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王朝：最后的贵族》四月未白

54、第053章 争执

　　天黑得很早。最后一缕光线如炉中奄奄一息的火苗，在暗红的余烬中低垂。房间中烛火通明，穆铁亚斯打发了满腹狐疑的行会书记，和侯爵两人翻完了一大卷商户登记文档。

　　“和您预想的一样，昨天在龙脊路进行的奴隶交易的卖主中并没有那个黑衣人。酒馆老板听到的目击证人只是说黑衣人在集市出现，并没有说他是卖主。伊斯卡罗在撒谎。”穆铁亚斯合上厚厚的文件。

　　“也未必。可能是黑市。黑市就不会有登记。但……必须要查登记册才能确认。”侯爵说，“但伊斯卡罗肯定有所隐瞒，他没全说实话。”

　　“您怎么知道他有所隐瞒？”

　　“他一开始就说‘从未买入’这样的女孩，并没有说‘没见过’；随后他说‘不会做买卖无证人口这样违法的事’，他怎么知道女孩是‘无证人口’？所以，应该是有人向他兜售过，或是他见到黑衣人向别人兜售。”

　　穆铁亚斯一愣：“啊，他这样说了？我……我都没注意！”

　　“他是故意用那种表演激怒你的。不过我也疏忽了，那样的破绽，当时并没有听出来。”侯爵说，“而当我透露女孩有琥珀色眼睛的时候，他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才告诉我见过这女孩，并指点我们去查看登记，我想，他是想把我们支开……”

　　穆铁亚斯一顿脚：“对！他知道琥珀色眼睛的人是嘉兰贵族血统，所以您说到女孩的眼睛他就害怕了！一定是这样！”

　　“可是我真不愿相信他所说的……我希望他在撒谎……”侯爵神情并没有欢欣鼓舞，相反，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为什么？”穆铁亚斯圆睁诧异的双眼。

　　“伊斯卡罗说那个女孩是哑女……如果她真是菲蕾亚……”侯爵喉咙哽住了。他定了定神，喘了一口气才说完这句话。他眼前又浮现出最后看到菲蕾亚的样子：玫瑰色的唇上荡漾着兴奋和喜悦，映着灯火的琥珀色眼睛亮如星辰。她匆匆道别，随后拉起侍女的手，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面对加陵的灵魂呢？侯爵按住发烫的额头。

　　穆铁亚斯大惊：“怎么会这样？菲蕾亚是公主啊！他们怎么敢……”

　　侯爵神情肃然地看着穆铁亚斯：“穆铁亚斯，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绝不是诱拐那么简单。我们面对的敌人行动隐秘，手段残忍。菲蕾亚的失踪不过是一场大阴谋的序幕。”

　　穆铁亚斯紧张地咬了咬嘴唇：“那我们怎么办？还要找菲蕾亚吗？”

　　“当然要！”侯爵斩钉截铁地说，“不过，如果背后指使真是我们想的那个人，我现在最担心的人，是……”

　　“恩修！”穆铁亚斯脱口而出。

　　“穆铁亚斯，我们现在兵分两路：一队人去温都尔堡看恩修回来了没有，如果没回来，立刻去宫里接应，就算硬闯也要把他找到；另一队返回去找伊斯卡罗，逼他说出菲蕾亚的下落！”

　　穆铁亚斯立刻去传令手下，几个人正准备返回温都尔堡，大路上就驰来一人一骑。穆铁亚斯一眼认出，那人正是恩修！

　　恩修在行会会馆前勒住马。穆铁亚斯看他沉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敢怠慢，立刻迎上去行了个礼：“大人还好吗？”

　　“还好。”恩修淡淡地应了一声，“我有要事向大人禀报。”

　　穆铁亚斯引恩修进了会馆。恩修一进门就打发了所有亲兵，只有穆铁亚斯紧紧跟随着他。

　　见恩修安然回来，侯爵的神情放松了许多。“你来得正好。”侯爵说，“伊斯卡罗的学校有重大问题，我们要再去一次。你和我一起去。”随即拉了他就要走。

　　出乎意料地，恩修原地站着，没有动。

　　“大人，属下有重要的话跟您讲。”恩修说。

　　“如果与王后有关，就等我们处理了伊斯卡罗那条线索，回了温都尔堡再说。”侯爵并不回头，依然向着门口走。

　　“我的话不长。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恩修的声音追上来。

　　侯爵不得不站住：“可是我现在不想听。”

　　“我就一句话。说完了，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恩修不等侯爵反应，一口气说道，“王后没有出现，只是派珍.梅里莎带话给您：一，暗杀您的刺客不是王后指派的；二，之前跟侯府的不快都是误会；三，王后希望与我们捐弃前嫌。她还说，她知道您和加陵王后关系不简单。如果我们愿意合作，她可以保持沉默。”

　　“她居然敢这样说？”侯爵紧握的拳头格格作响，沙哑的喉咙发出一声低吼，“我跟加陵王后关系清白，圣母可以作证！她凭什么讹诈我！”

　　“您别生气，就算是讹诈，我们也可以利用。”恩修靠近侯爵，压低声音说，“现在曼瑟和茜弥拉反目，茜弥拉想打击曼瑟，所以需要与北海家结盟。我觉得珍的说法是可信的。”

　　侯爵目光如电：“所以你真要与王后结盟？”

　　“当然不是！”恩修矢口否认，“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假意与其结盟，利用他们姐弟不和，先除去曼瑟，然后再反过来消灭茜弥拉——从此掌握大西的朝政大权！”

　　“恩修！”侯爵厉声说，“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叛国！叛国！”

　　“不，如今大西政局混乱，奸佞当道，除去曼瑟和茜弥拉是为国锄奸。”恩修提高声音道，“再说也不是我们主动找他们麻烦。是他们先对我们动手，是他们在阴谋陷害您！我们奋起反击有什么错？”

　　“就算他们是奸佞，却是国君授封的公爵与王后，如果真是锄奸，应该向国君揭发他们的罪行，让他们公开受审，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不是背离君上结党营私作乱宫廷！”侯爵也高声说，“你憎恨朝政黑暗，却不能秉烛举火，以光明驱散黑暗，而是融入这黑暗，与他们鬼蜮伎俩有什么区别？”

　　恩修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长叹一声：“大人，我知道您是正人君子，不屑这些诡计，不过您似乎忘了，现在不是古朴的伊芙时代，也不是龙见一世治下的太平盛世。您面对的不是圣人贤者，而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奸邪小人！要实践您的君子之风、骑士原则，首先要先活着！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您不先发制人，错过了时机陷入被动，就再难翻身了！大人！”

　　腹部一阵剧痛让侯爵眼前发黑。他按住伤口，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恩修，我不是在责备你！但是你想想，她以我与加陵王后的关系讹诈，可见王后趁人之危、毫无荣誉、毫无底线！跟他们合作，即使是假意，也不能为道义所容。人民会看见，圣母会看见，您自己的良知也不会原谅。何况我们是北海人，在大西不过过客而已，而他们在大西盘根错节，关系深厚，比我们更具地利的优势。你想利用他们，他们何尝不是在利用你？不要信任他们，不要跟他们交易，等你上当后悔就晚了！”

　　恩修默默地听侯爵说完。许久，他耸了耸肩，点头道：“好吧，大人自然有您的道理。您既然有急事要办，属下也不敢耽误，但是——”说着，他从怀里抽出一个小布袋放到桌上。“这是珍.梅里莎让我带给您的，她说，如果您不同意，就看看这个。”

　　侯爵瞥了一眼：“这是什么？”

　　“这是在加陵王后遗物中找到的。珍说您看了就明白了。”

　　侯爵狐疑地把那布袋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打开。穆铁亚斯悄悄伸长脖子去看，只见侯爵从布袋里拿出一件东西——

　　一枚箭镞。

　　穆铁亚斯长吁一口气。他愿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原来只是这个：北海人是渔猎民族，人人都会开弓放箭。有人是独狼，喜欢单独行动，但更多时候是多人相约一同狩猎。为了判断猎物是哪家射中的，北海人习惯在箭杆或箭镞上做上记号，凭此找到箭的主人。这箭镞的主人会是侯爵吗？箭镞的尖端形状的确很像，但大小不同。这一枚比普通的箭镞小很多，侯爵不会用这么小的箭镞。

　　不过，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加陵王后的遗物里？

　　别说穆铁亚斯，侯爵脸上也浮现出困惑的神色。珍.梅里莎说他会明白，可他不仅没有明白，反而更糊涂了。他思索了一阵，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他摇了摇头，放弃了。

　　“珍.梅里莎说想跟大人谈谈。如果觉得宫里不方便，可以在外面约个地方。”恩修低声说。

　　“你……你答应她了？”侯爵冷笑道。

　　“没有。属下就是再不懂事，也不会越过大人擅自做主。”恩修说着，一拜到地：“属下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全是发自肺腑！属下敢以圣母之名发誓，属下对大人的忠诚如同伊芙蕾丽尔峰的白雪，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请大人相信我！”

　　侯爵说：“我当然相信你。恩修，你是我父亲堂弟的儿子，是与我最亲近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背离北海家利益的行为。可是，我希望你忘记那些涉嫌叛国的言论，你知道，这十分危险。”

　　您可以尝试劝说，但侯爵不会同意。运气不好的话，您还会挨骂，被指叛国——恩修离开王宫的时候，珍.梅里莎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

　　恩修暗暗长叹。果然又让这个女人猜中了。不过，侯爵见到那箭镞的困惑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要去伊斯卡罗学校继续调查菲蕾亚的下落。你——”侯爵想了一下，说，“算了，你留下，别陪我了。我一有消息就联系你。如果今夜我不能回来，你就通知宫里，叫御林军前来支援。”

　　因为怀疑绑匪很有可能来自嘉兰内部，侯爵不能联络卡蒂罗纳伯爵；因为与曼瑟的过节，他又不能向曼瑟求助。人选一个一个删除之后，侯爵只能寄希望于国君了。他是菲蕾亚的父亲，她在这世上唯一最亲的人。

　　“大人，您不让我同去，为什么？”恩修闷声道，“您不信任我？”

　　“我已经回答过了，我不想再说一遍。”侯爵按住胸口，那两根肋骨断裂的位置，好像这样就能缓解疼痛。喉咙的发烫让他压抑地咳嗽，每咳一次，他都能听到肋骨的摩擦声。

　　“大人……”

　　“算了。大人已经发令，您就先回府吧。”穆铁亚斯急忙站出来打圆场。他扶住侯爵，同时使劲给恩修使眼色。

　　侯爵会拒绝您。不过不要担心，他最终会在王后面前曲下膝盖，珍.梅里莎说。而您，也会与我们走到一起。

　　恩修望着侯爵，青碧色的双眼如雨中的秋叶般清亮地闪动，多少情绪几乎要冲破冰封的唇角，可是他终于选择了沉默。他迅速垂下眼，起身向侯爵的背影鞠了一躬，然后大踏步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