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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之长生,子之哀 ...

  •   一个暗杀姐夫的故事

      1

      风凉夜冷,苍穹星图繁乱,黯月无光。

      妖星围着朔月,几乎毫不费力气,便抢尽了残月的光华。

      地处南瞻部洲的高祟郡中,一声仓促的尖叫迅速的撕破了宁静又不祥的深夜,就在丑寅时交接之刻刚过,浓重的血腥味已逐渐弥漫在了郡中侯爷的家院之内。

      “侯爷!公子他……他……不好了。”高侯府中,一向沉稳的老管家神色仓惶的俯首站在侯爷寝室的窗前,肃声禀报道。

      眨眼的功夫,那本已睡下的高侯爷便冲出了屋门,衣衫不整的朝着儿子所居的庭院冲去。

      已逝的老夫人向来喜欢桂花,高侯府中的庭院里,几乎没种其余的树种,现下正式桂花开放的时节,到了夜里,桂花的味道更是蔓的满园幽香,只不过这踏夜而来的高老侯爷,却再也没有闻香思人的心情,眼前的情景更是让戎马半生的侯爷几近崩溃。

      只因自夫人走后,就与侯爷相依为命的高家公子,死状实在是太惨。

      那一道贯穿了高公子胸膛的伤口,既深又狠,伤痕自咽喉的左上方一直斜切到了腰间,看样子绝非是寻常刀剑所为。

      桂花香混着血腥味,不停的冲进了高侯爷的鼻腔口腔,高侯爷的脸色惨白,手指颤抖的指了指老管家,正要开口,便只觉胸间一疼,接着便立时昏死了过去,不偏不倚的倒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一片血泊之中。

      老管家最先反应过来,飞快的冲向侯爷的身旁,从血泊中扶起侯爷后,这才转过头来对自己最得力的一个手下冷声道:“快!去请仇捕头!”

      天空的黑云慢慢遮住了一片杂乱的苍穹,这个血色的黑夜在彻底失去了光亮后,那刺眼的红色才逐渐消失在高侯府中,只是看不到的黑暗中,一片异样的腥味却依旧刺激的人闻之欲呕。

      2

      去请捕头的人,已经快马加鞭的冲出了府门,在府内德高望重的老管家在安顿好侯爷后,也心事重重的亲自去请了那位从长安宫廷中退隐下的御医。

      老管家在出府前,已经嘱人将高公子的尸身先安置在了老夫人生前礼佛的佛堂之内,方才火把簇簇、人头攒动的桂花园中,眼下只有两个刚买回府不久的丫头,拿布擦着这谁都不愿染指的案发现场。

      “小翠,咱们府中要去请的仇捕头,是不是那位最近很有名的森罗判官啊?”

      “你小点声!”跪在小兰身旁的丫头立刻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发生这么晦气的事,你竟然还这么兴奋的询问这种事!不怕旁人听到了训斥么!”

      “……”小兰有些不服气的吐了吐舌头,但却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压低声音道:“我这不是害怕么,所以才想问问你,分散下注意力来着,反正……你也不知道,那就算了。”

      “谁说我不知道。”虽然和小兰比为人谨慎了些,可是奈何不过是一个双十未满的黄毛丫头,小翠拧了把手中沾血的抹布,皱了皱鼻子,这才回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一定以为有名的大英雄大捕快都是又年轻又好看的男子吧……”

      “难道这位仇捕头不是么?”

      “我劝你莫要胡想了,这位大部头虽然名声响亮,可是据说年纪已经一大把了,鬓间的白发早已长满,你呀……还是莫要抱太大希望了。”

      被说中心事的小兰脸色一红,有些赌气的说了声:“不与你好了。”

      接着二人便再没了声响。

      转夜天明,混乱了一夜的高侯府终于在一个陌生男子到来的时候,慢慢恢复了平静。

      侯爷府高堂正坐的,是一脸惨白的高侯爷,而左首上宾位,则坐了一位两鬓斑白的男子,侯爷说到昨夜的惨状,几度老泪纵横,若不是在身边服侍了几十年的管家经事,恐怕在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大捕快此刻依旧听的云里雾里,不说明所以。

      “令公子的事,还请节哀。” 一路随着侯府的人,漏夜兼程的“森罗判官”也顾不上满身的风尘,天明后刚到高侯府便与这侯爷说道了现在,一段惨案也算是听了个七七八八:“可现下,恐怕再下难免还得唐突逝者,借贵公子的尸身察看一番。”
      老管家安抚好侯爷,命下人将心力交瘁的高侯爷送回寝房,这才转过头对仇捕快做了个请的手势。

      厅堂之外,忙活了一夜的小兰顾不上同伴的劝阻,偷偷地蹲在墙角,伸长的脖子向会客厅内望去,奈何躲得地方实在太远,而自己又生怕旁人怪罪,也不敢再凑近些,只是依稀看到那位正襟危坐的捕快确实如小翠所说,双鬓斑白,不似年少之人的模样。

      本来正要幸怏怏的回房补觉,哪料到那位平日里严厉非常的老管家竟然带着客人径直的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本来蹲着的小丫头一个惊慌失措,对着越走越近的两人,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此刻千头万绪的老管家哪里顾得上平日里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小丫头,从跪着的小兰身边走过时,更是头都没有低一下。

      小兰在心中暗暗的松了口气,祷念着自己的这番任性胡闹,终是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可就在自己正要偷偷离去时,那本来跟在老管家身后的一双官靴,却忽然倒转了方向再次朝自己走了过来。

      这下小兰的忍不住再次慌了起来,也不敢想去而复返之人的来意,只觉得双手发热,后背发凉,耳朵中嗡嗡作响,茫茫中只听到自己的心脏不停狂跳的声响。

      “小姑娘。”

      一声轻唤传来,小兰的只觉得胸膛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紧紧的揪了一下,恍惚中抬头望去,只看到一双清澈泓邃的眸子正看着自己。

      天!原来那白色的双鬓之间,竟然藏着这样一张好看的脸庞!

      小兰的脸颊,瞬间开始发烫起来,她跪在那个男子的脚边,仰头望向他的时候,只觉得一腔翻滚的情绪在胸膛中横冲直撞,华韶之年的小丫头,情窦方开的初刻,除了想哭,便再没有别的念头。

      “秋凉,莫跪坏了膝盖。”

      说完,那个两鬓染着白霜的男人,便随着老管家的足迹,进入了桂花园中,只留下一位挣扎着站起的少女,在初秋的风中,落下了一滴不明所以的眼泪。

      3

      白日的风再凉,终究没有深夜里的风刺骨。

      雅客居的小二,轻车熟路的烫好了一壶善酿,端着两碟小菜便满脸堆笑的朝着一位独坐的客人走去。

      这位客人已经持续光顾了好几日,每日都是天蒙蒙亮时便来,来了后也总是点一样的东西——三两善酿,两碟小菜,独自一人饮了,临走时出手也是大方。

      小二见得客人多了,可是却从未见过一个人在付钱时,也能笑得这样坦然。

      不管是多有钱的人,在付钱时,神色总归会有些难受的。

      可是这少年却不一样,每每对着旁人展演一笑时,总会让那随身配着的碧玉链子都显得黯淡无光。

      可今日,这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却似乎有些异样。

      小二从少年手中接过银钱,道了声谢后,再抬起头时,已不见那少年的踪影。

      平日里,他总会和自己说上些什么的,虽然简短,但是这少年的声音本就好听,再加之带着些异域风情的口音……或许比之每日的赏银,自己倒对和那少年交流上几句更有期待。

      这样明朗又坦然的少年,就如阳光般明媚舒然,能和他说说话,就仿佛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这样卑微糟糕一般。

      可是今日,那少年却一言不发的便离开了雅客居,小二有些失落的叹了口气,一呼一吸间,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

      桂花满园的佛堂中,端放正中的佛龛之下,用白布搭着一具年轻的尸身,尸身上血迹已干,伤痕比之深夜,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这样的伤口,近日来已是第二次看到了。”仇捕快转过头,对着躬身站在自己身侧的老管家说道。

      “还请仇捕快明示。”

      “贵府的公子,似乎和北俱芦洲栖凤郡王侯之子,有着一样的伤痕。”仇捕快以手扶额,摸了摸不知从何时起便紧蹙在一起的眉头。

      这一抚之下,在阅人无数的老管家看来,竟是说不出的优雅高贵,这似乎并非一位半生刀光的捕快所能拥有的气度,可是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老管家虽然心觉有异,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继续追问道:“那请问仇捕快是否有破案的把握?”

      江湖传闻这位森罗判官接手的案子,向来只有时间长短,而非能破与否,只要是他肯经手,那便绝没有破不得的案子,老管家此番问来,也是有些提心吊胆,若这位身份神秘,行事高深的大捕快不肯接手的话,那么侯爷面前,自己恐怕难以交代。

      “请放心,仇某既然来了,便不会撒手不管。”

      老管家默默松了一口气,这下,便能明哲保身了。

      4

      最后一位,在东胜州的傲来国。

      漠少君看着从家中偷来的三份礼单,红色礼单上的“聘”字写的醒目又喜庆,送来聘礼的名门望族如何也想不到,这样贵重的礼单上面,竟成了自家命脉的催命符。

      “没有更苦一点的酒了么?”漠少君饮了一口掌柜推荐的老窖,味道虽然烈,却总少了一些什么。

      “我的爷,看着您年纪轻轻的,平日里又爱说爱笑,怎么在这喝酒上,总喜欢讨苦吃呢?”几日来,悦来客栈的掌柜和这位客人也算混的熟了些,知道这少年爱笑又不拘小节,虽然出手阔绰却也没什么架子,对这些玩笑话也都是一笑置之,不怎么计较。

      “家乡的酒太甜了,所以到了外地,便想寻些不一样的味道。”漠少君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明媚爽朗,但是少年的口中却情不自禁的泛起了一阵甜腻,波斯的葡萄酒向来甘甜,而家中用夜光杯盛出的美酒更是上等佳酿,可是不知从何时起,那种甘甜竟然变作了一双温柔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时刻试图将自己按死在温柔乡之中。

      “绝不可能!”

      掌柜的看着脸色骤变的客人一声低吼,吓得记账的手忽然一哆嗦,笔墨沾纸,晕出了一层的黑团。

      “这……这……”

      一时间,掌柜的手忙脚乱,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那少年极快的恢复了神色,将酒钱放在桌上,接着便转身上楼走回了客房。

      掌柜的这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一瞬间从少年身上发出的戾气,饶是久经世事的自己,却也是被吓得久久不能释怀。

      掌柜的将笔丢在一旁,甩了甩自己尚在颤抖的手掌,正要喘上一口气候叮嘱伙计们莫要招惹这看似无害的少年,却不料抬头之时,竟看到了一位更为难缠的人物。

      “我的天,我的祖宗,您怎么又来了!”

      5

      做生意的,没有几个人愿意看到六扇门的人出现在自己的场子里。

      六扇门的人一出现,那便表示着太平日子就要不太平了。

      或许六扇门的人来之前,日子就已经不算太平,可是暗潮汹涌,总比明刀明枪来的要好。

      “怎么?不欢迎客人么?”那风尘仆仆的客人展颜一笑,两鬓的风霜比之上次见到时更显苍白。

      只是奇怪的是,这人笑起来的神情,似乎有些熟悉,有些莫名,掌柜的将不再颤抖的手缩回袖中,从柜台前走了出来叹气道:“我的爷,上次您来的时候,我这悦来客栈足有半个月没法开张,这次……这次……算了,我还是直接给您开间上房吧。”

      知道多说无益,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掌柜的说到一半便已认命的摇了摇头,招呼了声伙计,接着便随手收拾起了方才那少年吃过的一桌小菜。

      几碟小菜中都剩了不少,可唯有一盘赤根菜被吃了个精光,旁人吃这道菜时都是快炒,可那少年却偏偏嘱咐了伙计,只要水焯便可端上桌来。

      也不知这甜了吧唧的菜不过油烟怎能入口,就掌柜的自己来说,就从来没吃惯过这波斯特有的青菜。

      “这似乎,有赤根菜的味道?”仇捕快刚一坐下,便对收拾桌子的掌柜问道。

      “您的鼻子倒是灵。”掌柜的边收拾边回道:“正好是赤根菜收获的季节,咱们这边离波斯近,水土虽然不尽相同吧,但是这青菜倒是好养,不怎么挑水土,所以咱这边收成倒还不错。”

      “那就来一份吧。”仇捕头点了点头:“水焯就好,不必烹炒。”

      “唉?”掌柜的手头一停:“这倒是怪事了。”

      “哦?”
      “这菜吧虽然有收成,可是到底是异邦的菜色,平日里吃得惯的人极少,只用水焯便能入口的更是少之又少,却没想到今日里我便遇到了两位……”

      “什么!?”仇捕快脸色突变,猛然站起,一把抓住了掌柜的衣领:“还有谁?点菜的人此刻在哪?”

      虽是六扇门的官爷,可是这名号响亮的大捕快平日里却丝毫没有架子,所以掌柜的才敢在他面前还这样放肆,似乎从以前到现在,都从未见过仇捕快动过真怒,可是每想到以为没什么脾气的人,这时候发起火来竟是如此骇人,几乎……几乎和刚才那少年有着一拼。

      掌柜的双手一松,掌上碗盏纷纷落地,摔了一地零碎后,这才记起哀声求饶。这样没出息的样子,却也怪不得掌柜的,实在是那捕快的脸色难看极了,一脸铁青配上这样骇人的表情,掌柜的这才明白江湖中给他的称号——森罗判官到底是什么缘由。

      “那……那位客人此刻正在楼上!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老儿我吧!”

      虽是秋日,但东胜州的阳光却依旧不输盛夏,客栈内的窗檐下里外都被阳光洒的亮堂通透,就在和掌柜的推搡之间,客栈高处忽然一道碧绿色的反光一闪,仇捕快猛一抬头,只看到二楼栏杆处,正有一个少年低头探看,楼下究竟发生了何时。

      此刻少年双手撑着红木栏杆,向下看去的时候,却凭空生了几许君临大地的威严。

      6

      “何等贼子,身上血腥味这样浓,还敢在光天化日下露面!”

      仇捕快一把放开掌柜的,反手从腰间拿出一对漆黑的判官笔,向半空纵身一跃,眨眼便蹿到了二楼少年的身侧。

      少年来不及回话,便已感觉到冷风扫面而来,右手在腰间打了个旋,那一直贴身藏在衣襟下的弯刀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直取捕快的心尖。

      仇捕快惊觉,只得回手防御,一个照面下来,已觉对方虽然年纪轻轻,身手却实在不凡。

      少年见捕快躲开,也不再恋战,手握弯刀向后急退两步,与一照面就来者不善的捕快拉开了距离。

      “那把刀……”仇捕快只觉得脑袋忽然一阵混沌,看着少年手中所握的弯刀,只觉得记忆一阵模糊,前不久才恢复了一些的画面此刻俱都开始在脑海中狂旋打转,捕快茫然四顾,却发现对方也并没有再次出手,而是看着自己有些入神。

      那少年胸膛上所配鹦螺珏,似乎也曾挂在自己的脖颈之下,那把藏在白袍之下的朔月刀,更像是自己发明的佩戴方法。

      那封远从波斯而来的飞个传书上,分明写着一个自己已经遗忘了太久的名字,那名字被夹在三个妹妹以及自己的名字之间……

      “君儿……”

      方才还英勇骁战的捕快,此刻就像被人取了三魂七魄,漠少君正要按捺下心中的点点疑窦,趁机料理了眼前的强敌,可是从那捕快口中所唤出的名字,就像一泓撕裂了记忆的流光,记忆中的他仿佛近在眼前,而自己更不似现在般双手沾满了鲜血。

      那棵有着千年树龄的菩提树下,母后也还是年轻的模样,而自己正因为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的排挤而闹着脾气,他端坐在母后的身边,一边一本正经向母后背诵着为君之道,却趁着母后不注意的时间,偷偷的向自己做了个滑稽可笑的鬼脸。

      就算再怎么气几位姐姐,此刻却怎么也气不起来了。

      因为自己知道,就算是被全世界排挤,自己却依旧有着一个比全世界加起来都要好的哥哥,疼自己,宠自己,陪着自己,唤着自己最喜欢的、唯有他能唤的那个称呼——君儿。

      7

      漠少君的一生有着太多的称呼。

      最常被人喊得那个,便是“小王子”。

      他是波斯王国最小的王子,却丝毫没有身为一个王子的压力。

      只因那个因为年岁而挡在他身前的人,实在是太过优秀、太过强大、太过让人放心。

      文韬武略、修身治国,还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就已经可被王者堪舆国之重任。

      有这样一位完美满足了父母所有期望的哥哥,自然不需要他这个小王子再有什么超乎想象的作为。

      于是他只要无忧无虑的做一个爱笑爱闹的孩童,便已足够了。

      不过有时他也羡慕偏心的父亲总会与哥哥在飞砂塔之上谈论些高深的事,直到深夜。不过母后曾说过,飞砂塔是谈论机密国事的地方,即便是身为波斯王国的小王子,没有国王的传召,依旧是不得踏入飞砂塔一步的。

      所以在塔下仰头等待哥哥,似乎成了他美好童年中,最受折磨的记忆。

      他总是喜欢粘着哥哥,无时无刻的想要和哥哥在一起,憧憬着能成为像哥哥这样优秀的王子。

      不过除了他之外,似乎从未有人对他有过这样的期待。

      有时小王子也会因为旁人对自己的放任而感到难过,可是每当陪着哥哥温书到深夜,看着哥哥一脸疲倦却依旧无法休息的劳累样子,心中却不免有些庆幸——幸好承受如此沉重期待的人,不是自己。

      一国之重,随着岁月的流过,如流沙一般慢慢的堆积在了哥哥的臂膀之上。小王子也开始逐渐长大,过着自己与哥哥完全截然不同的轻松人生。

      漠少君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持续下去。

      可是就在那一年的生日宴之后,自己的世界却忽然翻天覆地。

      那是哥哥十六岁的成人宴,宴会之间,哥哥偷偷的拉着自己短暂逃离了那个觥筹燕盏的飨宴,在无人的飞砂塔之下,递给了自己一把明如皓月的弯刀。

      哥哥是习武的,这把武器更是波斯王国宝库中最珍贵的一把弯刀,这样的人,自然配得起这样的刀,可是就在月色下,哥哥却将弯刀从贴身藏着的地方取下,交到了他的手中。

      那月牙状的刀上,尚留着哥哥的体温。

      漠少君想问些什么,可是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了哥哥的那张眉头紧蹙的脸庞。

      他从来不曾这样忧愁过。

      直到今日,漠少君还清楚的记得哥哥用手指抚开忧愁的样子,那点在额上的手势是如此优雅从容,随之而来的笑容更扫光了漠少君心中所有的疑问。

      “君儿”他轻唤自己:“回去吧。”

      回到那个充满美酒佳肴的宴会之上。

      宴会之后,那个承载着一国之重的少年就此消失不见。

      8

      哥哥走后,父王便一病不起。

      即便有母后的每日悉心照顾,父王的病却依旧没有好转。

      两个姐姐全然乱了手脚,而最小的妹妹也只知道哭泣而已。

      所有的一切,所有压在哥哥身上的一切,忽然尽数压在了漠少君的身上。

      没人会期待那个从来只会笑闹的王子会有什么作为,朝中的大臣终日叹息,毫无顾忌的发出“国之将亡”的言论。

      波斯的风,忽然就冷了起来。

      父亲一病数月,朝臣人心浮动,国家开始混乱不堪,而身为王储的漠少君却依旧束手无策。

      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压得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再也没有了笑容。

      原来曾压在哥哥身上的,是如此沉重的负担。

      对于哥哥的消失,漠少君忽然有了些释然。

      走了也好,这样的人生,不管是谁,都不会开心的起来。

      深夜中,漠少君再次站到了那个童年时曾被自己无数次仰头等待的地方,头顶之上的飞砂塔空空如也,再也没有那个被自己仰望了无数次的人。

      曾经戒备森严的高塔,此刻早已没有了守卫,即便是有,却也没有人会拦住身为储君之人的脚步,漠少君此生第一次,正式进入了高塔之中。

      塔顶的风,原来是这样的刺骨。

      这无人敢来的高塔禁地,呈纲书纸散乱了一地,一副久未打扫的混乱模样。

      就在那些朱笔批示的奏折之中,一点碧绿忽然亮了一瞬,漠少君借着月光,在一堆折子之下,找到了那串被掩埋了许久的宝石链子。

      鹦螺珏——这是哥哥成年时,父亲赠与的价值倾城的宝物。

      漠少君俯身拾起,望着那串链子出神。

      硕大的宝石上,只映出了一张苦不堪言的脸庞。

      9

      漠少君笑了,木然的牵动着脸上的肌肉,虽然笑不由心,但是映在宝石中的那张脸庞,这才有了几分熟悉的样子。

      冷风袭来,吹得地上奏章又乱了几分。

      他长叹了一口气,将鹦螺珏套在了自己的颈下。

      这样沉的珠链,他已未自己戴了这样久。

      而接下来的日子,便由自己,替他承担吧。

      10

      朝纲之上,没有人服气这个不知为何突然振作起来的小王子。

      他毕竟没有父王帮哥哥立下的诸多威望。

      一筹莫展之间,母后却突然病倒在了父王的寝榻边。

      病来如山倒,积劳成疾的母后并没有支撑太长时间,等到漠少君终于有时间陪在母后身边时,那个为皇室风险了一生的女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无力的漠少君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了一直守在身旁的兄长。

      漠少君看到自己的舅舅对着母后点了点头,接着波斯过王后便彻底与世长辞。

      而自己记忆中一直温厚的舅舅,忽然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若说是厚积薄发,那这位长辈隐藏的,也实在太好了一点。

      几乎只用了半年的时间,舅舅便以超然的手段整理了朝纲,揽过了兵权,治理了民生,整治了乱世。

      漠少君却只能认命的当个被人操控的傀儡,被舅舅挟制以令诸侯。

      他不能不从,若不从,国不成国。

      而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自舅舅掌权后,便命人将长年卧在病榻上的父王送往了皇宫深处,安置国王的地方戒备森严,就连漠少君也无法自由出入。

      直到有一次,舅舅外出操办公主们的和亲之事,漠少君才偷偷的溜入了父亲的病榻所在。

      病的早已脱型的国王,在看到漠少君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是在漠少君走近父王的病榻时,国王的眼中忽然有了神采。

      父亲看着自己的神情很兴奋,兴奋的几乎有些可怕,而父亲的眸子,更被自己佩戴的那串鹦螺珏映的惨碧至极。

      漠少君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几步,却不小心的碰落了床榻边的药碗,惊动了护卫后,漠少君便飞快的退出了寝殿。

      11

      “冠客……”

      逃走时,漠少君听到父亲唤他。

      可意识模糊的父亲,似乎认错了自己,因为他唤的,是最受他喜爱的王子之名。

      哥哥的名字。

      12

      “漠冠客,你还活着。”

      悦来客栈的客房里,仇捕快终于睁开了眼睛。

      漠少君坐在远处,冷冷的看着床上之人。

      “你变了。”漠少君看着那个一脸沧桑,双鬓斑白的男人,再次开口道。

      “嗯,很吓人对么?”仇捕快挣扎着坐起,望着漠少君苦笑道。

      “不吓人。”漠少君冷声道:“我很开心。”

      “君儿,能再遇到你,哥哥也……”

      “我很开心,你终于如我所想,遭到了报应!”突然爆发的少年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子对着仇捕快大吼道:“这是你的报应!你逃避一切的报应!你抛弃一切的报应!你害死父王母后的报应!”

      “母后她……”仇捕快脸上此刻连最后一丝苦笑也消失不见,望着久别重逢的亲人,凄然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你同情我?”漠少君冷笑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这些年我自己过的很好!就算不靠旁人,我也依旧能够拿回失去的一切!你就继续做着一个逃兵,一个从漩涡中逃离的懦夫!过不多久,我就可以完成全部的计划,到时候,我会高坐王位之上,口饮乱臣贼子之血,倾出举朝之力,逼得天下再无一处你能容身之地!”

      “君儿!”仇捕快的脸色突变:“你的敌人,并非是……”
      仇捕快话还未完,一道响箭便呼啸着刺穿窗纸,射入了墙裙。

      一箭刺来,第二发瞬间便至,接二连三的飞箭带着波斯独有的箭簇,不断的从窗外涌入了房中。

      “冠客!快走!朔月刀在他手中,你不是他的对手!”窗外,一个兄弟二人都熟悉不已的声音传入了室内。

      “舅舅!快停手!”仇捕快下意识的想要冲到窗前,制止楼下箭队的攻势,可是奈何羽箭实在太密,飞驰而过的箭束横档在兄弟二人之间,而箭束相隔的那头,仇捕快已经看到兵刃亮出的冷光。

      一时无奈之下,仇捕快不舍的看了一眼被箭束所隔的漠少君,就着身旁的窗沿,纵身跃了下去。

      仇捕快刚一跃下,便觉得后背一凉,落地之后仰头看去,之间悦来客栈的二楼窗棂连同半面墙壁,此刻早已消失不见。

      朔月刀的一挥之下,本就有如此威力,再加上佩戴之人的刀术,威力更是倍增不止。

      这是一把挥军斩马之刀,若是挥者心狠,其威力几乎能瞬灭一队披盔戴甲的军队。

      如今到了他的手中,更不知会造出多少血腥来。

      方才射入屋中的翎箭此刻被刀光打回,从半空中不断落下,箭雨之中,赶来救人的男人此刻也不愿多耽搁,拉着一脸不舍的仇捕快飞身上马,带着一队人马疾驰而去。

      悦来客栈的二楼并没有人追出来,房内的漠少君看着面前一片混乱和狼藉,慢慢的将刀刃收回,朔月刀的戾气在饮过人血后越发大了,方才那一刀若不是自己极力收敛,恐怕……

      漠少君伸手向胸间摸去,一把扯下了佩戴的鹦螺珏,将碧绿的宝石抵上了额头,玉珏入肌冰凉,漠少君只觉得全身戾气慢慢化开,而额头处的冰冷更成了化开戾气的中央,过了好一会,漠少君才将玉珏拿开,牵动着脸上的肌肉,试着笑了一笑。

      鹦螺珏中映出的笑脸,与那日飞砂塔之上的笑脸,如出一辙。

      13

      东胜傲来国的城主府内,仇捕快正吩咐着城中戒备人员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记住,绝不可伤他!”这一句话仇捕快也不知道早已重复了多少句,每当做好一处部署后,仇捕快便再次重复一遍同样的话,听的旁人都有些厌烦。

      谁也没想到,这叱咤风云、声名显赫的捕快,竟是如此婆婆妈妈、犹豫不绝之人。

      “冠客,放心吧,少君他的刀法,不伤人已是万幸了,若他不愿,绝没人能伤他。”从波斯千里迢迢赶来的国舅爷,看着早已面目全非的侄子,充满内疚道:“少君一切都好,倒是你……唉,怪我当时没有提早察觉,才让你变成如今这样……”

      “舅舅,既已发生,又何必去多想,我宁愿是我,也不愿是君儿。”漠少君一脸释然:“君儿他……从鹦螺珏中习得的邪刀之法,有多少时日了?”

      国舅爷叹了口气方才回道:“大约从大公主出嫁之日起,便已开始了吧。”

      “那就是才不足一年。”仇捕快心中盘算:“那还来得及,不至于落到父王那般……”

      “对了,蛮儿她怎么样了?”

      “二妹么?高侯府中我刻意避开了她,因怕将她也牵扯进来,所以……所以我未能见她。”

      “唉,是我疏忽,不过这也……太难为你了。”国舅爷的脸上内疚更深。

      仇捕快看了一眼周边的部署,这才展颜安慰道:“舅舅,为了朝纲你已是心力交瘁,帮我寻到这能解回梦丹的解药,更是费尽苦心,你为我漠家做的已够多,切莫再独自伤神了。”

      “仇捕快,一切都已部署完毕,夫人她……夫人她说想见见你。”来回禀的人正是傲来国城主的得力手下,仇捕快与波斯亲王到来之时,城主就已下达了全力辅助他二人的命令,而现下又受城主夫人之托,请这位看起来满脸沧桑的男人,去与夫人一见。

      仇捕快沉思了半晌,却终于是摇了摇头,接着对波斯亲王道:“舅舅,你去见灵儿吧,我……现下我不好与她相见。”
      波斯亲王点了点头,接着便与来请之人一同去了城主夫人之处。

      14

      依旧是这样繁星乱月的夜晚。

      奔行在夜色中的漠少君依旧是那身纯洁无暇的白袍,只是白袍的尾端却染上草间的风露,露水浸湿着袍尾,正随着奔跑的加速而逐渐向上沿蔓延。

      傲来国城主府依旧一片安静,虽灯火通明,却没有什么声息,城主因为仇捕快的到来,对于来暗杀自己之人早有提防,一切的防御工事更是从白日间就开始筹备,而保护自己的又是那位声名赫赫的“森罗判官”,那位捕快看起来就历尽风霜,一定是经验丰富之人,更何况现下还有姻亲坐镇,这位促成了自己婚事的波斯亲王更是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这次不管来袭之人到底是谁,定能叫他有去无回!

      看守大门的军将早已提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虽然门岗之上的箭台处被嘱咐将铁簇换成了无锋的木簇,可是城内布下的天罗地网,就算木簇无锋也绝对能逼得来人节节败退。

      军将们正兀自盘算,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

      “城破了!”声响混乱中,不知哪位兵将心胆俱裂的吼了一声,接着众人才看到,那巨石堆砌的厚重城墙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开了一个丈许的大洞,城墙之外,一位白袍少年手握弯刀一把,刀刃亮的如一泓清泉,可那俊俏少年的身上,却充溢着让清泉染血的戾气。

      “我……不欲伤人。”漠少君破开城墙之后,看到满城的守卫兵将,脑袋即刻便热了起来,一股想要嗜血的念头从心中油然而生,直冲脑门,能说出这句话来,已是让他用尽了理智。

      一时间,傲来守城的军将们正不知该一拥而上还是静观其变,但由不得这些普通士兵们考虑,那少年一言道尽,接着便不由分说的冲向了内城。

      遍布在城门、城墙上的机关这才开始被人推着倒转方向,由城外瞄向了城内,更有反应快速的士兵,眼见势头不对,纷纷将备好的木簇全数换成了铁簇。

      千机匣、机关弩通通瞄向了同一个目标,那个看似身量单薄的白袍少年,顷刻间便暴露在了所有机关之下。

      连发的□□开始不断射出利刃,人群中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句“停手!”,可是这急促的声音眨眼间便掩埋在了一片箭影之下。

      15

      飞在半空的弩箭越发密集,充斥在城主府的上空,几乎有了遮天蔽日之势。这样的攻势下,绝对无人能够存活,一轮攻击结束后,操控机关的军将们无不有着同样的心思。

      那贼子,绝对有死无生。

      可就在所有机关兵刃开始慢慢停止下来之后,那被众人瞄准的地方,只剩下一团烟尘尚在浮沉上下,看不到人影,只看到箭簇堆在一起,杂乱无章的扎成了一座小山。

      “君儿!”若不是被身边的人死命拉住,恐怕就在方才那阵箭雨之中,仇捕快已经冲到了这万箭瞄准的方向。

      好在这会儿机关已停,万箭皆休,所有人冷眼看着这白日里婆婆妈妈的男人,心中无不疑惑——区区贼子一个,死了便死了,堂堂的森罗判官,又何必这样失态?

      也懒得和众人解释,此刻的仇捕快只尽快拨开箭山,察看自己的手足是否无恙,可就在仇捕快接近箭山的挡下,那乱七八糟的箭山忽然从中间裂了开来。

      从箭山中走出的白袍少年,虽然满头的金发已乱,但身上却未见一点腥红。

      “君儿!”仇捕快疾唤。

      漠少君忽然笑了,那平日里灿烂无比的笑容,现下看来却说不出的凄惨,更带着难以名状的残忍,他虽是在笑,但是浑身散发出的戾气却再也掩藏不住。

      “我不欲伤人,可只有伤人,才能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若不死便无路可走,那我宁愿斩去一切挡路之人,以血铺就我的复仇大业!”漠少君的声音充满冰冷,双目更是早已血红,他冷冷看了一眼唤自己的人,将弯刀挡在了二人之间:“你走后,世界就变成了一只随时等待啖我血肉的蜈蚣,我唯有砍断他所有的触角,才能从他的嘴边逃生,你一定也见过这样的情状,我知道是你帮我挡了毒虫半生,我懂你……哥哥。”

      世界与我,就像怪兽与猎物,怪兽有尖牙利爪,有触手毒角,你曾在我的身前,帮我挡住一切,可是就在我猝不及防之中,那帮我挡住一切的人却就此消失不见。

      我面对着众判,面对着亲离。

      若这注定是我的命运,那你为何不在一开始时便将我投入地狱之中,却偏偏让我在尝到甜头后,故意弃我而去?!
      “但我更恨你!我恨这个给予我又夺走我的世界!”刀光一闪,漠少君已欺身到仇捕快面前:“所以我要除去所有阻挡我的障碍,等我功成之时,便是波斯新王诞生之日!”

      “功成?”仇捕快忽然苦笑:“君儿,你是否想过,自己要杀的,可是你真正的敌人?”

      16

      “他夺我权位,害我父王,逼我的手足和亲,甚至就连我最小的妹妹都已经成了他踏平障碍的棋子,你知道我送灵儿出嫁之时,心到底有多痛?我已众叛亲离,他却始终不肯放过,送灵儿走那日起,我便决定了今日的计划,当时的我没有力量去守护,但现在的我却可以将他筹划的阴谋尽数斩断!”

      “杀掉你手足血亲的伴侣,便是你能想到的解决之法么!”仇捕快一把握住了漠少君的肩膀:“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举措,就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么!”

      “北俱芦洲、西牛贺州、东胜傲来,三地更为犄角,更将我波斯围绕其中,若不趁早将之铲除,到时候若他占据三势,翻覆我波斯更不是手到擒来!你这个叛国弃家的王子,也配指责我么!?”

      朔月弯刀的冷光再闪,仇捕快刚要开口,却觉得一阵血腥钻入了口鼻,手中蓦然一热,低头看去,却发现平日里操持兵器的右手已消失不见。

      “喏。”漠少君嘴角微扬,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邪魅:“就像这样先斩去你的右手,你便再无法拿兵器伤我,等下再斩断你的双足,你便再也跟不上我的脚步。”
      “从来都是我仰望着你,待到将你四肢卸去,哥哥,不知道到那时你是否会明白我从小面对你的心情。”

      “你这个畜生!”终于赶来的波斯亲王顾不上贴身侍卫的阻拦,愤怒的大吼一声,这喊声虽急促,却极为响亮,几乎顷刻间便吸引了想要再次挥刀之人的注意。

      “你也敢现身?”漠少君狞笑一声,碧色的瞳眸一阵妖光闪过,胸前的鹦螺珏骤然发亮,就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人影带着刀光就以雷霆之势,斩至了波斯亲王面前!

      17

      电光火石中,一阵金铁相交的刺耳声响划破长空。

      一只漆黑的判官笔,横档在了弯刀之下,而握笔之人半身通红,断腕之处的鲜血,无可抑制的再次迸发开来。

      “君儿,收手吧。”仇捕快满眼痛苦的神色,分不清是伤痛还是心痛,犹豫再三,却只能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来。

      “冠客!难道你还要瞒他么!”虽然利刃欺身,但波斯亲王脸上却依旧不见惧色,看着眼前兵刃相向的兄弟二人,再也忍不住心中所藏:“少君!害死你母后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亲生父王!”

      “你以为我懵然不知么?自从他走后,父王便长卧病榻,待你掌权后,我月父王更难相见,想必父王他早已不在人世,才让你能如此肆无忌惮的逼我手足和亲,别忘了,就算没有父王,还有我漠少君守着波斯王国,轮不到你这异姓之人兴风作乱!”

      “君儿,若不是舅舅将三个妹妹送出波斯,恐怕她们……早已步了我的后尘……”仇捕快蓦然抬头,映入漠少君眼帘的,是一张风霜遍布,已现苍老的脸庞。

      他与他不过差着几岁的时光而已,可漠少君尚且是年少的模样,可为何这只虚长了他几岁的兄长,会有如此苍老的面容?

      “放下刀吧,君儿。”夜风已起,仇捕快双鬓的白发随风凌乱飘摇:“趁还来得及……莫要……莫要变成父王的模样,我已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伸出手掌,想要抚一抚弟弟紧蹙的额头,但扬腕之处,却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血腥。

      不该死的死了,不该断的断了,不该醒的醒了,不该笑的人,笑了。

      18

      漠冠客的一生,有着太多的身份。

      从以前的大王子,到现在的森罗判官,可是不论在哪个身份之中,他都不是一个会逃避现实的人。

      他从小便明白皇室血脉需要背负的到底是多么沉重的东西,而他逼着自己成为那个父王心中最完美的皇子,不知从何时起,心中最大的动力早已从“父王的期盼”变成了“只为让他无忧”。

      “他”是波斯大王子唯一的弟弟,那个总是爱笑爱闹的小王子和自己不同,“他”还有童年,而自己,早已将宝贵的岁月尽赋予了整个国家。

      漠冠客一直觉得自己那令人赞赏的人生,从不曾真正鲜活过,唯有在君儿的身边,看到君儿那无忧无虑的笑容,他才会觉得这一切都算值得。

      能背负的,他愿自己尽数背起,为的便是自己的至亲手足,能够过上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生。

      待到承接了王位之后,就帮君儿划出一片属于王爵的富饶土地,让他远离这恼人又沉重的一切。

      漠冠客在成年的生日宴时,听着父亲的训话,心中却盘算着这些久远的未来。

      或许君儿离开皇宫后,自己便再难每日与他相伴,可是皇宫外的天地,总要比这围绕着王座的世界广袤许多,更悠然许多,或许在忙里偷闲的时候,自己也能去他的爵府住上一住,暂时的抛开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人生……

      漠冠客想的实在出神极了,出神到就连父亲将鹦螺珏戴在自己脖子上时,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形同加冕的举措,就在自己出神的时候,轻而易举的翻覆了自己的人生。

      鹦螺珏和朔月刀,波斯国象征王位的两大至宝,其中一样早已背在自己身后,而当鹦螺珏也从老国王的胸前取下后,这便代表着王位几乎便已做好了易主之意。

      在被套上鹦螺珏的一瞬间,漠冠客只觉得脖间骤然一沉,那重重的宝石压着心脏,沉的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坐在自己下首的兄弟姐妹,他们笑着闹着,庆祝着自己即将加冕的象征,君儿依旧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样子让自己都忍不住有些羡慕。

      漠冠客唤了自己的弟弟,带着他去了那座自己厌恶至极的高塔之下。

      哪怕一秒也好,一秒也好,你替替我好不好,我宠爱了半生的弟弟。或许我的后半生早已注定庸庸碌碌,可就在我即将面对所有的一切时,你能不能替替我?哪怕一秒也好?

      漠冠客摸了摸胸前的碧玉,那月珏实在太沉。漠冠客反手将贴身背着的宝刀取下——就这一晚,你帮我承担一晚就好。

      接着,一言不发的递给了波斯国的小王子。

      将宝刀递出的一瞬间,漠冠客只觉得那困扰了自己童年乃至少年的压力,骤然减轻了大半。

      就算是这样象征性的假象,就算只是将这象征权利的物件递与你一瞬,我已满足。

      漠冠客无言的笑了,看着那个被自己宠爱至今的弟弟,习惯性的用手抚开了笑着时依旧紧蹙的额头,接着搭住弟弟的肩膀道:

      “君儿,回去了。”

      19

      只愿我困在王座上的一生,能换你一世的安乐无忧。

      20

      只是刚回到酒宴之上,漠冠客却再次被自己的父王唤了出去。

      而父子二人行进的方向,却和方才兄弟二人所走过的途径,如出一辙。

      只是国王带着王子所走的路,比之刚才要深远一些,巍峨一些。

      他被父王带着,再次走向了那座寒风刺骨的高塔之上。

      “为父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飞砂塔上,国王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已有了不祥之意。

      漠冠客本以为父王说的乃是醉话,或许是推杯换盏之间,牵动了父王的心事,或感叹时光不再,或怅然岁月荏苒,可是父王却丝毫没有给他上前安慰的机会,那身着蟒袍的王者忽然向自己的眼前走近,几乎脸贴脸的距离,近看之下漠冠客才发现,那苍老的父亲,双眼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没有了代表活力的光芒。

      那曾经亮如星烁的眸子,现在看来完全失去了神采,黯然的,几乎都有些异样。

      “皇儿,你可知道,国之宝库中的宝物,有多少是为父亲手厮杀得来的?”

      漠冠客心中一凛,凭自己的多年苦读,他自然知道波斯曾经有过怎样的历史,这富饶的国家并非从一开始便是太平盛世,这样安居乐业的现状,是自己的父王年轻时征战多年的结果,《皇极卷》的首册便用醒目之字记载——无战?何有家园?

      “那些染满的鲜血,为了让皇族用的安心,史官们宁愿指鹿为马,编一个祖传的名号出来。”老国王冷笑一声:“祖传?谁能祖传与我一个太平盛世?”

      漠冠客极少听到父亲谈及如此消极的言论,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否该开口劝慰,可就在自己猝不及防之刻,国王忽然一把握住了漠冠客胸新佩的鹦螺珏。

      “我已再等不及!时光对于我来说,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要珍贵,而我没有的,便从你的身上拿罢!”

      一语未完,漠冠客已觉得眼前骤然一暗,接着全身的生命力便不由自主的向鹦螺珏中涌去。

      高塔霎时罡风四起,而高塔之上的国王此刻一手紧紧扼住了亲生之子的咽喉,另一手则死死按住了佩在皇子身上的鹦螺珏,生命力从稚子身上源源不断的涌向的国王体内。

      漠冠客只觉神志一阵昏沉,恍惚中只看到自己被风吹散的金发逐渐褪色,在夜色中露出了不祥的苍白。

      他看着一脸欣喜若狂的父亲,心中最后一点挣扎之意也随之消失殆尽——就这样死去也好,受益了父亲,更了断了自己,只是……只是……

      漠少君的笑容,就在大王子神志消失的最后一刻,骤然浮现在了他的眼前。若自己死了,那下一个这样金发斑白,被吸尽所有的人,是否就是君儿了?珏中邪法,月下宝刀,放为朔月,收为月珏。

      恍惚中,漠冠客只觉一套邪法开始自玉珏处展开,四散奔涌的向心内飞去,而本应与邪法交相呼应的宝刀,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贴背的宝刀,接应着胸前的月珏,二宝合为一用,便能吸进佩者的所有生命之力。

      而此刻,宝刀却没有踪影。

      而感受着从月珏处传来的生命力开始逐渐散开的国王,忽然惊觉不对,接着手腕上一阵大力传来,那本应被吸尽生命的王子,此刻正死死的拌住王的手腕。

      “我不能死,我死了,君儿该如何自处!”

      21

      这死里逃生的最后一句话,在东胜傲来城内,终是没有被漠冠客和盘托出,他与君儿道尽了往事,却唯独避开了这一句嘶吼。

      “我不信!若……那母后她!母后她!”漠少君不可置信的后退两步,顾不得背对的是城内的千百将士,脸上神情惨痛,双目更是睚眦欲裂。

      “母后她……当夜我从飞砂塔逃出,走投无路下只能去寻母后,原来母后也不知父王他对长生的一笔执念,竟真的修炼了鹦螺珏中记载的邪法,在那个当下,我毫无防备的时刻,母后她……喂了我一颗封印记忆的回梦丹。”

      漠冠客在谈及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往事之事,脸上也不见有何触动,可就在忆及与母后的当年之景后,他那沧桑的面容才第一次有了变化。

      “那夜在我昏迷过去的当场我也充满疑惑,而接到舅舅千里送来的解除封印之药后,更是充满困惑,可是就在我将前尘全数记起后我才明白,母后当年封我记忆,送我离开的行径,只是为了保护而已。”

      “母后将我送走后,波斯王国之中,知情之人,便唯剩她自己一人。而她也以自己的一人之力,扛起了护住所有人的重责。”

      “君儿,有时候不知,才是爱你的人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保护。”

      漠冠客的眼前已有昏眩之感,手腕处的血流一直未止,而自己又说了如此多的往事,眼下的情景,只怕要速战速决才能成事。

      22

      “可是……可是……”漠少君连到了两个“可是”,但是众多谜团盘根错节,自己想问,却终不知该从何问起。

      只是他因为错愕之下,心中的戾气倒是被压下不少,但到了现在闻完往事之刻,那戾气便从玉珏处再次油然而生。

      他手中还握着那把威力无匹的刀,城主府更有着自己需要斩除的最后一方势力,虽然那个待杀之人,早已成了他亲生妹妹的夫君,可是为了达成目的,杀了他……杀了他……又何妨?

      要知道,自己杀的,只是那个没有血缘的姻亲而已,要知道,自己斩的,不过是亲妹妹的夫君罢了,要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兀自茫然间,欺身前来的漠冠客忽然找到了握刀之人终于露出的破绽,右臂猛抬,作势便要抚上玉珏,像曾经的国王那样,吸取血亲的生命之力!

      漠少君心中一凛,手中弯刀反手切去,刀刃入肉,刀光更是锋利的不可思议,可就在刀起臂落的那刻,漠少君忽然惊醒——哥哥的手臂上,早已没有了手掌!

      下一秒,一粒小小的丹药,顺着捏住的二指,直直的送入了漠少君的口中。

      “哥!”漠少君不可置信的看着贴在身前的断臂之人,他的眸子一如记忆中的清澈泓邃,他的眉头也一如往日般的紧紧锁起

      “君儿,我不愿多提往事让你伤心,可是你真的做错了太多。”漠冠客丝毫不管面前之人的刀还在手,用唯剩的一只断臂拥住了自己最小的弟弟:“若无法让你分神,我便不能将这粒回梦丹塞入你的口中。”

      “哥哥能做的太少,这些年,苦了你……”

      漠少君只觉得前尘往事开始逐渐消亡,而自己做过的糊涂案子更是一件一件的被抛在脑后,最后的最后,他似乎看到了故乡的飞砂高塔,高塔之下,他一如今日般这样,仰望着哥哥,只不过,哥哥却从未像今日般,离的自己这样近过。

      “此刻用回梦丹封好记忆,我只愿你再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便好,剩下的一切,交给我。”

      漠冠客宠爱的看着怀中眼神开始逐渐茫然的弟弟:“君儿,待到真正功成之日,就算寻遍天涯海角,我也会再将你找回,亲自接你回归故土,到那时,你莫要怪我才好。”

      飞砂塔下,那个不足五岁的孩童终于等到了从塔上归来的哥哥,可是哥哥却一脸的烦闷,蹙起的额头更是拧出了好几道纹路。

      那个孩童突然朝哥哥奔了过去,也不管哥哥是否有着心事,调皮的一把钻入了哥哥的怀中,一边用脑袋蹭着哥哥,一边耍赖的伸出小手,摸着哥哥蹙起的额头,用手指慢慢的将深锁的纹路展平开来。

      那一年的漠冠客不过十岁上下,那一天,也是第一次有人替他抚平了本不属于他的皱纹。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一脸笑容的小孩。

      而陷入深沉昏迷之前的他伸出手,再一次抚上了他的额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王之长生,子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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