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福》秦歌遥

6、结婚

　　老福已经把银行存的钱取的差不多了。集贸市场的门面房是支撑不下去了。转让门面房后，老福就在琢磨工作的事情。慧珍让老福休息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就和她一起种菜、卖菜。
　　老福拿起许久不抽的烟，蹲在院子里。
　　“怎么能不找活儿，佳佳要钱，钱从哪里来呢……”老福把烟在地上捻灭，出了门。
　　在集贸市场卖了几年的海产品，老福认识不少人。终于在集贸市场隔壁的厂子找到一个工作。起先，老板嫌老福年龄略大，老福告诉负责人，自己是庄稼人，年龄是过了五十，但是身子健壮，实在不行，试用三个月，三个月期间要是干的不合格再辞退。
　　老福开始彻夜地学习查看图纸，学习关于钢管的相关知识。刚去一个星期，老福全身出了热痱子，在高温不断的车间，还要穿着厚实的绝缘服和绝缘鞋，鞋子是大头的那种，走起路来，像是拖着几斤的东西。晚上睡前，慧珍就会将新买的婴儿热痱子粉轻轻地掸在老福的背部。
　　有好几次，慧珍掸完，让老福翻过身子睡好，结果老福早已鼾声四起。
　　慧珍劝老福不行就不去了，在家和自己一起种菜、卖菜。
　　倔强的老福早晨起来后，帮慧珍把地浇了，饭做好了，就是不肯辞去这个工作。
　　一个月后，老福就正式加入了倒班组，白班、夜班两班倒。老福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健壮的青年，什么也难不倒。上了两天夜班，中午回家后，老福就觉得头很重，晕晕的，连饭也不想吃就倒在床上了。慧珍给老福定了牛奶，老福每天都会将牛奶分成两份，两个人一起喝。慧珍很多次都以不吃饭威胁老福辞掉这个工作，老福都想方设法化解了慧珍的“威胁”。
　　三个月后，老福的考核合格了，可以留在厂子工作了。
　　中午做好饭，慧珍坐在沙发上收拾洗过的衣服，等着老福回来一起吃饭。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好几遍，是的，老福早晨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了。
　　慧珍看见是个陌生的号码，上面没有存名字，又想，万一是找老福的，有急事呢，她便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通键：爸，我是佳佳，你……能给我打点钱吗，上次的不够啊……
　　正当慧珍听着佳佳说话的时候，老福掀起门帘进来了，慧珍呆呆地将电话交给老福，自己走进了卧室。
　　“爸，你听见没有，我真有用，我要做生意，钱不够。”
　　老福接过电话，按下了挂机键，走进卧室，看见慧珍坐在床上，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始终没有流下来。
　　“慧珍……我，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我……”
　　“福啊，我不是因为你给佳佳钱生气难过的，佳佳是你女儿，这是应该的，我不能阻止你，但是，你看看你，五十好几的人了，腿不舒服，走起路来一拐一拐，我不是心疼你的钱，我是心疼你，你的娃拿着你用一把老骨头换来的钱在外面胡逛，我不敢说，不敢骂，不敢打，要是小米，我早把她收拾一顿……”慧珍早已忍不住内心的难过与气愤，眼泪像一根根纳鞋底的线线直直地挂在脸上。
　　老福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走出卧室，将桌子上已经放涼的菜端进了厨房。
　　早晨天刚有些光，老福就起身穿衣服。
　　“你给娃打个电话吧，别有啥急事。”
　　慧珍背对着老福，但是老福听得很清楚。
　　等了一个月，终于发工资了，老福拿着2200元钱，去了银行，给佳佳打了1000元。将剩下的都给了慧珍，慧珍拿出了600元说：你拿着吧，伙计们一起吃饭、喝酒、没个钱、别人笑话。
　　老福去上班的路上，收到一条短信：爸，钱收到，还是差点儿，你能再想办法吗？
　　老福真想告诉佳佳：你看我值多少钱？
　　一到腊月，关中平原的风就像散了缰绳的野马，到处乱窜。每个人都要把自己裹成熊猫才出门。
　　晚上，老福做了几个菜，包了饺子。慧珍回到家看见一桌子菜，喜悦之余脸上露出惊奇，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呢？
　　“今天冬至”老福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子。
　　“我在电视上看到，说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就是今天啊，不管是真的假的，咱俩一起吃个饭。”老福夹了一个饺子放进了慧珍的碗里。
　　春节还没有过完，老福就去上班了。中午回到家，老福正在吃饭，听见大门在响，慧珍放下碗，走了出去。
　　“爸，你们吃饭呢”佳佳的声音冲进了老福的耳朵。
　　“你没吃吧，我做的面条，还有呢，给你下一碗”慧珍放下碗准备前往厨房。
　　“姨，你不忙，我吃了。”
　　“既然吃了，慧珍你赶紧吃，面一会儿黏在一起了”老福指着慧珍碗里已经成一团的面条。
　　“爸啊，咱们这里的彩礼多少？”
　　“你问这个做什么”老福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就问问，提前做个准备嘛。”佳佳往沙发上一躺。
　　慧珍收拾完厨房，洗了水果端上了桌子。
　　“爸，那你吃个苹果。”佳佳把一个苹果递给了老福。老福看了佳佳一眼，放在了果盘里。
　　慧珍赶忙拿来水果刀，削了一个苹果，一分为二，递给了老福和佳佳，并对佳佳说：“你爸牙早就不好了，带皮的苹果咬不动。”
　　“爸，听说榆林的羊肉特别好吃，下次给你带回来些”
　　“……咱们这里多的是，跑到榆林做什么，你要去榆林？”老福一脸茫然。
　　“爸，姨，我今年二十一了，时间一晃就大了，你说你们要是有个孙子，还能和他玩玩，在家也不闷了。”
　　“我和你姨，一天到晚都有活儿干，哪里会闷？”老福一句话使得佳佳半天没有开口。
　　老福准备收拾收拾去上班，走在门口，佳佳的一句话把老福拉进了屋子。
　　“爸，我要结婚。”
　　“你说什么！”老福将帽子仍在了沙发上。
　　“你给我挑个日子”
　　“你先别急……你说要结婚，和谁结，你这怎么搞突然袭击”老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觉沙发快要出现一个洞。
　　“爸，最好快点儿，加急……”
　　老福又气又急，一头雾水。这是一个21岁姑娘说的话吗，什么叫“加急”？
　　老福问了一下午，佳佳始终云里雾里。
　　“还把你上天了，结婚，你说结就结，我是谁，我是你爸，我连你和谁结婚都不知道，那个人长啥样儿，哪儿的，我一概不知，你一回来就说结婚，还加急，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吗？”老福一脚踢倒了一个小凳子就出门了。
　　晚上，老福回到家，佳佳不在。大嫂春霞过来了，说：“下午听见你们在屋里说话声音很大，我就把佳佳叫过去问了问，那个人是黑龙江的，在榆林干活，父亲退休了，母亲腿脚不便，一般都躺在床上。至于佳佳说的‘加急’，她怀孕了，她妈带她去医院了，医生说这个孩子可能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老福眼睛瞪的跟牛一般大。
　　过了几天，佳佳带着那个人来了。
　　“叔叔，阿姨好，我是李未成。”他伸出一只手，意思要和老福握手，老福一只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示意他坐下。
　　“你爸妈怎么没来？”
　　“路太远，不太方便，我妈身体不太好……”
　　老福抬起头，看见了眼前这个小伙子，大概一米七五左右，皮肤白皙，理着当下流行的发型，穿着一条紧身的深色牛仔裤，绿色衬衫，很明显的“将军肚”使他看起来有些发福，一说话，就知道是东北人。
　　“那你这婚事，你爸妈不来，家里大人也一个不来，你就能决定了？”
　　“叔，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妈腿脚不方便，我爸退休了，年龄也大了，他们说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就行了。”
　　老福将眼睛眨巴了半天，把到嘴边的“你还厉害得不行”吞了回去。
　　“听佳佳说你年龄比她大几岁？”
　　“叔，我是1985年的”
　　“啥？”老福嘴张得老大。
　　“佳佳说大个两三岁，怎么现在大了这么多。”
　　“叔，我比佳佳大七岁……”
　　“爸，你给我们挑个好日子。”佳佳在一旁补充。
　　“话都没说完，着急干啥，早知道现在，当初干啥那么……，都成年人了……”老福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那句话，就赶紧跳过，换了个字眼。
　　“李……未啥来着”老福忘记了这位即将成为他女婿的人的名字。
　　“叔，我叫李未成。”
　　“你三十一了，大人了，叔要问几句话，你不要生气，不要多想。”老福说话间将暖壶提了起来。
　　“叔，你说”李未成在看见老福提起水壶的刹那间将自己的杯子推到了老福面前，老福一下子不知道该先给自己倒还是给这个突如其来的被子倒。对，先给客人倒，这是常识。
　　“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没有结婚，家里以前没有娶过媳妇儿吗？有孩子没有？”
　　“爸……”佳佳将手放在了老福肩膀上。
　　“你坐好，我在和小李说话，你不要插话。”
　　“这个真没有，我以前是谈过恋爱，但是都没有成……”
　　老福静静地点了个头。
　　“那……这”老福话都没有说出口，佳佳就张嘴了，说：“爸，未成是要上门的，就是上门女婿，咱们不能要礼钱。”
　　“啥……”在旁边织毛衣的慧珍一下子喊了出来。看见几对眼睛在看着自己，慧珍赶忙补了一句：“我把针脚数记错了，你看全乱套了，该织下针的织成了上针，乱了。”
　　李未成在外面酒店住了好几天，老福和慧珍在家商量了好几天，佳佳的姑妈也来了，大家一致意见是佳佳还小，才二十一，这婚结得也太仓促了。于是大家商量，带着佳佳去趟医院，看是否有挽回的可能。
　　天空的乌云从来没有这多啊，今天是怎么了，要下雨了吗，一片片乌云在高家镇的上空飘动。
　　市里大医院的医生是这样说的：你们当家长的可真能耐，这才多大点儿，子宫成这样，竟然还要做手术，这个孩子能保住就不错了。
　　“医生，真没有办法了吗？”老福跟在医生后面。
　　“你在这里求我，还不如早些时间教育一下你娃，让她学些女娃娃该知道的知识，懂得自尊自爱……”
　　老福跑了几家亲戚，借了一万块钱。
　　二十天后，福湾村的人在老福家的院子里吃了酒席。李未成一个人代表了全家。
　　佳佳结婚后的第三天就和李未成去了榆林，说是做生意，走得时候，用了一天的时间说服老福，拿走了婚礼收的所有礼金。
　　傍晚的时候，慧珍从田里回到家，看见家里的酒瓶子撂了一地，啤酒的，还有白酒的，一个空盘子躺在地上，周围全是踩碎了的花生米。老福正端起满满一杯白酒，一仰头，酒杯空空如也。慧珍顾不上换鞋子，一把抢过老福手里的酒瓶，说：“你还喝，你酒精过敏，你不知道吗，你看看你的脸和后背，红红的一大片。”慧珍说着，把酒瓶拿走了。
　　“你给我拿过来，你抢我酒干嘛？我……把姑娘嫁出去了，我还娶了个女婿回来啊，哈哈哈，我的错啊，我结个婚又离了，我害我娃没有妈，我就宠她啊，我舍不得她受苦，我舍不得骂她，舍不得打她，我把所有钱都给她了，可是到头来，她是个什么，是我的娃吗？我一年见过她几回……”老福的哭声在空空的屋子里回荡，慧珍哽咽着，拿起湿过温水的毛巾在老福脸上擦了几下。
　　“福啊，你是个好人，但是好人也有做错的时候，娃走了，你难过，我知道……你气她，气她没有出息，气她好好一个女娃娃糟蹋自己的身体，可是你为什么不说她，不骂她，不打她呢？就因为那是你的娃吗？你到底是在爱她还是害她啊……”慧珍用手上的毛巾擦了自己脸上的眼泪，老福已经打起了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