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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三个月后,已经是寒冬时节,天气最冷的时候。快过年了,街坊们各自忙碌地准备着年货,捧着桔子树的、提着糕饼果盒的,人群在狭小的街头巷尾川流不息,虽然是贫民区,仍然洋溢着节日喜庆热闹的氛围。

      徐勇给阿花婶打来电话,说安排好了,这几天就有人来接徐放晴去美国。

      歪水走后,徐放晴一直住在阿花婶那里。胡芬芳隔上许多天才回一次家,偶尔,母女俩会在路上遇见。起初,徐放晴认不出那就是她的妈妈。胡芬芳化着陌生的浓妆,衣着暴露,瘦得脱了相,眼眶乌青,整个人抖得像在风中摇晃的落叶。

      每次见面,胡芬芳都对徐放晴破口大骂,不像是母女重逢,倒像是仇人相见。阿花婶拦了几次,后来也只能由得胡芬芳撒泼,迅速地把徐放晴带回家中。

      这是胡芬芳留在年少的徐放晴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像一道无法被岁月磨灭的印记,如此清晰,深深地烙在她的心里。在那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徐放晴都没再见到过她。

      在美国的那些年,那些孤单的时刻,欢乐的时刻,无助的时刻,绝望的时刻,那些徐放晴情难自禁地想念妈妈的时刻,能够划过她脑海的,只有这不堪的一幕,刺在她的心底。

      阿花婶帮徐放晴张罗远行的行李,边嘴上念叨着:“走了也好,省张嘴吃饭”,边时时擦拭眼角的泪花。阿花婶给徐放晴买了漂亮的大书包,正是家明喜欢,哭闹了几次吵着要阿花婶买的那只。

      徐放晴知道家明一直喜欢这书包,就跟阿花婶说:“把这只换给家明吧,我用家明的那只就好。”

      家明却气鼓鼓地跺跺脚:“谁要你的东西”,就跑出屋外。

      徐放晴要走的这几天,家明一直在赌气,不肯跟徐放晴讲话,无论阿花婶和家明爸爸怎么哄劝,或者用拳头威胁,家明就是犟着赌气,不理睬徐放晴。

      徐放晴主动找他搭话几次,家明还是不理她。徐放晴也来了脾气:“哼,我也不要跟你讲话。”又想着以后住的远了,不晓得爸爸有没有时间带她来找家明玩,心里闷闷的有些难过。

      直到徐放晴要走的前一晚,两个小小的身影并排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徐放晴翻来覆去,家明也好像没睡着。家明的小手在枕头下摸索了许久,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摸出小小的一团东西,塞进徐放晴手里。

      “喏,给你。”

      徐放晴把它举在眼前,借着月光看清楚。是好久好久之前,她跟家明放学回家,路过福伯家便利店的时候,每次都会紧贴着玻璃柜,眼巴巴地看许久的粉色小兔子。

      兔子只有徐放晴小小的巴掌大,毛茸茸软绵绵的,徐放晴把小兔子贴在胸口轻轻地抚摸,她想了想,说:“之前你不理我,喏,这个兔子,当做是你的赔礼。”

      家明只闷闷地“嗯”了一声,有点出乎徐放晴的意料。放在平时,家明肯定要跳起来把兔子抢回去,闹得徐放晴喊“家明哥哥”,再得意洋洋地把兔子还给她。

      “妈妈说美国是好远好远的地方,你还会回来么?”

      “有多远呀?”

      “我也不懂是多远,妈妈只说要坐好多好多好多天的船。”

      “那等爸爸休假的时候,我让爸爸带我回来看你。”

      “真的?不许骗人!”家明开心起来。

      “恩,不骗你,我们拉钩,我一定会回来的!要回来看你,还有阿花婶婶,还有刘叔叔!”徐放晴笑得眼睛亮晶晶的,伸出小手指跟家明的拉在一起。

      年少的徐放晴并不知道,她这一走,有些人就已诀别。

      十几年后,当她故地重游的时候,这里已经丝毫不见当年的踪迹,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当年的这些旧街坊,早已各自散落在茫茫人海间。

      阿花婶忙着给徐放晴置办行装,徐放晴太年幼,又担心书包重了她背不动,冬装夏装,只在书包里各放了一套。

      阿花婶买了巧克力,家明馋得直咽口水,徐放晴悄悄从背包里摸出一块给家明吃,根本瞒不过阿花婶的眼睛。阿花婶举着鸡毛掸子教育他俩,两个小小的身影各自噙着眼泪,对着墙壁一起站了一个小时。

      阿花婶在背包底下缝了夹层,在夹层里放了些美元和港纸,塞了几块巧克力进去,又放进一只细扁的空水壶,教徐放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从夹层里面取东西,即使不得不取东西的时候,一定要避开大人的眼睛,下船之前,要把水壶灌满,喝水记得躲开人群悄悄慢慢地喝。阿花婶看着徐放晴似懂非懂的懵懂眼神,深深地叹息。

      在徐放晴收到兔子的第二天,阿花婶婶在徐放晴的小鞋子里面、衣服夹层缝的口袋里面都塞好了港纸,帮她把衣服穿整齐,又拿了几张港纸教徐放晴辨认数额,然后把钱塞进徐放晴的口袋里。

      其实钱的总额不多,一共也只有几千块。但是年幼的徐放晴深深地忧虑,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都给了她,阿花婶怎么办?她想把钱留给阿花婶,又被阿花婶敲了头:“都是你爸爸寄过来的,你胡乱担心什么!”,气道:“也不知道怕,一路上风大浪大,也不晓得有多远,出了什么事,都只有你自己……”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

      徐放晴抬起小手帮阿花婶擦眼泪,然后把头埋进阿花婶的怀里:“我想爸爸,可是我不要跟阿花婶婶分开……”徐放晴越说越难过,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阿花婶拍着她的背,絮絮叨叨地念着:“凡事多留个心眼,船上那些大人和你说的话,不要全都相信他们。到了爸爸那里,一定要记得给阿花婶打电话报平安……”

      夜幕垂下,一天的生意忙完,阿花婶和家明爸爸已经收了档口,有破旧的面包车远远地驶过来,停在粥粉铺的门前。

      阿花婶含着泪,把徐放晴交给从面包车上下来的男人。那男人脸上有一条狰狞的刀疤,从眉心深贯下颌。他不说话,把徐放晴带到车上。

      徐放晴紧紧地贴着车窗,小小的手用力地在车窗上拍打:“阿花婶、刘叔叔……”眼泪不断地从徐放晴的脸上滴落。她看见阿花婶擦着泪向她挥手,阿花婶的嘴巴张合着,徐放晴听不清阿花婶在对她说些什么。

      车门“碰”地关上,车子渐渐驶离。模糊的泪光中,徐放晴看见家明挣脱阿花婶的怀抱,小小的身躯不断地向她跑来,距离越来越远,家明摔倒在地,身影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夜色里。

      徐放晴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船,她坐过的唯一的船,还是去年快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她去大屿山拜佛时坐的渡轮。

      暗蓝色的夜幕上缀着点点星光,月色洒落在平静的海面上,泛起微弱的银色波光。天地的幽深静谧之间,只有突兀的舢板马达声在这漫无边际的海面上回荡。

      货轮的整个船体灯光全部熄灭,像潜伏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巨大怪兽。舢板上有手电光闪烁,三长两短,打过讯号后,有探照灯的光芒向舢板射来。徐放晴的眼睛被强烈的灯光照得睁不开,有人夹起她,一阵摇晃过后,她被抛上了货轮。

      船员在驱赶甲板上的人群,徐放晴随着人群跌跌撞撞地走着,下了楼梯,钻进船舱底部。舱门被“吱呀”从外面关上,几声铁器旋转摩擦的声音过后,归于沉寂。

      船舱里的空间很大,四周没有舷窗,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这些人的脸色晦暗疲倦,各自取下背上卷起的被褥随意铺开,倒头就睡。

      四周都是陌生的成年人,这让徐放晴很是害怕。她瑟缩着寻了处离人群最远的船舱边缘,摊开阿花婶给她备的小小的被子,抱着书包,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困意袭来,徐放晴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沉沉地睡去。

      徐放晴在刺耳的汽笛、马达的轰鸣和人群的尖叫声中醒来。她揉揉眼坐起身,船舱里灯光幽暗,她透过人群间的缝隙,看见有两个男人互相撕打翻滚在一起,两侧各有一小群人,聚集着,对峙着,互相用手指着对方大声地叫骂。

      比起昨夜徐放晴入睡的时候,船舱里的人数明显增加了许多。上百个人挤在一起,宽大的空间被占得满满的,显得异常狭小。

      舱门被打开,刀疤带着几个人陆续钻进船舱。对骂的人群安静下来,两边的人把撕扭在一起的两个男人拉开,一个男人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看起来有四十多岁,鼻梁、嘴角都流着血;另一个男人则年轻许多,一侧眼眶乌青,高高肿起,小臂上有大片的擦伤的痕迹。

      刀疤向身后的人做出个请的手势,叫了声:“金牙哥”,然后站到金牙身后。

      金牙穿着一身素白盘扣的唐装,唐装被他肥大的肚腩顶得高高隆起。他脖子上挂着几串佛珠,佛珠间夹着一条粗大的金色项链。金牙裂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金灿灿的牙齿:“呦呵,这就动上手了?”他指了指打架的两个人:“你们过来。”

      中年汉子和年轻人挣脱犹在拉扯他们的人群,走到金牙面前。

      金牙背着手,绕着他们两个人踱了两圈,嘴里啧啧有声:“有本事,有派头,很威风啊”又问:“你们两个叫什么?”

      “祥水。”

      “盛星。”

      中年汉子和年轻人分别答道。

      “刀疤仔,教教他们规矩。”金牙笑眯眯地把手上的烟斗咬进嘴里。

      “啪、啪!”巨大的耳光声在寂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响亮,祥水和盛星的脸上,各有一侧浮现红色的掌印,迅速肿起。

      祥水低下头不敢讲话,盛星急叫道:“是他们抢我们睡觉的地方……”

      “啪!”又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盛星的脸上,盛星捂住脸,不再做声。

      金牙取下烟斗,笑着说:“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矩,我这个人呢,最喜欢讲规矩。守规矩,就可以活着上岸,不想守规矩,那就送你下船,沉水去喂鱼。”

      说完,他拍拍刀疤的肩膀:“刀疤仔,你把规矩给这群扑街讲讲。”转身离开了船舱。

      刀疤喊身后的马仔讲了船上的规矩。马仔讲完,刀疤凶狠地盯着祥水和盛星,用手指着他们,祥水和盛星垂着头,身体不断地向后瑟缩。刀疤又扫视了一圈船舱,在看到徐放晴的时候,刀疤收回了目光,带着马仔们离开。

      刀疤离开后,人群各自散开,打架的两群人走回同伴当中。祥水那边有少年向徐放晴的方向走来。他走到徐放晴身边,踢了一脚徐放晴的被子:“滚开,这个地方是我的”。抓起徐放晴的书包,稀里哗啦地向外倒东西,他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有用的,骂了一声:“穷鬼”。

      那少年生得粗壮,身高与成年人差不多,蒲扇大小的手掌在徐放晴面前挥来挥去。

      徐放晴站直小小的身体:“是我先睡在这里的!”

      少年一把将徐放晴推倒在地,抬手就要打她,徐放晴吓得赶快抱住自己的头。

      “杰仔!”祥水喊道:“别过分!”

      杰仔收回了手,把徐放晴的书包甩开。

      徐放晴不再作声,她忍着眼泪找回书包,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捡回去,夹起小小的被子。船舱里已经被人群挤满,她吃力地拖着行李在人群中穿行,稍不小心就会撞到人,被大声地责骂。

      只剩下马桶的隔板边还有小小的空地。徐放晴放下书包和被子,坐在地上。闻着马桶恶臭的味道,她抱住自己,深深地把头埋进膝盖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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