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歌漾》贰时沉淀

15、千漾四

　　画忆看到了千漾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那是多年前，千漾追随蔡锐习武学艺，军营外的炎炎烈日下，十多岁的千漾光着膀子在训练场上与士兵一同扎马步。他是个自强且刚毅的小小少年，白皙的皮肤沐浴着充沛热辣的阳光，日复一日变成了如今的蜜色金黄。他十四岁便在沙场上冲锋陷阵，以迅猛的身手和猎豹般的警觉性一次次擒拿了敌军的将领，驾着战马一身戎装的他是那样的神采飞扬。蔡锐看着他英姿飒爽的模样，弯起的眼眸中流露出了一丝丝温情与疼宠，而千漾一直对蔡锐敬重且仰慕，他们之间的交流，像是真正的父子。

　　随着记忆的延伸，画忆看到了在徐府中的千漾，他还是七、八岁大的模样。也是一个烈日午后，他怀揣着一小包东西在府内跑得飞快，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衫，一路跑过花园，一边跑一边望向身后，似是在逃命。花园一角有个紫藤花棚，花棚下坐着另一个与他一样的男孩，同样穿着天青色的衣衫，正拿着一本书细致的研读。他跑到了男孩面前，气喘吁吁的将怀中的布袋子放在石桌上，一边打开布袋一边对另一个男孩说道：“兄长吃些吧。”

　　袋子里只是几个冷了的窝窝头，是连府中下人也不爱吃的粗粮，却被他如做贼般偷了出来。两个男孩一边分享着几个窝头一边说笑，还未吃下几口，却被一个拎着木棍的男人抓住了现行，那男人跋扈张扬，用手中的木棍指着两个男孩，斥问是谁偷了厨房的窝窝头。千歌放下手中的书，横手护在千漾面前，对着嚣张的男子有礼的说道：刘管家，是我拿的，我们只是饿了想找些东西吃，怎么能算偷呢？

　　怎奈这管家却摆出了一副有恃无恐的嘴脸，对着两个男孩讥讽耻笑道：你们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娃子，别以为大人将你们带回府中你们就是少爷了。我告诉你们，在这个家里，你们连打杂的下人也不如，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你们只能吃下人吃剩的饭菜，要是没有剩的你们就给我去吃狗食和糟糠！你今天敢上厨房偷东西，明天还不得上大人屋中行窃？我打死你我！

　　千漾瞧着管家手中的棍子，立即挺身上前护在了千歌前面，冲着管家吼道：是我拿的，不关兄长的事！你要打就打我！

　　管家抡着木棍上前追打着两个男孩，像是市井上卖狗肉的贩子追打着从狗笼中逃走的亡命之犬。兄弟二人你护着我，我护着你，几乎是争抢着去挨打，而他们越是护着彼此，管家便打得越凶。这时，徐正熙从一旁悄无声息的走到管家身后，制止了管家的暴行，并训斥了管家，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是这世上最能解人于危困的君子。他斥退了管家，蹲在两个正相拥着瑟瑟发抖的男孩面前，说着一些温暖关爱的话语，千漾的眼中充满了感激，而千歌却一直低着头。

　　那天晚上，兄弟二人挤在窄小的卧榻上睡着，千漾一直在千歌耳边滔滔不绝的赞美着徐正熙的正义，千歌翻了个身，低声说道：他如果真的正义，就不会刻意表露出来，刘管家再大胆也只是个管家。

　　千漾似乎不明白千歌的话，追问道：兄长在说什么？

　　他确实是不明白的，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又如何懂得人心险恶。而千歌却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判断力，他转回身子拉了拉单薄的棉被，注视着千漾漆黑明亮的眸子，说道：没什么。千漾，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在管家那一次的毒打中，千漾的耳后留下了一道血红的抓痕。记忆追溯到了更加遥远的年代，画忆看到了他们的母亲，那是个美丽而憔悴的女子，在千漾的记忆中，母亲是寡言而冷漠的。千漾只知道她是个绣娘，靠着刺绣抚养他们兄弟二人，记事起，他们便没有父亲，一家三口的生活贫困艰辛。

　　女子时常坐在简陋的农舍中彻夜缝制着绣品，那些刺绣栩栩如生，多是一些艳红妖冶的花朵。千漾三岁后，女子时常不在家中，他不知道女子去了哪里，她有时后半夜才会回家，有时几天几夜也没有踪影。

　　千漾五岁时，女子生病了，终日躺在榻上度过了她最后的时期，他们没有钱去请大夫，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千漾很想念她，每日匍在榻边听她说话，他只记得女子的脸上和脖子上生出了一个个圆形浓疮，她的手纤细苍白，像是阴森的白骨。他还不懂得死亡是什么，但是他很害怕，他害怕这个病态的女子，却又舍不得离开她。他记得女子常常会伸出冰冷的手架在他脖颈上，鬼魅般笑着对他说：千漾，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五岁那年，女子去世了。那一日，千漾上邻家农田中悄悄挖了几个红薯，回到家中时，他看见千歌跪立在女子榻边沉默着流泪。他记不起更多的事，他只记得，之后的几天里，女子躺在榻上逐渐发臭、腐烂，而他们兄弟二人被一群村民赶出了那个村庄，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女子。兄弟二人流落街头，过着乞讨与流亡的生活，千歌总是牵着他的手，却不知要去何方。颠沛流离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他忘了他们是怎样存活下来的，他们始终都在一起，直到后来遇见了徐正熙……

　　画忆心中深有触动，他尝试着去挖掘千漾更深更远的记忆，却再也寻获不到了。他止了术，想到了一些属于自己的过往，千漾保持着原地站立的姿势，惺忪的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