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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5.10 ...

  •   (壹)

      他知道福临皮薄,听不得重话,他也知道不是福临的错,但还是想朝他发火。

      福临弯腰把那些纸捡起来,低头叠好摆在桌上,白净面皮涨得通红。每次邹铂发飙完都是这样,大口呼吸,看着福临收拾满地狼藉,慢慢平静下来。除了泄愤吼叫和打砸撕扯手边一切东西,邹铂不会其他方式发泄自己的愤怒。他有活火山一样的暴躁脾气,还有两条孱弱的腿,需要轮椅、拐杖和福临才能出行。福临知道邹铂跟孩子似的,一着急就掐他胳膊,使劲想往前抡拐杖、乱扔家什,大吵大闹片刻不得安宁,发泄完才坐在轮椅上发呆,眼睛用力瞪着什么,胸口气得一鼓一鼓的。

      邹铂不是生来不能走,他时常挣扎着站起来,再重重砸回身下软垫上。小时候邹铂跑得飞快,出事故之后再也不能走路了,双腿疲软无力,膝盖常年裹着毯子,不见光的腿上皮肤苍白。福临几乎和他形影相随,已经摸透了邹铂的脾气,他是纸老虎里的将军,石头做的狮子,只要习惯了他生气时的鬼吼鬼叫,邹铂造不成任何威胁,他连自己上厕所都困难。

      福临没妈,他爸是邹家的司机,奶奶去世以后他爸把他接进城,从镇上来的福临在市公立小学多读了一遍四年级,因为英语太差跟不上。五年级力争中游,六年级成绩好转,小升初考进了重点。邹铂和他同届,升入本市最昂贵的私立初中,他爸给邹铂他爸开车,有时也会接邹铂少爷,在福临的认知里那是个陌生遥远的存在,只知道邹铂和自己同届,反正以后也不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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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二的一天,福临放学回出租屋,他爸彻夜未归。以前不是没有过,但会打个电话回来让他自己拿抽屉里的零钱下楼吃饭。福临五点回家,写作业到七点半也没有钥匙开门的响动,肚饿心焦,拿十块钱下楼吃了碗辣肉面,捏着找零的硬币心事重重地爬楼梯。钥匙串在绳子里挂脖子上,福临低头开门,听见客厅电话尖锐地直响,蹬脱鞋跑进去接,听筒那头很是嘈杂:“你是福仁贵的家属吗?”

      福临抓起抽屉里所有现金打车到市中心医院已经是一小时以后,晚高峰堵得他一阵一阵心慌,手神经质地一遍遍伸进口袋攥紧钞票,手汗出得纸币都潮了。司机看他一个小孩一脸惊慌失措地一个人去医院,问他怎么了,福临白着脸:“我爸爸是司机,他出车祸了,在医院…”“你别怕,你妈妈呢?”福临结结巴巴答了,司机扭头看了他一眼。

      车上电台平缓播报着路况,那天晚霞是一片烂漫血色,残阳刺得他想流泪,远远看见医院时福临的心开始狂跳,抖着手在膝盖上摊平数好汗湿的钱递出去,大叔却没接:“你快从这大门进去,问人家手术室在哪,快看你爸去吧。”

      福临发育晚,小学初中一直排在队头,初三才懵懵懂懂开始疯长,邹家人在手术室外看见他,要不是红领巾忘记摘下了,还以为他才上小学。手术中的红灯亮得刺眼,他不知所措,一颗心紧紧吊着,坐得浑身僵硬,双手攥成拳又放下。

      来的路上福临想过很多,他爸骨折了,他要怎么照顾两人起居。和奶奶住的时候福临就学会一个人站在小板凳上炒菜了,他最拿手的是煮面,煮各种面。他不知道他爸受伤有多严重,为什么要抢救那么久,他也不知道住院的话靠他一个人是不行的。他慌得厉害,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他想到了晚饭吃的那碗面,口袋里那把汗湿的钞票,想到了没写完的作业,他还没向老师请假。

      他还想到昨晚他爸回来得很晚,两人没说上话,他爸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福临依稀听见房间门轻轻打开的声音,他爸站在门口看了看他又出去了。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福临一直等到深夜,靠倒在长椅上迷糊了。

      是医生把他叫醒的。那天开始他深深地害怕所有白大褂,他弯下腰说了一些福临似懂非懂的话。醉酒驾驶,肇事司机弃车跑了连夜逃到外地,邹家挖地三尺把罪魁祸首找出来的时候,福仁贵头七都过了,邹铂还躺在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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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初二的男孩可能已经会抽烟逃课干架打飞机,自诩懂了很多,但几乎尚未对生命的重量有什么体悟。从没见过的亲戚把家里堵得水泄不通,奶奶去世没见谁出来接济,他爸死了全都冒出来围着他嚷嚷。福临对那段日子的记忆是模糊的,他爸葬礼怎么办的,墓地选在哪儿,花了多少钱,肇事司机判了几年,赔偿金多少,不记得了,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学校也不去了,每天混混沌沌睁开眼,举着他爸的遗照,折一箱一箱纸钱,给无数人鞠躬。去殡仪馆那天,大人说这是见他爸的最后一面了,福临隔着玻璃板想努力看清他的脸。车祸遗体伤得很重,入殓师在他脸上妆点了如同熟睡一样的平静,脸颊上了一些红色,只有一点点僵硬。

      告别完遗体他爸被推去火化,身后队伍爆发出哭声,有人拍着他的肩膀,那时他不知道这就是以后只能在墓碑前看见他爸的意思。当丧事结束,家里只剩他一个,他开始睡不着觉。屋子一片死寂,没有人声没有响动,不会再期待大门打开。

      班主任来电,他拒绝上门家访,她说还有免学杂费的手续等他回学校再办。挂了电话他佝偻着腰捂脸呜咽,悲鸣从齿缝传来一点,刚上初二的男生一下子给压弯了脊背,挣扎着想跟上生活翻篇的脚步,但狼狈地发现只是被旧章抛在了身后。

      把邹铂撞成残废的人拿不出赔偿金,锒铛入狱也解不了邹家的恨,福临也是受害人,家破人亡孑然一身,邹家领养了他。他得感谢邹家给了他爸饭碗又给了他栖身之地,也许看在他爸多年为邹家鞍前马后有一份苦劳,也许他们觉得这样做能为邹铂积德,但三年过去邹铂终究没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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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邹铂是在医院单人病房,福临比他大一岁,个子很矮。邹铂合眼静静躺在床上,看起来连呼吸都没有,听见声音冷冷睁眼往下一瞥。福临就站在他床边,邹铂脸色苍白,眉眼已经有种凌厉:“福叔是你爸?”

      福临点头。邹铂盯着他看了一会:“你以后跟着我。”然后合上眼不说话了,福临那时还不清楚这话的意思,只怔怔看着他,带他来的人又带着他出去了。

      邹家大可以给他点钱让他自生自灭。他爸那点积蓄算不得遗产,办完丧事买完墓地就所剩无几,他那个年纪当童工都没人要,生活开销和未来学费都是问题。后来福临想,如果他爸能再多活两年,他上高中之后出事,他也万万不会去邹家。

      那时他有了一点少年人的自尊,可肩膀稍显稚嫩,想不到独自活下去的办法。举目无亲,无家可归,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所以邹家人把他带走,福临没抗拒。邹铂让他以后跟着他,他也点头了。他十四岁了。无牵无挂,无依无靠。

      十四岁起他就跟着邹铂,成了他的影子。

      邹铂本来就是全家的眼珠子,捧在手心长大,事故惨烈,司机丢了命,邹铂伤虽重还不至于截肢,腿伤好后大概是伤到神经,邹铂咬紧牙关拼了命也只能颤颤巍巍扶桌站上三五分钟。他也才初二,曾经生龙活虎淘得狗都嫌,却再也不能行走。邹铂从小就是万事都得顺他心意的个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个月和同学踢球把别人腿踢折还赔了钱,下个月就躺进单人病房住了半学期,那时他从没想过自己将来不靠轮椅连病房门都摸不到,还因为误了足球联赛懊恼得发了好几天脾气。

      福临从小跟奶奶长大,个性温和,去邹家的前一晚辗转反侧几乎没睡,第二天凌晨起来用冰水洗了把脸,坐在椅子上看着时钟走到一个点,自己拎着包袱锁上出租屋门下楼。他把自己收拾出人在屋檐下的低眉顺眼,第一天到邹家放下东西就去了医院,很自觉地在邹铂砸完一堆东西后把病房整理好。

      邹铂看谁都不顺眼,看医生护士来打针换药就烦,看他妈哭也烦,看护工保姆围着他转也烦,所有人脸上唯唯诺诺怕他动怒的样子更烦。福临个子矮,看不出比他大一岁,一个同龄人大概是唯一能勾起他一点兴趣的存在了。邹铂两条腿都伤得很重,一只手还吊着,脸上伤口有些开始结痂,有些淤青还没散,两只黑眼睛滴溜溜地转,本该安静躺着养伤却闹得周围人仰马翻,片刻不得闲。

      他玩游戏看漫画的时候福临就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他不停差使他去倒水拿零食,给他剥一桌子夏威夷果,还让他一趟趟回邹家拿他忽然想起要玩的玩具,福临没胃口吃东西,被邹铂折腾了整整一天。他性格闷,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想到这个男孩和他爸在一辆车上出的事故,想到他爸,邹铂再烦福临也不生气,他只是遗憾这个男孩不懂得珍惜生命,大难一场中活下来是多么幸运。

      折腾了几天,邹铂稍微消停了点,他试探出福临这人几乎没有底线,是个任劳任怨的小碎催。邹铂有时也丢本故事书给他看,或者用一只好手吃零食,让福临拿着遥控器换台,邹铂不喊停就一直往下调。福临沉默到极点,从不主动开口,他做的事护工也做,但邹铂更愿意差使他。除了擦身换衣,福临大大小小跑腿事都包揽了。

      邹铂知道他是福叔的儿子,也知道福叔死了,从小福叔就给他开车,是他们家干得最久的司机,但他没怎么提过自己的儿子。邹铂现在知道福临和他一届,他要福临开学以后转到他们班上去和他一起上下学,福临读书挺好的,病房里被邹铂压到最底层的课本福临拿着看了。他英语稍差,邹铂注意到他看得最久。

      福临在邹家地位略显尴尬又举足轻重,他几乎时刻和邹铂在一起,成了最熟悉这位少爷一举一动的人。邹铂后来脾气越来越坏,甚至不让他人近身,福临连给病人按摩都学会了,每天给他从小腿往上按肌肉防止静脉血栓,陪着他复健。邹铂出院了,手好了,腿却一直好不起来,初二下半学期是在家躺着过的。

      初三开学第一天,同学们看见邹大少爷坐在轮椅上,福临推着他进教室,到最后一排停下,坐在他身边。沸腾的教室先静默一瞬,然后爆发了更大的话声,邹铂紧抿唇不语,神情不耐地挥手赶走围上前问东问西的男生。

      一个人问了句:“那你今年不能踢球啦?”邹铂忽然发作,抓起手边一本书就往下砸,福临攥住他手腕,看见邹铂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了。他五官生得亮眼嚣张,生气扭曲了脸也不丑,福临用很大力气才稳住他不让桌子遭殃,邹铂的爆发总毫无预兆,班里同学看傻了。

      那天开始所有人就八九不离十地知道了邹铂的逆鳞,提到踢球跑步都噤若寒蝉,不敢当他面说。邹铂随心所欲,一周只去学校两三天,心情不好就在家窝着,让福临推他下楼,看他遛狗。有时福临陪金毛玩到一半,回头发现邹铂自己转着轮椅走远了,可能看着他们跑步玩闹又不开心了。邹铂发作没个准数,心情时好时坏,除了扔东西也不能怎么。但有一样,福临没见他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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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手术恢复期,痛苦难熬的复健,得知站不起来的噩耗,余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的可怕展望,邹铂除了生气发火就是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沉默,但他不哭。咬着牙捶桌子,用力打那两条没知觉的腿,一个人关上门大吼大叫,福临几乎都陪在他左右。邹铂这人没耐心又难伺候,乱挑剔还爱发火,但他不脆弱,还有点儿身残志坚,这词用在他身上似乎有点违和,但被迫矮人一头的邹铂确实有爷们的一面。坐在轮椅上也高昂着头,让别人低声和他说话,不许同情他。

      邹铂的青春期是在轮椅上度过的,他生长发育没停滞,一路长到了一米七五,瘦但不单薄。福临初三开始疯长,吃再多也塞满不了胃似的,穿上宽松校裤就像两条竹竿在晃。邹铂看他吃饭都看怔住了,他没那么大运动量也就没那么多食量,福临从瘦弱的小矮个忽然窜得快比他还高,邹铂常年不下地肯定对发育有影响,想着想着又不开心,筷子一丢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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