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1.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琴师回过头,朱红色的宫墙在雨水的冲刷下有些朦胧微醺,站在墙内的男子撑着一把草青色的骨伞,露出的手指骨节分明,纤细泛白,风吹雨水湿了他的眼角,桃花眼挑起带着丝丝狡黠,柔软的眉眼媚骨深刻,不知胜了世上最艳的名伶几分。

      她没有伞,任雨水湿透了一身白衣,背后的桐木琴在雨滴的击打下发出悦耳的清脆声。

      画师,这一别,便是隔着千山万水,生生世世了。她孑然一身,带着满身落雨向着远方的夕阳晚霞走去。

      画师目送她消失在霞光之外,低眉扯起嘴角,只是轻轻一笑,却是风华流转,百媚丛生。

      “你为何笑?”身后一身明黄的男子搭上他的肩,沉声问道。

      他侧着头,在皇帝英气的脸庞棱角上目光流转,眼睫每一眨,都是如水般柔情。“此刻的情景难道不值得一笑么?”他转身,背对着橙红色的夕阳,仿佛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一般向深宫漫步而去,留下了皇帝一人笼罩在细雨蒙蒙之中。

      皇帝抿着嘴角,坚毅得一身落寞。

      2.
      琴师第一次见到画师时,尽管是在暗淡无光的地牢之中也曾感叹过,这位公子,当男人实在是可惜。
      初遇时,他一身青衣,腰上别了一块刻着芍药的白玉,长发及腰随意散在背后。她一点一点打量着他柔弱的身形,最后目光久久停留在了他那就如被雕刻出的容貌上,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右眼下还有一颗妖艳的泪痣。嘴角似笑又非笑,更加有诱人之意,皮肤白皙到透着寒意,这真乃倾城绝色,祸水无双。

      而她,一身赃破不堪的囚衣,赤着被铁链拴住的冰凉双脚盘膝坐在干草上,双手还放在被双腿支撑的桐木琴弦上,头发异常凌乱脸上也都是尘土,对比之中,好像她才是男人,面前的来人则是一位艳绝天下的红颜。

      “是你弹的琴?”男子俯下身来,望着她的琴轻语,笑眼盈盈。

      她点头,想着这公子的声音竟也是如此吴侬软语,想必天生是要当艺伶的。想到他长袖善舞的样子,嘴角竟不自知地弯了个弧度。

      他也不在意自己干净无尘的衣裳,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桃花眼好像真的沾了桃花的媚,她一个真正的女人都看着觉得自愧不如,就说这天下,怕也是没有几个女子能艳过他。

      身边的侍从看他坐在潮湿肮脏的地上,皱眉担忧地说“大人,这牢里阴冷,您的身子薄,坐不得这地。”说着便要搀着他起来。

      “无妨。”他挥了挥手,拒绝了侍从的搀扶,侍从拗不过他,便也只好罢了。

      “姑娘真是弹得一手好琴,这曲子情意绵长,可叹动人,在这深宫之中能听到这样的琴声,实在让我感到有幸。”他伸出宽袖里的手轻轻抚着桐木琴,眉梢轻挑,似是不可置信,“好琴。”他笑道。

      她听着他说话,心思却在他的手指上,这双手可能是他身上最像男人的地方了。手指骨节分明有力,纤细瘦长,手背上泛着青色的血管,确是一双好看的手,她在心里叹道。

      他好像看出了她对他手的关注,便笑着把他的手覆上了她的手,可琴师却受惊了一般把手抽出来,颤声说:“不好脏了公子的手...”她双手手指绞着,眼神闪烁,他看得出她在紧张。

      他看着她颤抖的嘴角,低头从怀里取出一方青色的手帕,伸手把她的手放在手帕里擦拭,琴师看着他温润的神态,也就没有挣扎,任他摆弄她伤痕遍布的手掌。他看着她手上的伤痕,眉间似有不忍。她在心里念到,像这种伤,这位公子长这么大怕也是第一次见吧。

      他擦拭完便将她的双手放回了琴上,嘴角带笑对她说:“手脏了,擦干净便好。姑娘不可再在人前如此轻贱自己。”

      “劳公子费心了。”她颔首算是道谢。
      “不知姑娘刚才弹得是何曲?我自问在这宫中呆得久了,也赏过不少的好曲,可刚刚听了许久竟也没有听出来,想必姑娘必定是师承高人吧。”
      “公子谬赞了,教我弹琴之人是我的母亲,并非是什么世外高人,刚刚所弹之曲也只不过是我故乡的一首民谣而已,公子并非我故乡之人,未曾听过实属正常。”
      “哦?那不知姑娘是何方人?”
      琴师闻他此言神情一沉,眼神也随之黯淡。沉默了许久之后抬头看着对面之人精致的容颜,声音沙哑着说:“曾经是宁凉人,现在......没有了。”
      “宁凉...”他轻声喃喃着,手指还不断在桐木琴上来回摩挲,“原来姑娘就是那位昭煦公主啊,久仰大名。”话罢,他凝视着她忧伤的眼,笑得轻薄。
      琴师挪开眼:“国已亡,又哪还有什么公主,只不过阶下之囚而已。”她说完,竟自嘲的笑出了声。
      “是我不好,提到了公主的伤心事。”男子声音沉了下来,笑意却不减。她看着他艳美的容颜,想着这男人一张笑脸当真配得上顾盼生姿这四个字。
      “公子又何必与我一将死之人客气,若是无事,请还是快些离去吧,这地牢阴冷,不是您这种人久待的地方。”琴师理了理破烂褶皱的袖口,下了逐客令。
      男子却也不恼,只是用玩味的笑容看着一脸冷意的琴师:“公主怎知我无事?”他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拇指指腹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有些粗糙。琴师神情一滞,竟不知说何为好。
      看到她凝结的眼神,他嗤嗤笑出了声:“公主不必如此,我只是想让公主为我弹奏一曲,若公主合了我的心意,作为交换条件,本画师也愿意答应公主的一个条件。”他把手收了回来,认真地看着刚回过神的琴师。
      琴师沉思,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画师?”生了一张如此的脸,却是画师?
      他点头肯定:“如何?公主是否会为一个画师屈尊奏曲?”
      “什么条件都可么?”
      “除了复国之外。”画师调侃地笑笑。
      “我如今只是阶下之囚,何来屈尊。公子想听什么?”
      “《凤求凰》,可否?”
      琴师已经抚上琴弦的十指一顿,抬头看着笑言的画师,眼里的疑惑一闪而过,说到:“公子既然点了,自然可以。”
      “那就有请公主了。”画师摆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琴师沉默着开始演奏,悠扬的琴音穿过了地牢冰冷坚硬的狱墙,与晴朗夜色中的北极星相互呼应,本应曲调轻缓的《凤求凰》竟被她弹出了一股沉重萧索之意,在宫闱中缭绕不去。寒月月光透过窄小的狱窗洒在她单薄的身上,顿时便多了一层寒意。好像她真的坐在塞外的土坡上,被月光笼罩着,眼底是对远方爱人的无限思念,只不过这爱人,大抵是回不来了。
      有道是,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因不满,鸳梦成空泛,故摄形相,托鸿雁,快捎传。
      喜开封,捧玉照,细端详,但见樱唇红,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长。无限爱慕怎生诉?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
      琴音动人,余韵犹在。
      “公主殿下好琴艺。”画师由衷赞叹,却又话音一转,说道:“但没有感情的曲子,也不过只是一副空壳。”
      琴师抬头,望着对面那人意味不明的眼神:“公子此话是说我弹的不合公子的心意吧。”
      “公主说笑了,如此琴艺,又怎会不合我心意。我只是希望公主下一次弹这首《凤求凰》时,可以多些情意。”
      “公子也知道,此曲名为《凤求凰》。”她低下头深沉地望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月光投射在她的侧脸,睫毛上像是凝了一层霜。画师看着她,眼底有些异样。
      他起身,抖了抖衣襟,俯瞰着她说:“我一向一言九鼎,既然公主为我弹了这一曲,我也必然会践行我的诺言,有什么愿望,公主请讲。”
      琴师很慢很慢地将头抬起,却只是沉默,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结。画师眯起桃花眼,缓缓地问:“公主莫不是......连一个心愿都没有?”
      琴师仍是沉默,直到画师身旁的侍从准备催促他回宫时,她才突然开口。
      她望着他勾人的桃花眼,轻轻地说:“麻烦公子帮我给皇帝捎句话。”
      “请说。”画师点点头。
      她突然笑了,笑得很真实,温婉轻柔,:“公子请和皇帝说,宁凉的亡国公主昭煦,只求一死。”
      只求一死。琴师笑得像个真正的少女,无忧无虑的少女。
      琴师第一次看到画师的脸上消失了微笑,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她不好定义,是同情?还是惋惜?
      画师转身,在侍从的簇拥下走出了牢房。
      “希望公子言出必践。”琴师在他背后慢声说道,语气里甚至都透着渴望。
      你在希冀什么呢?死亡么?解脱么?画师背对着她,眼神变得缭乱。

      3.
      画师侧坐在皇帝的龙榻边,衣衫半裸,露出瘦削的肩,而一头乌黑的长发则甚是凌乱的散在床榻上。他好看的眉眼微蹙,眼神中是显而易见的不解。
      “在想什么?”浑厚的男音在他的身旁响起,纤细的腰肢被一双长臂有力地禁锢住,皇帝躺在榻上抬眼问他。见他沉默不语,便也撑起了身,大手抚上他的头顶揉了揉。“怎么了?未曾见过你有如此神情,发生了什么事?”
      画师靠在皇帝的颈窝处,柔柔地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宁凉?”
      “自然记得,朕三月前御驾亲征收复的国家,怎会不记得。”
      “那陛下记不记得昭煦公主?”
      “昭煦?有些印象,宁凉的公主?还没被处死么?”皇帝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画师笑得美艳,桃花眼眯起,更显得妖冶:“看来陛下把她丢在地牢里之后就完全忘记了。”他凝视着皇帝的眼,笑道:“这位公主虽说已经亡国,但毕竟也还算个人物,没有您的诏令,谁敢私自处死她啊。”
      皇帝也笑了,用手指摩挲着画师樱红朱润的嘴唇,语气挑逗:“怎么?你想要她?”
      “陛下又说玩笑话。”画师拂开皇帝的手,继续道:“我只不过是前几日夜里听到宫里有人弹琴,向下人打听,才知道是地牢里传来的。我听着好听,想着这牢里竟也有如此琴技了得之人,便去看了看。这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宁凉的昭煦公主。”
      皇帝笑道:“是么,这昭煦还会弹琴?”
      “又岂止会弹,这位公主的琴艺可当真算是我听过的里面顶尖的一位了。”
      “哦?那你的意思是?”
      画师闻言坐起,面对着皇帝柔声说:“我想,这公主原本就只是个弱女子,对陛下也没有威胁,既然她琴艺如此了得,陛下何不免了她的死刑,留她在宫里做个琴师呢。”他牵起皇帝的手,笑着眨了眨眼:“您觉得怎么样?”
      皇帝看着眼前倾国又倾城的美人朝自己温柔地笑,怎么也不会有反对的意思。“画师想听她弹曲,那便把她留在宫里吧,朕这就下诏,让人将她放出来。”
      “怎么是我想听,我都是替陛下的生活添些乐趣。”画师又被皇帝长臂一圈到了怀抱里,他在他的耳边喃道:“有你在,朕的生活又怎会缺少乐趣。”
      画师轻笑出声,在皇帝的怀里乖巧地躺着,可在皇帝看不见的侧影里,他的眼底却是一望无际的深渊和狐狸一般的狡黠。

      4.
      琴师在等待的整整七天里也曾经想过,那画师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并未将彼此之间的承诺放在心上。
      有谁会在乎一个亡国女的话呢,尽管她只是求一死而已。
      可他终究是来了。
      那一天,他依旧是一身青衣踏着月光而来,依旧是那张倾城绝色的脸,却没有带来琴师想要的消息,就是说,没有带来她的死讯。
      画师提着一个古雅精致的红木盒子,他像上次一样席地而坐,轻巧地掀开木盒的盖子。一股清香在这气味腐臭的牢中散发,霎时间,她住的这间牢房仿佛就成了这整座地牢的一处世外桃源。
      那是一碗桂花粥,被昂贵的白瓷盛着,桂花融在白粥里,看起来竟像一幅画一般。
      就是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也没吃过扮相如此精致的粥。
      “怎么样?这粥还不错吧,我想着这牢房的饭公主肯定吃不习惯,就拿了些宫里膳房的东西过来,也不知道合不合公主的口味。”画师眯着眼笑,看起来颇为可亲的样子。边说,他边端起了那碗桂花粥,又从红木盒里拿出了一只瓷勺,盛起一勺往嘴边吹了吹。
      “喏。”画师把那勺还冒着热气的粥喂到她的唇前,认真地望着她。
      琴师张嘴把热粥咽了下去,然后抬眼看着一脸满足的画师,淡淡地说:“公子不必如此,再怎么不习惯,三个月也总该习惯了。”
      画师拿着瓷勺在粥里转了转,看着她笑道:“是么?那既然公主都习惯了,又干嘛非要逃呢?”
      “逃?”琴师直视着他:“我何时说过要逃了?”
      画师把粥放到她的双手上,又用自己的手捧起她的手,目光从粥缓缓向上移到了她毫无波澜的脸上,他一直在沉默中微笑着凝视她,仿佛要看出他想看到的她的样子。
      “公子看够了没有?”她本想捧着粥离开他的手心,可却不曾想他虽女相,却毕竟是个男人,力气确也颇大。她刚一挣,他便死死扣住了她的手,粥都溅出半碗。
      他一寸寸逼近她,直到她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抽搐,他才盯着她的眼说:“公主不是说只求一死么?死难道就不是逃么?”
      “你...”琴师哑然,竟不知如何答他,画师好像总能让她陷入无言的境地。
      其实她倒不是被他的话逼的哑口无言,而是他眼底的痛苦,无人知晓的痛苦。好像一头凶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画师回到自己的位置,向身边人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人奉上一柄钥匙。他朝她眨了眨眼,又回到了那个平常的媚艳样子,刚刚那凶兽,仿佛就是她的一场幻觉。他笑着询问:“公主还要吃完这碗粥么?“
      琴师看着那碗溅了一身的桂花粥,摇头道:“不了。”
      “也好,反正出了这地牢,我叫膳房给公主重做一碗。”他说着便把手伸向了她带着铁链的脚,琴师下意识地躲,却慢了一步,被画师抓住了脚踝。画师顺势一拽,琴师的脸便埋在了画师的胸膛,满身缭绕的芍药香熏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画师就这这个姿势,用钥匙解开了她的脚镣,露出了她青紫红肿的脚踝,他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头顶,一只手轻揉她的脚踝。
      柔眉半蹙,绝世无双。
      “嘶”琴师疼的在他怀里颤了一下。他便停下来,把她从怀中拉起,笑看着她同她讲:“我要向你道歉,没能履行诺言,没有和皇帝说你要我传达给他的话。”
      “嗯。”琴师没有很失望,他从他拿钥匙的那一刻就知道起他要干嘛,她又问:“你怎么让我能出去的?”
      “我和皇帝说你琴艺了得,可以留在宫里当琴师。”
      “宫里琴师要多少有多少,皇帝怎会这么简单就赦免一个亡国公主?”
      “因为我和皇帝说我想听你弹琴。”
      他桃花眼带笑,一开一闭都是在勾人魂魄。琴师突然懂了些什么,为什么他一个小小画师,权力待遇却像皇亲国戚一般,为什么他只是一个画师,却可以轻易把她从这地牢中带出去。
      他毕竟是有如此容颜,若只是一介画师,倒让她觉得奇怪。
      “谢谢。”她颔首道:“我只想快点结束这种煎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重见天日。多谢公子费心救我。”
      话音刚落,她便被他双指勾起下巴,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贴上了双唇,他用齿轻咬她的下唇,她睁眼,看见一双映着水的桃花眼。他深入,看见她眼中的朦胧的自己。
      两人彼此胶着,在将近窒息中落幕。
      “不谢。”他帮她撩开额前凌乱的发丝。舌尖轻舔唇瓣,是极致的诱惑。
      琴师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惊慌失措地面对这个男人。

      5.
      深宫之中,少有阳光,宫楼庭阁错综分布,影子也相互交叠,宫中人不少,人气却不多。
      琴师出狱之后经常能看见画师,无论是她在殿上为皇帝抚琴时,他坐在皇帝的身旁微笑着望她。还是她在散步时抬眼就能看见的,他倚着楠木栏杆微笑着朝她挥手。微笑着的,好像他那副红颜祸水的脸只有这一种表情,永远是一副乐得自在的无所谓样子。
      好像没有任何烦恼,好像真的对任何事都不在意,也许这就是他的烦恼。
      一个人,如果真的活的无欲无求,那么他真的就能永远快乐么?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又何必活着,既已对一切都视若无物,活着又和死了有何区别?
      她望向龙椅上的画师,那人正用一惯的笑脸看着自己,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一怔,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想通了什么,看起来好像没有烦恼的人,其实眼底藏着比平凡人痛苦千万倍的凶兽。
      那晚她没有看错。
      琴师一曲奏罢,双手抚静琴弦,低头浅笑。她想着,下了殿之后,要再为画师独自奏一曲,那曲《凤求凰》,现在应该可以让他满意了。
      “琴师,你抬起头来。”低沉冷冽的声音从殿上传来,她虽一惊,却也沉静地抬起了头,直视着皇帝不善的目光,同样的咄咄逼人,两人相视沉默,气氛僵持着,空气都绷紧的像弦一般,好像只要下一秒,两人就会拔剑相向,厮杀到死。
      毕竟是亡国之仇,这个男人残忍地杀害了她全家。她没想过复国,没想过报仇,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会把这仇忘记。
      皇帝冷着脸开口,语气里压抑着怒气:“你就是昭煦?朕免了你的死罪,怎么不见你来叩头谢恩?”
      “皇帝陛下是要我谢谢您灭我家国,然后留我一人苟活于世么?”琴师跪着直视皇帝,眼底是毫不掩饰的仇恨,嘴角带着轻蔑的笑:“你现在是要一个被你亡了国的公主谢你不杀之恩?陛下说出这话,自己难道不觉得可笑么?”
      她牙根咬紧,准备好了接受皇帝处死的诏令,死又如何,她本就是只求一死的!她是宁凉最后的公主,她怎会向灭国仇人低头!
      “你!!!”皇帝踹翻身前的酒桌,抽出随身的匕首便要掷出,却不想被身旁坐着的画师拉住了臂膀,他低头,画师没并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仍然安静地端坐在他身旁,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只有皇帝能感觉到,他用了死力拉住了他这一击。
      “陛下莫不是忘了我们的约定?”画师笑意盈盈地偏头望着怒火滔天的皇帝。可皇帝却并没有被这美人一笑浇灭怒火,反而更甚。皇帝俯下身用力掐住画师的下巴,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朕真的在乎我们之间的协定?朕可是天下之主!没有人可以忤逆朕!”
      画师仍旧笑着,桃花眼翩翩眨动,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皇帝,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沉默着,沉默着逼皇帝熄灭了怒火。
      皇帝甩开他的脸,无力的坐在了龙椅上,匕首顺着衣袖划下,“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滚...都给朕滚!!!”
      画师起身,向皇帝鞠了一礼,“微臣告退。”话罢,他便朝着琴师直直走去,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扶起,一只手拿起她的桐木琴,搀着她一同走出了大殿。
      皇帝一人坐在狼藉的龙椅上,手里狠狠攥着已经碎裂的酒杯,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在他明黄的袍上浸了一朵娇艳的芍药。

      6.
      画师拉着她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把她扶到院里的石桌处坐下,自己也坐在她的身旁。两人静静地对视,竟默契地同时相拥。琴师这时才懂那句词——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
      相见确难。
      “是不是被吓坏了?”画师首先开口,好听的声音在琴师的耳边萦绕,那么近,让她恍惚,觉得不真实。
      “怎么不说话?”画师捧着她的脸放在他的眼前。嘴角轻轻勾起,温柔了整个芳华。
      琴师眼神微朦,用手指勾勒着画师的轮廓,轻声说:“你总是在笑,可这次的笑,好像又与往常不一样。”画师握住琴师留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吻上了她的额头。
      羽毛落下一般的轻吻,琴师终究没忍住,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画师的手掌。
      画师看着她,罕见的收起了笑容,目光在琴师泛红的眼眶上流转,柔情似水。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在没听到你的琴声之前,我以为我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在皇帝身边,给他做一世的玩偶。我从没想过反抗,因为于我来说,什么样活着都是一样的,没有感情,顶着一张善笑的伪面。”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眉骨,继续道:“我没想过会遇见你,没想过原来有一天自己也会有感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琴师看着这个艳若桃李的男人,在她的面前流露出深埋心底的悲哀,他原来从未真正的笑过,他可能已经忘了怎么发自肺腑的快乐。
      “我为你弹一曲吧,只为你一个人。”琴师把琴平放在石桌上,凝神望着面前被双手覆着的琴弦,却不看他。
      画师静静看着她的侧颜,说:“好啊。”
      琴师自如的调动十指拨弄琴弦,《凤求凰》流畅的从她指下飘扬而出,不止是动人的旋律在院中回荡,她要他听的,也不是她了得的琴技,不是这悠扬深远的曲调。
      这些他都听过了。
      他听到的,是她满心的相思,是相遇的欢喜,是求而不得的挣扎。
      画师,我心悦你。
      琴师拥住了画师,好像拥住了亘古的时间。

      7.
      皇帝在琴师出狱不久就有所察觉,日日夜夜陪伴在自己身旁的这个男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画师的眼底有了他从未见过的神采奕奕。
      那么多年,他们相伴了那么多年,皇帝从未看过他的眼底出现如此韶华。
      他愤怒,特别是在明白了画师改变的原因之后。
      “朕当初在战场上就该杀了她,让你们连第一面也见不到!”皇帝把画师禁锢在龙榻上,双目映着红光,是怒极的表现。画师在他身下,只是淡淡一笑,说:“陛下这么说,我是不是该后悔当年潜入御花园赏芍药,这样我们也就见不到第一面。”
      皇帝无言,只是用凶狠的眸子死死盯着他,好像要用眼神把他钉在这榻上,让他永远也跑不了。
      画师一只手抚上皇帝的坚毅的脸角,笑道:“陛下,你不可能藏我一生一世的。”
      “你这是在害她,你明知你们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你明知朕不会放了你,为什么还要去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皇帝一拳砸在了他的脸旁。
      “不会的,我不会后悔。”
      “朕会让你后悔!”皇帝起身背对他道:“你明天就会听到她的死讯。”
      “那陛下今天就会听到我的死讯。”画师在皇帝身后不急不缓地说道。皇帝闻言猛然回头,看见的是一脸淡然的画师,手里攥着的是他随身的匕首。
      “你...你宁愿为她死?”皇帝不知是怒是悲,眼角竟在颤抖。
      画师放下匕首,双手轻轻地握住了皇帝冰凉的手,望着他说道:“我不会离开陛下,我只想求您,放了她。”他虽嘴角带笑,语气却凝重:“您饶她一命,我把我的命献给陛下。”
      皇帝反手握住他的手,捏的他生疼,怒道:“若我不依你呢。”
      “那陛下今天就能看见我血染深宫的好戏了。”画师忍着疼笑道。
      “你威胁我?”
      “不敢。只是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守护一个人,总要赌上些东西,我所有东西都是陛下的,也就只有这条命还可以拿来赌一赌了。”画师桃花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嘴角的笑温柔妩媚,让人着魔。
      皇帝用力蹙着眉,却无可奈何,自己无论如何也舍不了他死。
      “好,我答应你,不日便遣她出宫,江湖之大,任她奔走吧。”皇帝好似用光了所有力气一般叹道。
      画师在塌上向皇帝叩头:“臣替昭煦公主,谢陛下不杀之恩。”他起身,看着皇帝英气挺拔的背脊,透着寂寥。
      他轻叹。
      是我负你,下一世来还。

      8.
      雨停了,琴师一身湿衣躺倒在夕阳之中,土地在雨水的冲刷过后泥泞不堪。她的侧脸浸在泥土里,白衣也被染脏,碎裂的桐木琴在她的手边,她却够不到。
      雨后的火烧云铺满了整片天空,把她衣衫映成了红色,她好像看见了画师,可一眨眼他又不见了。
      她想叫他,却发不出声音。
      终于,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很累很累,累到以地为床,以天为被,再也醒不来了。

      画师与皇帝在御花园的芍药边相对而坐,摆桌饮酒。
      “朕记得,你年少时,最喜欢在御花园画芍药,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皇帝望着这盛开的极美的花,眼神飘到了多年之前。
      即便这满园的花,也不如眼前之人美艳。他记得这是多年前与画师说的第一句话。他还记得,那个少年诚惶诚恐的神情,桃花眼好像有着狐狸的风韵,让他深陷,不可自拔。
      画师为皇帝斟了一杯酒,抿着嘴笑道:“如今我虽少有动笔,但最爱之花,仍是芍药。”
      “是么,朕没想过,你还是长情之人。”皇帝说着,将眼前的酒一仰而尽。
      画师重重叹了一口气,一滴泪从眼角垂下:“陛下,这芍药还有一个别称您可知?”
      “说来听听。”
      “将离。”画师跨过了酒桌,把皇帝搂入怀中:“将离,将离啊。”
      皇帝眼皮沉重,却还是坚持着不倒下,他用仅有的力气拥着眼前柔软的身体,颤抖着说:“朕赌你,至少是对朕有一些感情的,是朕...是朕太...太过于自负了。”
      画师神情淡漠,却掩不住眼底的哀情。
      皇帝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咳出了血,染了画师一身的红色。他大笑着说:“可你以为杀了朕就能永远保住昭煦的性命了么!你以为只要朕死了就没人能威胁她了是么?”他将画师拽到自己的眼前,盯着他厉声道:“你还是不了解朕啊,朕说了要让你后悔,就一定会让你后悔!哈哈哈哈!”
      画师瞳孔骤缩,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惊惧,他攥着皇帝的领子大吼着:“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放过她是不是!你早就吩咐了人,只要她一出宫就杀了她是不是!”他用力把奄奄一息的皇帝推开,任他重重得砸向地面,哭道:“你答应我的呢!你答应我不害她性命!”
      “我...我怎么会放过她,她可是从我身边抢走了你啊。”皇帝倒在花丛中,嘴角是溢出的鲜血,沿着脸颊滴在盛开的芍药花上,花瓣血红,显得更加妖冶。
      皇帝的眼帘重重地放下,在芍药的簇拥下身亡。
      画师听着赶来的侍从脚步声,闭着眼瘫倒在了一片狼藉中,他放肆地大哭着,连双膝被碎瓷割破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用手掩面哭泣。
      被卫兵架走时也没有停止,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了。

      9.
      画师听到在宫中萦绕不去的琴声时,正在欣赏夜色中还未绽放的芍药花,他被这样悠扬的琴声吸引,仿佛看到了弹琴之人凄凉悲伤的面容,在寒月下无声的哭泣。
      那种和他一样了无生意的痛苦,像是下了巫蛊的异香,吸引着他,让他向琴师走去。
      你可知道,他想对她说,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挣扎。
      这世间。
      求而不得,故生执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