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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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黑洞，目及之处尽是枫叶。
染血的鲜红纷纷扬扬，此处无风，是枫叶以意志在飞舞，这幻境独属一人，因茨木的到来发出不友善的沙沙声，方才幻影中的女子立在幻境中央，身姿窈窕，亭亭玉立。
“小女子名为红叶，贸然登门来访，”她轻笑出声，“来找你。”
“你认识我挚友？”
“你可知你的挚友一直痴迷于我？”
红叶语毕，这沙沙的枫叶林中传来讥笑声。
茨木记得些零星的小事。
酒吞送给他的梳子，上有鲜红的枫叶为饰；他曾说过，他有心仪的女子；他有时喝醉了会呢喃“红叶”二字；他不开心时，就喜欢坐在枫树下。
红叶的双眸中尽是了然：“你想起来了？希望茨木大人别这样瞪着小女子，你也不希望挚友生气，对吗？”
“………………”
“小女子汲取了无数生命之后，得到了新的力量。小女子能抽取出回忆，哪怕本人早就不记得了，茨木大人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红叶信手托起一个小小的光球，向茨木一抛，千万缕白光飞散开来，光影相交织，无数景象于茨木眼前浮现，陌生又熟悉。
他看见了一名淳朴的女子，眼中暗含忧伤，他是婴孩，被抱在怀中，女子身后的景色不断变化，最后停在破落的小街上，女子将他交与一个同样落魄的男子，转身离去。
他伸手去抓，女子却头也不回。
待到渐渐长大，他才懂她是母亲。
他从身边人零碎的闲话中得知，母亲十六月怀胎才生下他，久久生不下来的孩子不吉利，而出生之后，他遍体通黑，更为不详，于是他被卖到店中当小工。
他被身边人所远离，那时他不爱说话，叫他打扫他就打扫，叫他跑腿他就跑腿，只为了一席枕被与一餐饱饭。
即使如此，他依旧被赶出了店外，只因跑腿时不慎割伤了客人的手。
他流浪后更加被世人所远离，那年他二十六，却孑然一身。
他不善言语，道不清这份苦楚究竟由谁赐予，为何他必须承受，唯有孤独与日月与他作伴。
一天晚上，他在水塘边取水，忽然看见自己生出鬼相，眼白发黑，眸闪烁金，自知无法再回到人间，遂弃世入山，他一同摈弃的，还有这段人间的回忆。
唯有永恒的孤独与不变的日月与他相伴。
茨木的眼中空荡荡的。
他竟然曾经是人类，他也有生养过他的父母，这一切太过突然，令他再度失言。
“茨木大人亲手为这个故事写了新篇章，多年之后回到人间，作为鬼王部下大杀四方，被世人称为‘罗生门之鬼’所恐惧，只是小女子有些不明白，这被母亲抛弃，被养父赶走，被鬼王扔下的妖怪，怎能配得上这个称号？在小女子看来，大人您一无所有。所求之人，皆弃你而去，视你为无物，如此多的悲伤与遗憾……大人，您说呢？”
在茨木失神之时，红叶于身后亮出尖利无比的长指，她暗暗蓄力，无声地接近了茨木。
“无论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何来遗憾之说？”
茨木忽然冒出这一句话，催动黑焰，逼退了红叶。
“唔！”红叶用长袖挡住飞扬的红叶，“大人就不怕伤了小女子？”
“如你所说，挚友深爱着你，若是我伤了你，杀了你，他定不会放过我。”
茨木静静地看着她，于手中凝起黑焰，步步逼近，烁金鬼眼中尽是肃杀。
红叶花容失色，连连后退，茨木忽然停下脚步，向着右侧猛地丢出黑焰，爆裂声响起，红枫纷飞，这幻境之中的幻境被破开，一名男子出现，他身着黑色华服，手持纸扇，酷似晴明。
“好眼力，不愧是常年于山上静修的大妖，任何结界都逃不过你的感知。”男子面容清冷，笑中带刀，红叶向他投去痴迷的目光，欲语还羞。
“挚友不会莫名被人类通缉，既然不是他做的，一定有人嫁祸，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哈哈，只是与安倍晴明有些不共戴天的恩怨罢了，”男子摇扇，“鬼王若是能允诺不插足此事，事情倒不会演变至此，只是他似乎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对此，我也只能说遗憾。”
“你的意思是——你还要继续对挚友不利？”
“正是。”
男子言毕，茨木周身散发出威压，他眯起鬼眼，冷冷凝视着男子与红叶。
“你想做什么？”男子收起扇子，红叶挡在他身前。
“对挚友不利的人，没有存活的必要。”茨木举起凝满黑焰的拳头，不可置否。
幻境中的红枫因他这句话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与此同时，竹林幻境数寄屋。
酒吞坐在屋顶的一角上，手中摆弄着一件什物，晴明换了好几个方向才看见他，他神色有些焦急，神乐跟在他身侧。
酒吞将那件东西收在腰中，从屋上一跃而下。
“茨木不见了。”
酒吞下意识向刚刚他待过的地方看去。
“我和神乐已经将屋里屋外都找遍了，到处都看不见他。”
“难道跑出去了？”
“大人，”坐在长竹管上的妖怪出现在庭院中，指着那株瘦弱的枫树，“这棵树上带着不认识的妖气，这里恐怕施过术。”
晴明凝视着枫树，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枫树上出现了斑驳的黑点。
“能让茨木大人从这里凭空消失的术法，恐怕只有幻境之术，茨木大人现在恐怕在他人的幻境中。”竹管上的少女举起纤细的手，在空中描绘着阵法，那带着明光的阵法碰触到枫树上的妖气，瞬间消失了。
“我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人的幻境，”酒吞向着那株红枫架起妖葫，“但是需要阴阳师的力量，你以阴阳眼看穿入口开在何处，用术法强行破开，但是维持幻境破开要持续施术。”
晴明念动咒语，身边飞起几道符，准确砸到墙上，凭空出现几道裂纹，妖气自缝隙中冒出，不一会，一个漆黑的空洞缓缓打开。
酒吞穿过黑洞，看见意料之中的枫叶林，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发现神乐也跟了进来。
“小孩子不要到这种地方来。”他想把这个女孩赶回去。
“我也是个阴阳师。”
神乐眼中只有宁静，两人对峙了一会，最后酒吞先移开了目光。
晴明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要尽快找到茨木与红叶。
脚步刚落定，他们就听见了茨木的声音，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林中深处扬起一道巨大的黑焰冲击波，席卷之处枫叶落尽，枝干枯黑，酒吞以妖葫为阵眼，架起防御阵，勉强抵挡住了这道冲击。
“茨木！”他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向前跑去。
几刻钟前，枫叶幻境中。
茨木的黑焰烧尽了这一带的枫叶，却无法靠近红叶与黑衣男子，他向前一步，突然单膝跪地。
“咳咳！”喉中有一股腥热，抑制不住地要冲出体外。
“拖着病体还想赢，大话是不是说的有些过了？”黑衣男子颇有些得意的笑着，红叶则因为幻境被毁而有些不快。
茨木捂着断臂，凝神屏息。
这一臂归于尘土后，他体内升腾出新的力量，冥冥中能听见鬼气的骚动。
不是身体中，而是源自地府，那只归于尘土的断臂。
“对挚友不利的人，怎么能放任你们离开，他的前路，由我来替他踏平，他下不了的手，由我来替他下！”
他催动体内的鬼气，与大地生出共鸣，断臂回应了他，自地底深处伸出手来一抓，直接命中防护罩中的两人，黑焰之手爆裂成巨大的冲击波，迅速扩散至整片枫叶林，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唔咳咳！”茨木终于用尽妖力，鲜血从口中涌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道漆黑的符咒。
那个重伤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将手一勾，妖异的符咒发出黑光。
爆裂的巨响再次震动了幻境，待酒吞穿过枯木林，走到幻境中心时，只看见遍地的焦黑。
一个酷似晴明的黑衣男子衣衫褴褛地站起来，冲他一笑，念动咒语破开幻境离去。
“这个人还有气息。”神乐蹲在红叶身边施法治疗，酒吞却站在一处地方不动。
那里凌乱地遍布着焦黑的痕迹，明明有茨木的妖气，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红叶在治疗下缓缓睁眼。
“他已经被炸成灰了。”
纵使红叶不说，酒吞也能感知到茨木的妖气，他知道茨木就在这里，就是这片焦黑的痕迹。
他将手放在地上，企图感受黑焰的余温，却摸到了冰凉的灰烬。
神乐抬头望着满天飘浮的黑尘，站了起来。
“我认得这片幻境。”
她念动咒语，以伞为矛，刺开这片幻境的外衣。
灰黑的枯林片片落下，鲜艳的桃红自底下露出，这原本是樱花幻境，细细看去，樱花树与桃花树交错生长，娇嫩的花瓣随风飞舞，化作两道倩影缓缓落下，向着神乐与酒吞作揖。
“谢大人救命之恩，此处本是我俩造就的幻境，无奈遭人毒手，鸠占鹊巢，等了许久，终于重见天日。”
“听说樱桃姐妹擅长苏生之术，这个还有办法吗？”神乐看着酒吞指下的灰烬。
“生死天命，无法逆转，大人被毒咒击中，恐怕已经神形俱灭。”樱花妖说道。
“有一法可试。”桃花妖沉吟片刻，拉起姐妹的手，两人口中念念有词，在灰烬边翩翩起舞，生之葱绿洋溢开来，包围了灰烬，将其托起。
神乐与酒吞静静地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一缕细微的光脱离了灰烬，漂浮起来。
“这缕残魂便是茨木大人仅剩的生之力，如果能设法注入妖力，或许还能……”樱花妖说道。
酒吞接下那道微光，久久地凝视着。
那之后，妖界与人间经历了多年动荡，鬼王与各位阴阳师东奔西走，终是将这场恩怨平息。云淡风轻的时节，鬼王渐渐淡出了妖怪们的视线，他又成了那个悠闲自在的大妖怪，时不时流浪在外，永远酒不离手。
然后，再也没人能说得清他去了哪里，鬼王失去了踪迹。
彼时的晴明已经到了中年，行动有些迟缓，他慢慢地走在竹林中，循着笛声，又一次来到了那间数寄屋下。
轻推门，庭院与之前大不相同，瘦弱的枫树不见踪影，院中只剩一棵樱花树，石凳旁的土地上，种着枝叶繁茂的夕颜花，朵朵花苞轻垂，等待一个夜晚，结束这段休眠。
那个发色赤焰的妖怪坐在门廊边，一口一口喝着酒，看见他，放下酒杯。
无事的时候，晴明，神乐，源博雅有时会到这里来看他。一天一天，神乐从小女孩长成了大美女，又变成了母亲，晴明的腰越来越弯，源博雅头上生出白发，酒吞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头一次感受到了人类的时间与妖怪不同。
到最后，这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人。
每一天，他都会对着柜子上一个酒葫芦发呆，那是在过往岁月中，有一个妖怪曾经想要的东西。
他为他亲手做了一个，却没能送出去。
现在想来，竟然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酒吞轻轻摇了摇头，催动妖气，他的掌心中出现了一个光球。
初到手时只有一缕微光，现在已经这么大了。
这是一场不计回报的付出，或许根本没有结果可言。
他想把心给他，谈何容易？残魂不能懂他的心，于是朝朝暮暮，年年岁岁，他不断地尝试，终于，残魂有了他的心，开始化为他所想之人，他的骨骼他的肌肤他的容颜，甚至还拥有了他火焰般的发色。
他睁开眼的那一刹，他觉得这千年不曾有过，仿佛还是那时，两人肩并肩走在河边，触手可及。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叫茨木，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甚至不记得怎么走路。
唯有一件事情，两个字，残留在灵魂之中。
那双明净的铄金鬼眼望着头发花白的他，一脸暖暖的笑，向着他伸手——
“挚友。”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