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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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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是一条河的名字,在冥界,是人人都知道的。这条河很普通,并没有外人所言的那样,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波涛翻滚。
只是垂死的静谧——忘川里的水,你永远无法看清它的流动。
人间五湖四海的水随星辰力的指引流动,生生不息地循环。在每年的某个固定时节里,便会有不起眼的小股水流从各自的母体河流中悄然逸出,聚合在一起,汹涌澎湃地进入忘川。
在进入忘川以前,那些聚合而成的水流总是凶猛的,如野性难驯的桀骜的兽。一个不经意的浪,都能将千斤重的岩石碾成齑粉。然而一与忘川的水相融,就温驯下来,俯首帖耳,静得好似千年不醒的沉睡。
我轻轻俯下身子,正欲将手探入忘川的水中。耳边传来木头摩擦碰撞的钝重声音,是江烬回来了。阿烬总是这般不老实,即使是挑个担子也要学着那些顽皮的凡间少年吊儿郎当的样子,玩味十足。是以他还在老远,就知道是他。
我微笑起身,上前帮阿烬卸下肩上的担子,让他得以活动活动筋骨。
奈何桥离我们家不远,我和江烬在此结庐而居日久,与那成天守候在桥上的孟婆亦算是半个邻居。我怜那孟婆成日孤苦劳累,便时而去帮一把手。我熬汤,然后叫阿烬送去,倒是为孟婆省了不少事。
我抬起袖子,踮起脚,像一个平常的凡人妻子那样,细细为阿烬拭去他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珠。目光交错间,我捕捉到他的眼神,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这是我们玩了无数次的游戏,假装我们还是一对寻常的凡人夫妇,孩子气总是有些的。用阿烬的话说,就是:“总不能要求两只无所事事的鬼成天春花秋月吧,这……真是太残忍了、太可怕了、太没鬼性了。”
“你……没事吧?”许是我脸上的笑意不小心太过灿烂了,阿烬不由愕然,半晌才毛骨悚然地问。
“你呀,总爱说这些奇怪的话。我只是……”我莞尔一笑,摇头,随后慢慢环住他的脖子,将头斜靠在他宽阔的肩上,微闭了眼,道,“……只是想起了过去,那些几乎被我们遗忘了的过往啊,和……最初的那个人……”
“……是他么?”阿烬的声音里似有些黯然。
“呵呵。”我心里忽然一暖,不再说话,只是抱紧了他。不曾说出口的话,其实还有很多的:如果不是他,我们也永远无法如此幸运地遇见,在这无数个轮回中偶然的惊鸿一瞥,是需要那么多的因,才导出这一段缱倦的缘。缘起缘灭不过花开花谢,把握住了,便是一生的不悔。]
我像个游魂般四处飘荡,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慕雨湖畔。
传说多年前村里大旱,村里的老弱病残熬不住的都死了,粮食也所剩无几,人们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那时的雨神娘娘还是村里一个普通的女子,为了挽救大家,甘心舍身投入一个已经干涸的湖泊里,将自己献祭给了上天。在这个被长辈们不知多少倍神话了的传说的最后,神灵为之动容,奇迹发生了,从那一天起,那个枯死的湖泊居然开始流出了汩汩的湖水,大雨连降三天,所有人都得救了。
从那以后,人们为了纪念那个舍身成仁的不知名的村女,将她供为了雨神娘娘,代代参拜。而当年雨神娘娘献祭的那个湖泊,也被人们命名为慕雨,以示怀念。
慕雨湖畔芳草萋萋,绿树成荫,风景是绝佳的美。仿佛是受着雨神娘娘的感召,常年有鸟儿在此栖居,鸟语花香,常常被晕晕乎乎的过路旅人当成了那个东晋时期的人说的什么世外桃源。
也因此,雨晟哥哥特地把新房盖在了这里。听说是妾萦提议的,那个女子,似乎什么都和这里的人不同呢。这……就是他们那些江湖儿女所谓的风雅吧。
话说回来,也许在别人的眼里,雨晟哥哥也是这样的吧,毕竟……毕竟他们才是同一类人啊,我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头上忽然挨了一个暴栗,正自迷糊间,我听到一个轻快的声音:“嘿嘿,到底是什么风能把梵儿你这个小丫头也吹来帮忙了?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气哼哼摸着头瞪住少年那春风得意的脸:“干什么嘛!人家一来就打人!”说完我踮起脚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拔萝卜一般使出全部力气往上拽。我虽然不算力拔山河,但毁容还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雨晟哀嚎起来,俊脸皱成了苦瓜似的一团,却居然破天荒没有还手。害得我觉得好没意思,就松开了手,看着雨晟捂着鼻子苦唉唉地躲到一边。
“你这小丫头下手还真狠,当心以后嫁不出去!”雨晟闷闷地说。
我故意恨恨地咬牙:“反正你马上就有老婆啦,就算嫁不出去你也帮不上忙。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小心以后嫂子天天让你跪搓衣板!”
“这就是我的命啊!”雨晟闲闲地笑着,不经意间我却看到他的眼里泛起不易察觉的光芒,是那样幸福得刺眼。他突然上前拉住我往来路走去。“走啦!去欣赏欣赏我的新房,顺便帮大哥想想还差点什么,我这两天都快忙傻了。”
“搓衣板搓衣板搓衣板!”我被他拉着不由自主往前走,愤懑地大叫。
他的手还是如任何时候一般温暖,掌心练剑时磨出的厚茧依然未变,只是明天以后,他将永远去陪伴他那来之不易的幸福了。如果说以前的他于我是隔岸的烟花,那么今后,他便永远是天上的星辰。
我始终只能做地面上那个孤单的守望者,远远地看着,祈祷着,瞻仰着。
忽然觉得,我愿做天上的云,只为某一刻化雨,千里迢迢他相聚,哪怕之后万劫不复地落入尘,沁入土。
天色渐晚,我因故向雨晟哥哥告了个别,逃也似的回了家。路过雨神庙时,我心里忽地一动,抬手遍推开虚掩的门,就被重重的黑暗包围。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香烛味,似是有人在这里囤积了不计其数的祭祀用品。
我猫一般摸索着向前迈着,尽量不去打破这死一般的宁静。
脚下忽然触到了什么东西,质地柔软,仿佛是什么活物。我吃了一惊,却强忍着没有像别的人一样叫出声来。就着此刻膨胀的好奇心,抬脚就向那活物踹去。
“啊!”那活物忽的发出被人追债似的惨叫,应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原来是人啊。我心里刚刚大松了一口气,就觉脚下一空,一阵劲风急急掠过面颊。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庙里登时大亮,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点点火光,此时竟如萤火虫般悬浮在头顶,似幻还真,隐隐中有种夜的凄迷。
我怔怔地抬头望着,屏住呼吸,一时忘记了说话。
“喂,有那么好看吗?”正自怔仲间,有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我。在雨神娘娘前面不远处,一个布衣少年正瞪大眼睛打量着我,神情啼笑皆非,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得不得了的东西。
“你……”我愕然转头,表情在一瞬间凝固,良久,才结结巴巴地大叫起来,“你……你怎么能蹲在放贡品的台子上?你给我下来!那……娘娘的贡品呢?”
“扔了。”少年轻描淡写地抬起头,秀眉微颦,纵身从台子上跳将下来。而天不从人愿,刚一起跳,迎头就是一个大大的倒栽葱,最后原本预订的潇洒下落只能以狗啃泥的形式结束。他狼狈地爬起来,伸手摸摸头发,恨恨道:“真是流年不利,本大侠刚才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暗算了,改天一定要吃一碗猪脚面线去去霉气了。”
我无比同情地摇摇头,继而得意洋洋地肯定道:“你一定是以前亏心事做多了,连老天爷都喜欢欺负你。你看你,现在遭到报应了吧?”
“小丫头知道什么,一边儿玩去。这叫天妒英才!”少年仰天长叹,郁闷的表情反倒比刚才可爱多了。没等我花痴完,他忽的低下头不知掐指算了什么,神情一肃,喃喃:“子……丑……寅……卯……没想到‘化生’的时辰竟到得这么快……是天意吗?……”
“什么……什么到了?喂喂……你倒是说话啊!”看着眼前这个好玩的怪人忽然之间黯然下去,我不由疑惑道,压根儿没有顾得上他还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少年没有回答我,只是迷茫地望向苍穹,眼眸里透出的潮水般的深邃,令我忽然想起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慕雨湖,寂寞而美好。他慢慢向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似乎每走一步,就会留下无数眷恋。
在我以为他马上就要走出庙门时,他停住了脚步。没有预兆的,他突然转过身来看向我,微笑起来:“丫头,记住了,我叫江烬。”微风幽然而过,带来了慕雨湖潮湿的水汽和无数倦鸟的美梦,而那个少年的笑容却好似嵌入了宁谧的夜空,与它们同在。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愣道:“你、你、你这家伙是被我踹傻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又不认识你,干、干吗要告诉我?”
“因为你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他耸耸肩,洒然道,“人嘛,总想在死前多交几个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