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之与

4、礼

　　茨木山的食发妖之乱终被平息，一觉醒来，前一晚受难的小妖们发现头发恢复原状，欣喜若狂，唐纸伞妖尤其兴奋。
　　“只要茨木大人出马，区区小妖何足挂齿！”她兴奋得连伞面都一张一合，逢人便说茨木平定了食发妖，唯恐有妖不知。
　　说得多了，风声自然传到了茨木耳里，他对此有些介意。
　　“将小妖降服的人是吾友酒吞。”他坐在一个小山坡上对着远方低声说道，苍翠密林随山势高低起伏，挡住了他眺望的视线，在他身后，有只坐在金鱼上温和笑着的爷爷——他虽外形神似人类老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妖怪。
　　“茨木大人是在为酒吞大人抱不平？”
　　“明明是吾友的功劳，为何会成了我的功劳。”
　　“对于伞妖而言，这都是你的功劳。”老者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惠比寿爷爷，你曾游历山川，看遍人间妖界疾苦，可到过一地名为大江山，可知有一大妖名为酒吞？”
　　“老朽知道大江山，也知道酒吞童子大人，只是不知茨木大人为何要问起他？”
　　“吾友酒吞，我想更了解他。”
　　“嗯，该从何说起呢？”惠比寿将手中的笏板扛在肩上，“也罢，从茨木大人最爱的武力开始说吧。”
　　酒吞童子的武器——酒葫芦，也曾是个普通的酒葫芦，因主人入妖道而妖化，长年累月受瘴气侵蚀，最后化为具有灵性的凶器，平日里疯狂吸取瘴气，以酒吞之力将其化为武器。酒吞童子以自身妖力运作妖葫，将瘴气弹威力提升数倍，能于三十步之外取人性命，妖葫的攻击可远可近，加之酒吞本人的特殊不死刚身，妖力与那剧毒瘴气完美契合，能于危机时刻运用瘴气治疗自身，老朽可以断言，无人能正面与酒吞大人交手。
　　“原来如此，难怪我无法取胜。”联想起那晚的经历，茨木清楚地知道瘴气攻击有多可怕，比源博雅的箭更快，更毒，更远，最关键的操纵者还无法轻易打倒，酒吞童子，果然并非等闲之辈。
　　“茨木大人不必纠结于那一战，你与酒吞大人在武力上只是相性太差了而已，茨木大人的溅射鬼力之强大，自此类妖魔出世起从未有过，”惠比寿摇着头，“你的鬼力，能以一杀破千军，唯独拿酒吞大人无可奈何。”
　　“继续说吧，爷爷还知道吾友的什么事？”
　　“哦嚯嚯，莫慌，莫慌，听老朽慢慢道来。”许久没有人与惠比寿聊天，他也十分开心。
　　说起酒吞童子，就不得不提到他成为鬼族首领的故事。酒吞童子原本是人类，在几百年前，他曾是个容貌俊美的小僧，因受许多人妒忌而心陷怨憎，寺内高僧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以无心向佛为由将其逐出寺外。失去佛家净地的镇压，小僧无法抑制心魔，遂入妖道。他曾放纵自我，在当时的京都内大闹了一番，酗酒，捣乱，将曾陷他于不义的小人斩杀，血溅佛寺，最后数名高僧出动，企图除去他。酒吞力战数名高僧之事曾有人记载此战：昏天黑地，难分胜负——酒吞以一妖之力，大醉酩酊使出八方神通，他虽不占优势，高僧亦不得占便宜，最后酒吞为保全在京都中遇见的族类，撤至大江山，群妖跟随他到了那里，历经数年，他成为了大江山的妖鬼首领。此后数百年内，曾有许多妖慕名前去与酒吞一战，都以落败收场，酒吞声名远播，他深爱美酒，尤其爱人类所制灵酒，为人磊落洒脱，心怀大义，对待妖怪一视同仁，虽本人无意，却被众妖称为“鬼王”。
　　“吾友竟然是鬼王……”茨木听得两眼发光，被这故事感染得心潮澎湃，有哪个男子能抵抗得住战千军，称一王的诱惑？
　　“哦嚯嚯，老朽所知道的酒吞大人就是这些了，大人？”惠比寿摆弄着手上的笏板，望向有些出神的茨木。
　　茨木握紧了双拳，从原地跳起，向着自己的练武场走去，惠比寿在身后笑眯眯地望着他。
　　“老朽再去为大人升几面祥旗祈福好了。”老爷爷驾着金鱼向河岸飞去，手中的笏板在空中左右摇摆，闪闪发光。
　　茨木将手中的黑焰抛向高空，扭曲的花火冉冉高升。
　　吾友酒吞，鬼王酒吞，我已迫不及待地等着重逢之日，到那时我将展现我的武力，要让你那双刚毅的眼紧盯着我不放。

　　数月之后，夏去秋来。
　　茨木山像是换了一身衣裳般，满山的树挂着金黄鲜红的叶子，狂风席卷时，一地灿阳。
　　茨木在河边散步，忽然看见空中飘过一撮漂亮的白绒，他伸手去接，那撮白绒在指尖散开，像极了春日里漫天飞舞的蒲公英。
　　正当他对着指尖发呆时，一个小姑娘的惨叫声在不远处响起，他收紧拳头，压低脚步声向声源地潜去。
　　在一片不起眼的小空地中，一只绿皮妖怪和一只红皮妖怪缠着只身一人的小妖，绿皮妖将手中的钉棍敲得咚咚作响：“你这小鬼，是不是以为茨木山是你家，随随便便就能进来乱逛？不交出点好处跟当地的兄弟们打好关系还想走，没门！”
　　“吼！”红皮鬼亮出了獠牙，“交出好处！”
　　“呜…………我，我……”被欺负的小妖怪脸上挂着泪水，手上紧紧地抓着一只巨大的蒲公英，坐在地上，不知是不是已经被打了。
　　茨木正要阻止这两个流氓妖怪，只见原本坐在地上哭泣那个神似人类小女孩的小妖突然挥舞起手上巨大的蒲公英，她紧闭双眼，奶声奶气地喊道：“对不起——”
　　那蓬松可爱的蒲公英，居然瞬间将两个流氓妖怪扫翻在地，小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妖怪连连鞠躬：“对不起，让你们受伤了，我来治疗！”
　　说罢，小妖再次挥舞起蒲公英，生之绿意从周身洋溢开来，包围了两个耍流氓的妖怪，被扫伤的部位瞬间恢复原样。
　　两个流氓惊呆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俩大喊着“妖怪啊”狂奔而去。
　　小妖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泪水，像个走丢的孩子般紧紧抓着手里的蒲公英，低声地啜泣着。
　　“明明自己就是妖怪，还管别人叫妖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茨木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不料，那只小妖看见他，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真的没有带东西，不要打我啊——”
　　从未见过女人哭泣的茨木瞬间慌了手脚，只能站在原地抓耳挠腮，直到小妖哭累了之后自己停下来后，茨木耳边还回响着哇哇的哭声，小妖见他没有动粗的意思，也只是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你的蒲公英好厉害，又能打人又能治疗，平常妖根本做不到。”茨木看着那个毛茸茸的大球，眼里尽是好奇。
　　被夸奖了的小妖脸上飘起红晕，她把蒲公英抱在怀里，圆圆的小脸蛋和白色的毛绒凑在一起，非常可爱。
　　“我是这茨木山上的妖，名叫茨木童子，你是谁？”
　　“莹，莹草，”她稍稍放心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本来在修行途中，变作蒲公英绒花掩人耳目，不料被山脚下的人类捞住了，他们要把我当成做灵酒的材料，我慌慌张张地逃出来，结果，结果……”
　　“灵酒？”茨木重复了一遍，“是人类做的酒么？”
　　“是的……”
　　“带我去！”
　　“哎？”莹草不解地看着这个突然高兴得像孩子一样的大妖怪。
　　“灵酒是吾友爱喝的酒，若能在他来之前备上一些，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莹草举起小拳头，一脸的认真，“茨茨是为了让朋友高兴，我也来帮忙吧！”
　　这一大一小两只头脑单纯的妖，就这样结伴悠悠地往山脚下晃去。
　　茨木山脚有人类居住，人类为了封住山上的魑魅魍魉而在通向山顶的路上建了一座神社，以这山上最美的花为名，叫夕颜神社。
　　茨木对山上的路非常熟悉，没费多大功夫就把莹草带下了山，两妖在神社附近的草丛中蹲着。
　　“茨茨，听好了哟，现在已经到了晚上，人类都回家了，我们可以悄悄向神社前进。”莹草小小声地说道，茨木非常听话地点了点头。
　　这个人类居住的地方并不大，只要避开灯火，谁也不会看见他们两只，神社建在偏离居住地较远的地方，朱红的门柱高立着，白色的粗大绳子环绕着社外的大树，上面还挂着茨木看不懂的字符，门外侧有两只巨大的犬类雕像。
　　茨木刚靠近雕像，就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撼动，他一把抓住走在前面的莹草，随时准备开战。
　　那两座巨大的雕像开始震动，狰狞的活动着面部，身体，石质不断活化，生出毛皮，最后两只活生生的凶犬龇着牙，拦在他们前面。
　　茨木已经举起了拳头，却不料这两只凶犬竟然只是凑近跟前嗅了嗅他的味道，便一左一右退开，低下头。
　　莹草怯生生地回头看着茨木，此时若是离开，他想要的灵酒就再难拿到了。
　　打定主意的茨木把莹草护在身后，警惕地通过这凶犬把守的门口。
　　“我，我逃出去的时候没有从这里出去，竟然有这么可怕的怪物……”莹草望着身后朱红色的门柱，长舒一口气，“走吧，我知道灵酒放在哪里。”
　　两只妖怪顺着墙角侧身摸到了一个小屋前，莹草敲了敲一扇窗，那早就坏掉的窗扇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轻轻一翻就能摸进屋里。
　　只是两只妖都没想到，小屋里早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黑暗中只能辨认出一个轮廓，那道人影举着壶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酒，茨木认出了那妖气，心跳随着这酒声咚咚地跳着：“吾友！”
　　专注地灌酒的妖被吓了一跳，一口酒呛了出来，回头时一脸愕然，嘴角还挂着酒渍。
　　“真的是你！”茨木走上前去，一脸开心，莹草他在身后站着，也是一脸愕然。
　　“小声点，你想被抓起来吗？”酒吞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人太多了，先离开这里。”
　　这么说着，酒吞背后的葫芦张开了大嘴，酒吞将能碰到的酒全部往葫芦里倒。
　　三只妖顺着酒吞摸进来的小路回到了茨木山上，说了好半天，总算把头绪给理清了。
　　“你们两个是白痴么，堂堂的妖怪竟然从想正门进神社。”酒吞听得头都有点疼起来，
　　“那是狛犬，镇守神社的神兽，算你们两运气好，若是换了别的妖，早就被收拾干净了。”
　　“为何不会针对我们两个？”茨木还是没有释怀。
　　“大概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有神性吧，”酒吞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有神性的妖不会被攻击。”
　　“妖也会有神性？”
　　“妖怪，并不一定生下来就是妖，有不少妖曾经是人，也有不少妖曾经是神，既然如此，妖有神性有何不可？”
　　茨木想起了惠比寿说的，关于酒吞的身世，忽然有些不快。
　　“吾友……若曾经是神，或者人，变作妖怪不会很遗憾吗？”
　　“哈，说什么傻话呢，无论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何来遗憾之说？”
　　“不愧是吾友，如此豪放洒脱。”
　　“马屁就省省吧，你这家伙……害得本大爷还没喝够就跑出来了，要是拿不出好东西来招待，你要怎么赔本大爷？”
　　奔波了一天的莹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她手里的蒲公英，随着夜风飘散着细小的白绒，在这夜色中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