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四 半生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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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皇宫的路上，子桑觉凰与洛湮共乘一马车，车内一片静默，只有女皇步摇的流苏晃荡间撞出清脆的声响。
洛湮一直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夜色，容颜依旧苍白，连唇上也毫无血色。子桑觉凰忧心忡忡地瞅着她：“洛儿，你没事吧？”
后者轻轻摇摇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闷得难受。
她私以为只是抑郁情怀未过，稍歇息便好。谁知却突然觉得心口一痛，像被人用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霎时便有一股腥甜涌上喉间，她一咳，竟吐出一口鲜红。还未回过神来，胸口又觉一捶，第二口鲜血便又喷出，顿时头晕目眩。
子桑觉凰一惊，连忙叫停了马车，然而洛湮只停了一下，又接连呕了两次，脸上、身上已沾满了血红的痕迹，一片狼藉。
端木瑾和即墨同时掀开布帘，瞧见洛湮那触目惊心的模样登时吃了一惊。
“即墨皇，你深谙医术，你道这是如何？洛儿怎会突然呕血？”子桑觉凰满是担忧的神色，颤着手替洛湮抹去血污。
端木瑾看着即墨把脉，禁不住猜测：“莫不是方才南宫玮那一掌所致？”
“不是，方才那一掌根本没有伤及洛儿，只是她一时气虚才会昏厥过去，况且我已让洛儿服下丹药……”即墨把完脉，一脸凝重：“居然是心蚀，居然有人这样迫不及待地要取洛儿之灵力……”
他一下两个“居然”让端木瑾拧紧了眉，刚想说什么，洛湮脸色又是一白，眉头紧皱似是极度痛苦，身子一颤，再次吐出鲜血。这次捶打更重，重得她额上渗出冷汗，胸口似被什么钉住，浑身的力气缓缓聚向心脏，然后慢慢被抽离，视线也开始被一团一团的黑影盖住，目光溃散几近晕眩。
“洛儿别昏，昏了就麻烦了。”即墨焦急地抓住她血迹未干的手，冷不防地拔下子桑觉凰发上金簪，一咬牙狠心往那青葱指尖刺去，吓得子桑觉凰和端木瑾俱是一惊。十指痛归心，洛湮终是被疼得硬睁开眼，涣散的瞳孔渐渐有了焦距。然她还未完全清醒，心上又被一捶，捶得她脑袋轰轰作响，眼前一黑，便晕死过去。
即墨眸色顿时一寒，袖中一条黑蛇迅速滑出，睁着铜铃大眼一下子便绕上洛湮的身子用力绞住她细嫩的颈。
“即墨皇你这是……”子桑觉凰还没说完，端木瑾已凛容，手摸向腰间，但软剑一出便被即墨取走。他完全无视她已被黑蛇颤至发紫的脸，揪住洛湮的长发缠在自己腕上，软剑一割，腕上即刻淌出鲜血，却没有往下滴反而变成一层血膜裹住那截断发形成一团球状。原本缠在洛湮颈上的黑蛇蓦地伸长脖子张口一叫，将那血球含入口中，随即松开她，重新盘在即墨肩上，狰狞的面容褪去，安静地在黑暗里吐着腥红的信子。
长发被截去一半的洛湮顿时软在子桑觉凰的怀里，脸色青白、双目紧闭，身上一阵冰凉，仿佛了无生气的布娃娃。
即墨把软剑还到端木瑾手上，自袖中抽出一条黑布缠在腕上出血处。方才他一剑割下面不改色，但脸上一向惯有的懒笑却不复见。
“凰帝，很抱歉，洛儿现下恐怕还无法随你回宫。”
子桑觉凰疑惑抬头：“即墨皇的意思是……？”
“我要带她北上回国，否则心蚀再起，我怕洛儿抵不住。”
“心蚀？何为心蚀？”
即墨抬腕让黑蛇滑入宽袖之中，谁也看不清那臂粗的黑蛇是如何消失在他衣内的，只听到他道：“心蚀是海族的一个仪式，可取同族之灵力。是趁一族人心神俱灭之时，拟一木偶写下其生辰，去桃木刺入木偶心口，布阵捶心，一轮六次，连捶六轮，此人虽性命犹在但精血失半，灵力便会被布阵之人所得。”
端木瑾闻言一怔：“同族相残？”
即墨伸手自子桑觉凰怀里抱起洛湮：“其实洛儿失不失那灵力也是无所谓的，失了更好，否则往后朱雀神生，她体内水火两种灵力互不相容，必定会有一劫，不如早失了好。可惜洛儿现下的身体状况怕要受不住，精血失半会要了她性命的，那还不如我动手封她灵力罢。”
子桑觉凰听懂了，却又疑惑：“把她海族灵力封印？如何封之？”
“封其记忆，以玄武神力封之，恐怕无人能破。只不过封印一下，洛儿这半生记忆便不复存在了。虽然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但我还是得等她醒过来之后再行商榷吧。”
“忘了所有……么？”端木瑾凝视着洛湮沉睡的容颜，神情复杂。
“于你而言，不是更好么？”即墨笑起来，不知是祝贺还是嘲讽：“没有了南宫玮，指不定洛儿便要倾心于你。”
不待端木瑾回答，他又道：“其实我宁可洛儿喜欢的是你，南宫玮那家伙太难捉摸了。”
三千烦恼丝，若真能断掉，自然是好。即墨曾说：“三断之后，形同初生。”
一切俨然重生，于洛湮而言，也许并非失去，反而是种获得。过去十七年间，她活得太过率性，若为帝王，凡是都需以社稷江山为重，须得谨言慎行，便让她从头学起吧。断掉过往，并非是借遗忘来逃避，而是作为一个帝皇，心上住人必是羁绊，还是无心的好。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月瑶替她斟上一杯热茶，笑道：“莫不是怕往后把月瑶忘了，舍不得？”
洛湮瞅着她穿着一身米色对襟小袄在屋里忙活来忙活去，轻声说：“是呀，我真怕。”
离开子桑那一夜，她一直昏迷，醒来时才发现即墨把月瑶也带上了。只是想想，她离开前没见着家人，再回去时便已遗忘，实在叫人伤感。她不是怕自己的遗忘，而是怕自己的遗忘会造成他们的难过，这又要如何是好？
“傻小姐。”正在煨火的月瑶回过头来，小脸被火光映得发红：“就算你忘了，月瑶记着便好。女皇陛下已下旨，月瑶往后还能陪在小姐左右，老爷、夫人、少爷都能自在出入皇宫，随时都能见呀。”
洛湮低头拨弄了一下浮在茶上的叶梗：“大姐生下的孩儿我还未曾见，子桑现下温和，孩子应当不会遭罪才是。”
“这冷冬时候就该留在子桑，真没想到北墨竟是这般的冷。”说着，月瑶打了个冷战，“真不知道北墨这边的孩子是怎么养大的，竟然受得住这般寒冷。”
洛湮闻言一笑：“怎会？北墨的人不都好好活着？只是我们自炎热的子桑来，一时无法适应罢了。墨师父在子桑时也曾不适应那气候的。”
“即墨皇陛下真奇怪，怎么跟自己国家同名呢？”
“其实不是，墨师父有自己的名字的，只是很少提及，况且大家喊这里为北墨，也不曾跟他名字搅和在一起。不过话说回来——”洛湮眨眨眼，“月瑶你打算何时成亲生儿？也该是时候了吧？”
不知是火光的缘由抑或眼神逃避，月瑶眸光中有闪烁：“小姐还没嫁，月瑶怎可嫁？”
“傻月儿。”洛湮目光柔和：“我不嫁是因为还未遇到可以与之白首的人，而你终归要有自己的夫君，为他生儿育女的。虽然于玦弟而言，还有些早。但他是钟离家长子，现下还执掌天鹰堡商队，倒也是可以了。”
“玦少爷都不急，月瑶急什么呢？”她垂下眼：“更何况，玦少爷指不定没有那个意思。”
洛湮听她话中有异样，忙道：“怎会？大娘、二娘都在张罗你们的婚事，虽说只是侧室，但你性情这般好，定能和正室处好，像大娘和二娘一般……”
“不是这样的！”月瑶气急，两颊通红，眼中却隐约泛着泪光。见洛湮正一脸愕然地瞅着自己才又道：“对不住，小姐，月瑶不是有意的……月瑶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玦少爷，小姐就莫要为月瑶忙活了，现下月瑶先去厨房给小姐张罗一些点心。”
她福了福身便匆匆推门往外走，一下不留神撞在了来人身上，顿时一惊，忙行礼：“瑾少爷日安。”
端木瑾看着她慌忙离去的模样一脸疑惑：“你这小丫环是怎么回事？”
“我不过跟她提了一下她与我玦弟的婚事，大概是害羞了吧。”洛湮另外斟了一杯茶，那褐色的茶落在玉色茶杯里颜色浑厚好看，“坐吧。”
“她看得倒比你要透彻。”端木瑾把碧绿翻毛斗篷褪下，露出一如既往的青色衣衫，那单薄的模样看得洛湮直皱眉。
“外边这般冷，你仅是多披一件斗篷就不怕着凉么？还有，你方才说月儿看什么透彻？”
端木瑾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顿觉身心温暖，禁不住笑道：“我常年在外，又怎会在意此等小寒？方才说的透彻，自然就与你玦弟有关。”
“咦？”
他又笑，眼神温柔：“迟钝的洛儿呀，你真不知到底这世上有多少人爱你如命么？”
洛湮怔忪：“怎么会……”
“现下你玦弟已在来北墨的路上，你道如何？”
从子桑到即墨，要三个月的路途，当钟离玦风尘仆仆地到达即墨皇宫的时候，已然盛夏。洛湮当初走得匆忙，他来不及见，但如今两人非亲生姐弟的关系已公开，他的心里自然溢满了欢喜，连背脊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小姐？小姐？”月瑶轻轻摇着洛湮。
“嗯？”洛湮悠悠转醒。环顾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在花园的亭子里，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才想起自己在园里赏莲，竟不知不觉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也许因为记忆逐渐被封印，洛湮在一天内越来越长时间处于记忆空白的状态，或是沉睡。
“玦少爷他已经到了。”月瑶快乐地替她梳理着仅及肩的秀发，嘴角弯着深深的弧度，“今儿早进了宫拜见即墨皇，应该过一会儿就过来了吧。”
“不用等，现在就来了。”
洛湮转过身子，笑盈盈地看着身后着金边紫袍的英俊男子，“大半年不见，玦弟又长高、长俊了。”
“玦少爷。”月瑶颔首，小脸上红扑扑的，“月瑶去给你们沏茶。”
钟离玦点头，她便提起裙摆往亭外跑去。跑得太匆忙，一下子没注意台阶，直直得往地上扑去。
“呀！”洛湮惊呼着站起身，另一个身影却快她一步抱住了月瑶。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月瑶吐了吐丁香小舌，轻拍胸口。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钟离玦抱在怀里，小脸“哄”一下烧得通红，“谢……谢谢玦少爷！”说完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这小丫头太冒失，从小到大都没变过。”钟离玦望着月瑶跑远的身影，一坐下来便看见洛湮朝她笑得暧昧。
“玦弟轻功进步不少哦？”
“还、还好。”那笑容太诡异，让钟离玦头皮发麻。
洛湮轻轻地笑了一下，“爹爹他身体还好吗？”
他点点头，“爹同往时一样，常有练功；家中一切都好。只是，大家都很想你。”
“我也想他们呀，再过些日子，我就会回去了。”即墨说，那药要炼三次，每一次剪去她三分之一的长发融在封印里，如今只剩下一次，她便可以彻底遗忘过去。
“姐……不如你现在就同我回去吧？”钟离玦试探着问。
“这……”洛湮面露难色。她是很想，可是她怕失忆后的自己会平白让大家多添些担忧。
“洛儿，随我回去。我会好好保护你的。”钟离玦握住她的双手，漆黑的双眸紧紧地锁住她，“我们不是亲姐弟的秘密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世俗的束缚，你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了。况且南宫玮也已再娶，听闻将军夫人现下已经有喜了……”
“南宫玮……”洛湮微微一晃神，脑袋有一瞬间的停顿。如纸的苍白迅速爬上她的脸庞，沉重的痛楚撞得她心口一窒，“扑”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小姐，你有没有事？！”月瑶搁下茶壶便掏出手帕替她拭去唇边的血，然后把手帕塞给了钟离玦，“我、我去找即墨皇！”
“月儿！”钟离玦叫都叫不住，只能扶住略显虚弱的洛湮，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跑走。
不一会儿，月瑶便带来了即墨。
他瞅了一眼钟离玦便替洛湮把脉。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月瑶，“你家小姐只是身体有些虚，没什么大碍，你这丫头可吓得我不轻。”
“对、对不起。”月瑶垂下头，小手绞在了一块儿，“方才玦少爷和小姐在聊天。月瑶一看小姐吐血便心急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不过虚惊一场。”即墨摆摆手，“以后不要轻易提到她想忘记的事。不然发生什么事我可不能担保。”
“是……那陛下，小姐的药，几时好？”
即墨思索了下，“三天后吧，洛儿你是打算……？”
“在……”
“那陛下，小姐的药可以带回子桑么？”月瑶认真地问道。
在场三个人都微微一愣。
“……当然可以。不过子桑与即墨路途甚远，而且走水路，得妥善保管才行。”
月瑶听了甜甜一笑，“没问题，包在月瑶身上吧。方才，玦少爷想接小姐回家。月瑶见小姐也念家念得要紧，所以斗胆问一下。”
“是啊，若能在服药前再孝顺一下爹爹是最好不过了，或许以后就没这机会了。”
微风轻轻吹着池中墨莲摇摆着宛如少女的身姿。
钟离玦定定地看着月瑶。
月瑶抬头，不经意撞进一双黑如深渊的眸子中，微微吃了一惊慌忙别开了眼。
钟离玦皱眉，她的忽视顿时让他不舒服起来。
是夜。
月儿挂在夜空。浮云朵朵，点点疏星。
又是夏。两年前，洛湮离开喧灵山回到天鹰堡。两年间，竟颠覆了风云。她细细地瞧着铜镜里的自己，那一头青丝已短至及耳，刻画出她眉眼的清华，高傲而倔强。
突然有人叩门，门外竟是一身水蓝宫装的海若。
海若长得很美，尤其是那双蓝眸间流转的风华无限，怪不得一向无心的即墨会对她上心至此，不知是好事抑或坏事。
“还没睡？”
洛湮摇摇头，“明日便随玦弟回子桑了，在整理些东西。”
海若若有所思地抚着她的发，“这发……太可惜了。”
洛湮微微一笑，“还会长出来的。师母是有事要同洛儿讲么？”
海若点点头：“我便不拐弯抹角了，你知晓萧璜患病一事么？”
洛湮自然知道萧璜便是即墨的本名：“墨师父身上的不是病，是毒。是他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是他娘亲亲手下的。”
海若脸色一变，“怎会有如此狠毒的娘亲……”
“怕也是无可奈何吧。”洛湮脸色也凝重，“那不是常有的毒，甚至连他自己也束手无策。”
“是么……？”海若垂下脸，有些泄气：“他一发病就浑身发烫，好不痛苦，而我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
见她那担忧的模样，洛湮也是不忍，沉思了一下，“法子倒也不是没有……但那是古法偏方，我也不知道能否行得通……”
“什么法子？”
洛湮正色道，“人鱼一族全身为宝，而本身更是一剂良药。我曾在典籍里看过，说有些胎毒能够通过男女交合把毒引进鱼人体内。如果母体受孕，那胎毒便会转至胎儿体内。只是，那人鱼和那未出世的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她以前就在医药书籍上看过有关海族的记载，作为一名医者，对各色奇特的药材自然好奇，但也知其难得，只可偶遇不可强求。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就是海族后裔，怪不得她自小病痛甚少，因为她本身就是一剂良药。
海若苍白着脸，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语。
洛湮叹了一口气，“当然，这也许并不是唯一的法子……而且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墨师父会恨死我的。”
海若定定地看着她，“只要可以帮他去毒，要我做什么我都甘愿。”
她眸子里的坚定似比那明珠还要闪亮。
洛湮有些惊异，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四 半生忘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