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王朝：最后的贵族》四月未白

13、第012章 拉布洛

　　经过慕莲香止后，北海侯爵的队伍继续向东前进，傍晚时分到达了龙见西郊的拉布洛村。

　　“拉布洛村”写作Labelleau意思是“美泉”，是龙见西郊最大的村庄，也是沿龙见大道前往首都的必经之路。村里一百多户人家，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也能衣食无忧。村庄坐落在伊芙蕾丽尔山麓，风景秀丽宜人，是南来北往的旅人路过这里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在某棵好客的大树下坐下，吃口干粮，欣赏如画美景。侯爵每次前往龙见都会在拉布洛村歇脚，这次也不例外，可是此刻他却勒住了马，站住了。它的坐骑也一脸困惑地左右张望，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本应人来人往的村路上覆盖着新旧不一的积雪，显然很久没人清扫；已是晚饭时间，屋顶上却看不到一缕炊烟。仔细再看，便会发现整座村庄没有一座齐整的房子，只有破烂不堪的茅屋在厚厚的雪下摇摇欲倾。曾经宁静美丽的村庄如今一片荒凉，除了村口Labelleau的路标牌，没有任何可以与记忆中的拉布洛村联系起来的风景。

　　“这种房子还能住人吗？”穆铁亚斯皱着眉头说。

　　“这里是拉布洛村？”恩修回头对侯爵说，“不过一年不见，怎么破落成这样了？”

　　侯爵皱起眉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侯爵正诧异间，一个人影闯入了他的视线。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目光涣散的妇女，她背着孩子，挎着一个装着草鞋和柴禾的篮子，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绝望地等待。见到有骑兵过来，女人的眼睛顿时亮了。她踉踉跄跄跑过来，一双肮脏的手伸向走在前面的穆铁亚斯。

　　“大人，要草鞋吗？一块面包换一双……”

　　穆铁亚斯大西语的水平不高，他没太听懂女人的话。他摇了摇头。

　　“要不要柴火？一块面包换三根……”

　　穆铁亚斯困惑地看了眼侯爵。

　　“Hu onske at saelge di braende。”侯爵说。（注1）

　　“求求您行行好吧……两天都没吃饭了……没有奶，孩子快饿死了……”女人声音嘶哑，每个颤音都像是在呜咽。

　　“Giv hen de noge penge。”侯爵轻声说。

　　穆铁亚斯明白了，他立刻去摸自己的荷包。

　　恩修眉头一皱，他打马上前对侯爵小声说：“大人，还是别给为好……”

　　可是已经晚了。穆铁亚斯已经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币，伸手递给那女人。

　　然而女人没接他的钱。她眼巴巴地盯着穆铁亚斯包裹里露出的半个面包，两眼放出异样的光芒。

　　“谢谢大人好心，这附近几个村庄都绝粮了，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大人能给点吃的吗？我把这草鞋和柴禾都给您。”

　　穆铁亚斯看到侯爵向他点头，于是打开马背上的包裹，把自己吃剩的半块面包递给那女人。女人抓住面包，三口两口就把它吞了个干净。穆铁亚斯看着不忍，就又给她一块。没想到女人却不吃了，而是把面包小心地藏进自己的怀里。

　　“谢谢啦，大人您这么好心，愿圣母保佑你。”女人感激涕零地递上自己的篮子，憔悴的脸上纵横着泪痕。

　　穆铁亚斯没接她的篮子。女人连连鞠躬感谢，随后便抱着孩子飞快地离开了。

　　侯爵看着女人消失的背影，眉心浮现出悲哀的神色。

　　“大人施舍虽然出于好心，但未必明智。”恩修对侯爵说，“这么大的村子，肯定不只她一家人挨饿。一旦施舍了她，她就会把全村人叫来。”

　　侯爵也不回答，只是打马继续走。果然，越往前走，遇到的饥民越多。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在路边，饥饿的眼神如火苗在他们灰暗的脸上闪闪发光。北海士兵们放慢了速度，在人群中小心地前进。

　　穆铁亚斯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

　　“有人来了！”穆铁亚斯手指着前方道，“大人小心！”

　　白雪的背景中浮现出一群灰暗的影子，如暗流般从村路的另一端向这里涌来。起初只是模糊的一团，随后越走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穆铁亚斯可以辨认出一个个男人或女人的面孔：他们眼眶深陷，面颊枯干，形似鬼魅，每一个都像是刚才那女人的翻版。他们向着队伍奔来，后面的推动前面向前涌动，像涨潮时的海浪拍打着孤独的沙洲。

　　侯爵来不及后退，就被他们团团围住。

　　一个说：“行行好吧，大人，给口饭吃！一口就可以！”

　　另一个说：“我的老婆快饿死了，她还怀着孩子呢，求大人救救她吧。”

　　还有个年轻父亲把奄奄一息的儿子举过头顶说：“求大人把我儿子带走吧，我实在养不活他了。”

　　亲兵们见状立刻拔剑出鞘。恩修跃马上前，用剑指着众人的鼻子，高声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要犯上作乱吗？”

　　恩修的出面让人们安静了些。他们如水波般分开，一个满头灰白头发、胡子凌乱如茅草般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大人恕罪，我是这个……拉布洛村的村长，不管您是哪家的老爷，能不能给京城带句话？今年冬天几场大雪，我们村的牲口冻死的冻死，没死的也都被老爷们征走了。现在村子断粮三天了，每天我们吃得都是雪水和麦麸，实在受不了了……求仁慈的王上给点赈济，否则我们村的人都得饿死了……”

　　说到大雪，侯爵记起了去年冬天的雪灾。大西仅在龙见附近就冻死牲畜上千口，不少村民外出逃荒，村庄十室九空。拉布洛村的衰落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穆铁亚斯眼睛早已红了。他对侯爵说：“这些村民真可怜。大人，我们帮帮这些人吧。”

　　“不能。”恩修面无表情地插话道，“请大人慎重考虑。”

　　“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穆铁亚斯恼怒道，“难道你不救他们，让他们活活饿死吗？”

　　“当然要救，但不是这种救法。”恩修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转身向侯爵道：“大人，这里是龙见，嘉兰王的首都，不是我们北海人的地盘。如果您擅自救济灾民，一定会被弹劾说您收买人心。而且我们加上马夫还不到三十人，所带的干粮有限，而他们有上百口。就算我们倾其所有，也不够他们一天吃的。”

　　“那你说怎么办？”穆铁亚斯问。

　　“当然是告知龙见有司，让他们去解决。”恩修飞快地答道，“这才是最稳妥的作法。他们饿了三天还没事，说明还有些吃的，多饿一天也不要紧。”

　　“既然如此，那让他们少饿一天也不要紧。”侯爵突然开口，把两人吓了一跳。“传令军士，把随身带的干粮分一半给村民。”

　　“大人！”恩修叫道。

　　侯爵没有理他，转头问穆铁亚斯：“我们有多少马？多少骡子？”

　　穆铁亚斯顿时振奋起来：“报告大人：除去您和恩修大人，我们共有骑兵二十一人，侍从五人，两辆骡车，加上备用的五匹马，共有三十一匹马，两匹骡子。”

　　侯爵立刻找来马夫——就是和洛德通行的中年马夫——问道：“给村民留一匹骡子，让他们杀了充饥。它拉的车就由备用的马来拉，可以吗？”

　　这位马夫虽然刚才跟洛德吹得天花乱坠，但实际上在今天以前还从没跟侯爵说过话。得了这次机会，他自然分外珍惜。他毕恭毕敬地向侯爵鞠了一个躬：

　　“回大人：辎重太多，一匹马拉不动。”

　　“那就两匹马拉。”

　　马夫皱起眉头：“回大人，恐怕不行：骡车只有一个车轭。”

　　“那就把多出的辎重分摊在我们的马上，然后几匹马换着拉车。”

　　“大人，”中年马夫苦着脸说，“我们的马都是战马，长于快跑，不擅载重。令战马拉车，恐怕会伤到我们的马。”

　　侯爵何尝不知道这些。不过救人要紧，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侯爵问有什么行李。马夫回禀说，除了武器，主要是露营装备、衣服铺盖和干粮等。

　　“那就让每名亲兵分出一半的食物、衣服和铺盖给村民，回雪幻后由我补偿。”侯爵毅然下令。不等马夫回复，他就调转马头到村民面前，用沙哑的声音说：

　　“村民们！你们的灾情我已经看见了。我这就龙见，面见君上，向他转达你们的请求，请大家耐心等待救援。在救援到达之前，我会给大家留一些食品和物资，希望大家能坚持下去。”

　　侯爵话音落处，村民们欢呼声响成一片。有几位妇女甚至激动得昏了过去。村长老泪纵横，他抱着侯爵的马连连道谢。刚才要把儿子送给骑士的男子哭得像个婴儿，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流过那么多泪水。

　　干粮和被褥分发下去后，村民们齐声唱起了赞美圣母的颂歌。

　　穆铁亚斯和村民一起唱诵。他神情肃穆，眼含泪花。

　　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开心。比如洛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骡子被村民拉走，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还有恩修。他低声嘟哝着：“可笑。明明是侯爷赈灾，他们却赞美圣母。”不过并没有人听到。

　　离开拉布洛村的时候，北海侯爵心情又沉重又欣慰。在龙见赈灾的确是僭越行为，可是他并不后悔。僭越虽有错，不过自己受罚而已；可是面对着一百多个鲜活的生命，他无法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他忘不了村民送别时眼中的光，那充满感激与期待的眼神，如同圣母像前点燃的蜡烛，哪怕最微弱的一点火光，也值得神祗守护与珍爱。

　　过了拉布洛村就是龙见了。从这个角度，他可以遥望掩映在残阳微光中的国都，甚至能看到龙见最高塔“赤塔”的尖顶。虽然他并不是很喜欢这座城市，但这三天的旅途总算平安结束，他原本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了些。

　　他在高地上站住，欣赏着夕阳余辉下壮丽的雪景，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

　　一股熟悉的气息直冲肺腑：但那并不是雪后寒冷但清新的空气，而是尸体腐烂的恶臭！

　　侯爵这才注意到前方大路边上兀立着一座高耸的木桩，上面黑乎乎地似乎挂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