地穿过,逐渐泛起莹然而飘渺的白——那是还不稳定的新死魂灵在阳光下即将归于虚无的征兆。
死,于我来说早已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甚至在某个程度上来说,我是急切地渴求它来临的。就来一场长眠,一觉醒来,发现一切不过是个镜花水月般的梦。然后欢笑着回归我原本的生活。
然而我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江烬总是及时地赶回来,铁青着脸将为拉开,直到确定我完全远离了阳光。然后在神像前燃一柱归魂香,让袅袅上升的馨香婉转修复我破碎的灵体。我不说话,他亦皱着眉,跟我比谁先开口。但每次赢的都是我。
“梵儿,你这是何苦?”他低沉地开口,“你已死过一次,即便你灰飞烟灭,他也不会知道了。你的痛苦全是因我而起,但此事牵连甚大,恕我不能告诉你原因……我是个自私的人。你若心中有恨,便尽管向我发吧……无论如何,不要伤害自己,好吗?”
说到后面,少年倔强地仰起头,清澈的眼中涌起淡淡的坚决,愧疚与悲伤的神情在少年的眼中交替浮现,无声地折磨着他的内心。我仿佛可以感到少年的心在撕扯中慢慢渗出了殷红的血液,红得那么纯粹,如那一晚长剑透胸而入时的触目惊心。
我恍惚着摇头:“不,我不恨你,你是好人。”眼前又不受控制地出现雨晟哥哥单薄的背影,夕阳让他看起来竟有了老人的沧桑。那身影在我的视线中默默走着,走着,迷茫间转身。幻象如水波荡漾,不经意与眼前少年的面容重叠起来。
我心中一阵揪紧的疼痛,原来,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痛,却不曾有恨。
我就是这样没出息啊。
在这段日子里,我从一些前来上香的人们口中,得知了发生的一切。
他的妻子的在新婚之夜猝然离世,在幽然跳跃的火光下,新娘子的唇边犹含着一抹淡然的笑意——那个女子的一生都是简单纯粹的,她爱他,甘愿为他舍弃了所有的传奇,只盼那始终没有到来的举案齐眉。而翌日里我的死,倒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同样是死,在被一场凄艳的死亡震惊了的乡民心里,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消化前者,以此腾出空间来咀嚼另外一场意外。流言和恐慌如野草般疯长,却无一人想到那两个无故惨死的女子的哀与愁。
也许,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的生活追究会在一场又一场遗忘之后归于平静,而我却要学着选择更多的遗忘,以此来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过下去。尝试接受一场生与灭的轮转,淡忘所谓的恩怨纠缠。
“阿烬,我以前一直以为人死以后就会被直接押去冥府,然后蒙昧地落入下个轮回,继续重复上一世的经历,直到永远呢。可是现在,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安逸过。甚至有时候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活过……”
夜色很好,我和江烬两只笨鬼一左一右盘踞在雨神庙口。我在看星星,江烬则喝着不知道从哪里蹭来的酒,悠然自得。微风中夹杂了缕缕箫声,绵密而清冷的调子里透出一股跳脱红尘之外的逍遥,颇为孩子气。
少年不说话,一开口就打了个酒气熏天的嗝。
“啊!闭嘴!”我被熏了个正着,忙掩住鼻子跳开。
想是没有料到我反应这么大,少年不自然红了脸,讷讷地抱着酒坛子晃开,眼里满是悲愤的抗议:“你这丫头真是不懂欣赏好东西!”
“我才不信呢,如果是好东西,老鬼早就扑过来抢了。哪能等你享受到现在!”我反驳,只听那婉转的箫声忽地一滞,少年的脸色便又白了一道。
“我猜到一个原因,也许……”江烬皱着眉沉吟半晌,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他已经在路上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少年一声惨叫,眼前人影一闪,那酒坛已不在江烬手中。
“哈,江烬你这猴崽子果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啊!”门口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随之飘来的还有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淡青色烟圈,在夜空中挤眉弄眼般忽聚忽散,仿佛说话者面目上狡黠的神情。
“看来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我愣了愣,哭笑不得。随及见到少年哭丧的脸,额上的青筋小小地跳动着,似乎快要哭出来。
“好酒!真是痛快……就是少了点!”粗布葛衣的老者大大咧咧地出现在门口,一边走一边抓着江烬的酒坛子豪饮,咕咚咕咚两声,便见了底,“如果不是路上被那个立柜缠住,你小子这坛酒可早就保不住了。”
“立柜?”我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就是厉鬼,老头子年纪大了,人话早就不会说了。你以后会慢慢习惯的……”江烬咬牙切齿地嘟囔着,“我都怀疑这家伙其实是笨死的……”
这老者叫做老鬼,据说是一个在雨神庙里面待了很多年的鬼。从在庙中遇到雨晟哥哥的那一天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后来从江烬那里知道,他是个很老很老的鬼。老得连他原来叫什么、是什么时候来到雨神庙的,都忘了。
他对于他自己的了解程度,只怕还跟我和江烬保持在同等程度上。
他真的很老了。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那么不尊重老人家呢?唉……”老鬼在听到江烬的最后一句话时,明显露出很不爽的表情。他倏的摇摇头,以雷霆之势旋身上前,手腕随意一抖,我便听到了江烬今晚的第二次哀嚎。半透明的灵体一阵分不清东南西北地乱晃,打摆子似的发出嗡嗡的怪声,看样子甚是悲惨。
“老鬼,”我忽然想起什么,忙问起来,“那个厉鬼是什么样的?”
老鬼摸摸头上稀疏的头发,想了一会儿:“披头散发的,应该是个女鬼吧——老头子我刚才光顾着赶来了,也没怎么理她——啧啧,新死不久的厉鬼里面,能有那么浓的煞气,还真不多见呢!”
“她现在在哪里?!”
“丫头你别激动,别激动啊,等我再想想……鬼老了也没几个记性好的。哦,对了,就在外面的林子里,喂,丫头你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盲目地冲动到底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了内心忽然泛起的强烈的负罪感。我的心里也许已经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不管是对是错,那都是我无法逃避的抉择。
我知道是她。
像是在潮水的浮沉中奔跑,巨大的压力沉沉盖下,每一步踏出都是更深度的窒息。
从前来过无数次的林子,在夜的笼罩中,不觉已成了魑魅魍魉的乐园。无数诡异的黑影在我身边穿梭着,它们是被放逐的孤魂,没有完整的形体,在幽暗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出现,嚣张发出比哭还凄惨的笑声,然后再融入夜色中去。每一次擦肩而过,我都不由感受到一片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是恨,已经被完全遗忘的前生的恨。记忆可以消失,彼时曾有过的激烈的情感却不会消散,沉淀在心底,积累成亘古不散的怨。无法解脱,更不能落入轮回。
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么?我莫名地想到,心里突突地打了个寒噤。
忽然停下脚步。在漫天的鬼哭中,那个女子出现在我面前。
她仍是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如最初在铺天盖地的柳絮中一骑轻尘而来的美丽女子,绝世的容颜,不逊于天地万物的造化。唯一的不同,是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墨云般的长发无风而动,随意地覆住了大半边脸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是为她平添了一分妖娆的媚态。
这个女子……真的是她么?
我怔怔地望着她,艰难地开口:“妾萦姐姐,是、是你吗?”
一抹温柔的笑意自女子唇边晕染开来,她轻轻点了头,招收示意我过去。
“你、你当真不怪我?”我颤抖着问道。在女子如沐春风的笑容中,我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雀跃着向她跑去。
“快回来!”是江烬。
然而已经来不及,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喉部被一股大力生生扼住,交错的指掌着死命想要嵌入我的喉中。无穷无尽的怨气在夜色中流动,竟引出了许多鬼魅。那些影影绰绰的模糊的灵,小心翼翼地围绕着我们转来转去,不受控制地发出种种诡异而兴奋的叫声,却始终不敢前进一步。
“我知道你是恨我的,如果没有我,你现在……”我费力地转过头,苦涩地笑着,正对上妾萦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中涌动着残忍的笑意,仿佛一只嗜血的兽。我还未说下去,一个影子闪过,一掌格开扣住我喉咙的手,妾萦立刻放弃我,转而与那个身影缠斗起来。
“快跑!回雨神庙里去,那里有老鬼照应,总比这里安全。”我听到江烬的声音从战团中遥遥传来,一刻的分心令少年露出了破绽,转瞬便被白影攻得连连后退。
“那你怎么办?”我忍不住大叫。
“别管我,我还能撑一会儿。这女子生前武艺不俗,死后成了厉鬼倒是格外剽悍了,啧啧啧。”江烬从一道的掌风中闪过,侧过身便与妾萦对了一掌。掌风激荡,少年却灵巧地借着这一掌之势拽住我向后退去,风声呼啸过耳,落在雨神庙门口。他便趁机一把将我推了进去,随及身形数变,又与妾萦斗在一处。
我焦急地想去帮他,却在庙门被一股无形的大力弹了回来。再欲上前,老鬼赶紧从后面拖住我:“丫头,别去了,你去了也帮不上忙的。这是阿烬刚刚布下的结界,那妖孽进不来的。”
“你说……这是阿烬布下的结界?”我愣住了。
老鬼点头:“只要阿烬没事,她就不可能进来的。”
“那阿烬怎么办?”我慌乱地跺脚,冲老鬼大叫。少年的身影依旧在结界外缠斗,却显出了明显的败像,几番被妾萦逼得节节败退。他听到我叫他的名字,百忙之中转过头冲我咧嘴一笑,却刚好被妾萦一掌刮到脸上。
“喂!打人不打脸啊!你这个十三点,做了鬼还连这个都不知道?”我听到少年气吼吼的惨叫声,而视线里却早已见不到他了。惨淡的月光下,骤然失去对手的白衣女子衣袂飘飘,春葱般的指尖中探出殷红的指甲,似要滴出血来,狰狞可怖。
“你放心吧,这一切不过是这猴子的缓兵之计。他以自身的败像诱敌,能够将那妖孽的灵力消耗一大部分,这样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去搬救兵了,而那妖孽也暂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老鬼见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赶紧连声安慰我。
妖孽……她竟被称为了妖孽。我不敢相信这个雨晟哥哥深爱的她竟会成了如今的模样,印象中的妾萦是很美的,那飞舞九天的仙子一般的优雅女子。她应该在漫天的柳絮低音浅笑,诗剑江湖,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留下一段艳绝人间的传奇。
不该是这样的!断不该是这样……如果没有那一日的抉择,一切都不会这样啊……她和雨晟哥哥都是应该得到幸福的人,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
我蹲下身去,将头埋在膝上,低声抽泣起来。
“丫头,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老鬼苦劝无效,只好抱着脑袋跟我一起哭,“亲娘咧,你怎么死得那么早啊?儿子我还没娶亲,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您怎么就这么撒手而去了啊?我的个老天爷啊……”
老鬼哭得正在兴头上,冷不防我突然抬头:“原来老鬼你还没娶老婆啊?”
“亲爹……”老鬼被我吓了一跳,接下来的悼词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以前的事都忘光了,有没有过老婆我怎么知道……”
“那你哭个什么劲?”我不由疑惑。
老鬼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摆手:“没事做呗,就跟着你哭了。只管你哭你的,我哭我的嘛。反正那些平时到庙里来哭丧的人,不都哭的这一套吗?我做梦都会背了。”
我彻底无语,跟老鬼大眼瞪小眼,以老鬼的牛眼胜利告终。
“老鬼,我有个问题……”望着老鬼一穷二白的表情,我突然心里打起了鼓,“我想知道,当初……”
“想知道当初你和外面那个妖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你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吗?”老鬼淡然开口,一下子说中了我的心事。
“我……”
“也罢,我就知道是这样。”老鬼叹了口气,洒然地笑了笑,“阿烬曾经发过誓,永远也不会说出来,你自是不会问他的。而这些事又全部和雨神庙有关,所以你肯定,老头子我一定知道。对吧?”
我红着脸点头。
“但是这个不能说的誓言,我也发过呢。”老鬼抱歉地干笑了两声,东张西望起来,不忍看我失落的表情。
“哦,原来是这样……”我黯然,安慰似的笑了笑,“那就算了吧,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夜色中失魂落魄地转身,静静倚到墙上,闭上双眼,泪水肆无忌惮的滑过眼角。
那一夜最后的色彩是沉郁的,恍惚间,映照着我苍白无际的人生。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老鬼犹豫的声音,“我虽然发过誓不能能说出来的,但那也应该只是限于说出来。让你自己亲眼去看,应该不算违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