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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新过完这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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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声钟敲完,一切故事也就走到了尽头。
晚晴也知道活着好,可是活下来……又该拿什么面对这满目疮痍的人生呢?
她横剑自刎。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她的人生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想要做的事情永远都做不成,想要好好对待的人永远在渐行渐远,爱她的人最后却想要杀她,她爱的人却逼她上绝路。
鲜血急涌,她的生命和血一起流出了身体。
最后一声钟恰好在此时响起。
整个沾上了血的黄昏,都来陪葬。
*
傅晚晴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仿佛还能听到钟声,肃穆庄严。
她纤细的手指抚上脖子上的致命伤,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过了,但依然很难解释为什么她没有死。
这只能理解为命运的恶意。
陪在她身边的,是她已经疯了的丈夫。
惜朝是那样坚韧果敢的人,居然神智失常了。
假如知道她最后会自刎,他当时还会不会逃走?
假如知道他会疯,她还会不会选择自裁?
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命运不容许假设与重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他,疯疯癫癫,落拓邋遢,已经没有半点原先的影子。
*
但疯了的惜朝,居然还懂得如何煮饭熬药,照料重伤病人。
明明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却还心心念念要让自己妻子过得好一些。
晚晴躺在床上,看他忙里忙外,心里百般滋味。
「惜朝……」
他听见了,回头对她一笑。
「今天的粥我放了蒲黄和红枣,止血补气,你小心烫。」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思维敏捷,口齿清晰,完全看不出半点不对。
晚晴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们一起喝,你也受伤了。」
惜朝的手微微一颤,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做声,再和他说什么也没了回应。
他总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在山林间呼啸,仿佛胸中有无数不平之气。
像落入陷阱的猛兽,被拔掉爪牙的老虎,百般磋磨,万般委屈,但已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
晚晴想起他们初见时,青衣的少年在街头卖艺。那时他同样是落魄的,但落魄得坦荡又骄傲,人是描摹不尽的意气风流,风华绝代。
她被他所吸引,连是缘还是劫都顾不上。
她不顾一切,让她那个老谋深算的父亲都深深动容。
少年一步登天,都说是他高攀了她。
……可假如惜朝当初没有遇到她,一定不至于落到如今的田地。
他或许会是清贫的,但也因这份清贫,他永远不会被卷入残酷的权力纷争中来。
假如没有她,他的野心不会那么大,他也不会后来那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会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娶一个妻子,生几个孩子,在儿孙绕膝中死去。
「我们不该遇上。」
惜朝坐在门槛上,夕阳落在他卷曲的发上,他没有回应这句话。
*
等到晚晴能下床以后,她开始寻找药材替惜朝治病。
他们拥有的东西实在不多,一座木屋,见底的米缸,一张床,一张被子,一口锅和一副碗筷。这些时日,她吃的最多的是旁边溪水中捉来的鱼,以及林间的野味。
真没想到,最后会以这种形式实现她昔日粗茶淡饭的理想。
她猜这里曾经是惜朝在进京之前落脚的地方,因为她发现了墙壁上剥落的书画痕迹,依稀可辨是惜朝的手笔。
……只是如今的他已经记不得该如何写诗作画了。
山间药材不多,但是惜朝不许她走出这片山林。
「我很快就会回来,你先去捉一只小兔子等我。」
「不行……不许……」
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两个词。
她有次偷偷出去,还未走出山就听到他惨痛的长啸,万箭穿心的人也不过如是。赶回去时,见他一动不动躺在河边,她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
渐渐的,药起了作用,惜朝的情况好转,偶尔也能清醒地说一些话,也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
她其实非常乐意帮他,但就算是他还不清醒时,他都会红着脸躲开她,独自换衣擦身。
「惜朝,等你好了,我们要离开这里吗?」
她开始和他商量一些事情。
惜朝有时候能理解她在说什么,说一些意见。
虽然大部分时候人还是糊糊涂涂的,但这也给了她极大的振奋。
有些药喝下去的反应很大,但他每次都还是喝完了。
「烫……」
「呆子,慢点喝,没人和你抢。」
喝完药,惜朝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在溪边看晚霞。
*
没有人来打扰的日子,美好得像梦一般。
惜朝疯癫的时候,她全副心神都被他占据,没有余力去想别的。
如今,他渐渐好了,她就开始想到以前的事情。
铁手到底信守承诺,没有为难惜朝,更加没有派人追杀。
只是若是惜朝再度现身人前,她不知道那些人会对他做什么。
毕竟那么多血海深仇……惜朝以前做错太多事情了。
或许是她的情绪太外露,原本正在看星的惜朝也感受到了。
「不必担忧,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什么都不必担忧。」
惜朝的手慢慢抚平她的眉头,侧过脸吻住她。
「一切都有我。」
*
想着想着,晚晴也就释然了。
惜朝惊才绝艳,埋没于山野,谁见了都会觉得可惜。
当初他若是慢慢寻到路径入仕,未必最后不能出将入相。
可惜他因为她的缘故走了一条最危险的路,最后万劫不复。
时也,命也。
在筹措了足够的草药后,她平生唯一一次施展了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外貌的易骨术。
她打碎他骨头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易骨术,易骨易,易心否?
惜朝清俊的面容被打碎,重新拼凑出来一张陌生的脸。
「哪怕是最熟悉我的人看了,只怕都不可能认出来。」
他笑起来神采飞扬,那张平庸的脸活了过来,让人不敢逼视。
「你的声音也要改一改。」
他再次张口时,声音变得低沉。
*
他能受易骨换面的苦,面不改色饮下撕裂咽喉的药。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疯。
「那时听到你的死讯……」
「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
她哪里还敢呢。
*
朝中傅相一党被连根拔起,人才凋敝,正是急需用人之际。
惜朝只不过费了点小手段就顺利地入了朝。
引荐他的居然还是铁手。
「他完全没认出我来。」
惜朝好笑地和晚晴说。
「你要小心,别露出武功。」
晚晴还是十分担忧。
「相爷被神秘人救走了。」
「爹他一向会给自己留足退路。」
不是所有人都和惜朝一样傻,凭借一腔孤勇就敢把自己陷在危险中。
*
一旦没有人掣肘,顾惜朝的能力很快显露无疑。
他上奏的计策无一不命中要害,官位也因此一升再升。
「只是看着皇帝,我就想起当时我拿剑架着他脖子的情形,真是好笑极了。」
「惜朝,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极了,晚晴,谢谢你。」
晚晴出神地看着他庸常的面容,以及乍然迸现在眼中的华光。
「怎么这样看着我?」
惜朝下意识地用手抚上自己的脸,又是笑。
「假如那年你遇到的是这样相貌的顾惜朝,只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上吧。」
「是啊,丑汉子。」
「我是丑汉子,那你就是丑汉子的老婆。」
如今他们夫妻已经能够心无芥蒂地开着这样的玩笑。
*
惜朝入阁的那年,他俩有了第一个孩子。
「今天遇到了戚少商,他居然说可惜我不会武,不然一定是个高手。」
惜朝乐不可支地对着晚晴说刚刚碰见的新鲜事。
「戚少商一向耿直。」
晚晴抱着孩子,逗着孩子笑。
「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像你,不要像我。」
他接过孩子晃了晃,晚晴抬手捂住他的嘴。
「嘘,不许你这样说。」
顾惜朝把自己妻子的手拉下来,一根一根亲吻她的手指。
*
「遇上你,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
过去了几十年。
晚晴离世的次日,顾惜朝也停止了呼吸。
他为官的这几十年,天下海晏河清,一多半是他妙计的功劳,赐谥号“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