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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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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不喜欢夏晴芳这个人,林翩翩还是微笑着将医院的地址告诉了她。
长大真是件悲哀的事,竟然学会了虚与委蛇、假装热心。
可细想,确实该如此。她不是李秘书,有身份地位,对无关紧要之人可以置之不理。她亦不是姚妈,仗着自己是管家,风凉话一套接着一套。
她是个胆小怕事、自求多福的人,不喜欢与人结怨。
姚妈误会了她这份处事的深思熟虑,说她笨,是个实心眼的姑娘,没人帮衬着,一定会吃亏。
林翩翩啼笑皆非,这么多年来,她自来是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揣测她多疑多思、不好相与,还没被人这样纯粹地看待过。林翩翩坐着剥着花旗橘子,心里头知道,是姚妈看走眼了,自己不是个吃亏的人。
姚妈暗中怀揣着一番心思,边择菜边跟她道,“戏文里常讲近水楼台先得月,侬比伊近。”
她的意思不难懂,只是近水楼台的好处林翩翩不知道,但却晓得一个人过日子,不好。
二哥林殊给她介绍了报官记者沈瑜,林翩翩撂了翻译德国军火商合同的事去赴约。
林翩翩初见沈瑜时,只觉得这个人平平无奇,便是说话也欠缺一份圆滑世故,像自己从前的一抹影子。沈瑜却说他们不是头一回见,只是林翩翩不记得了。
林翩翩端着一杯咖啡,不甚热情地道,“嗳,我是记性不太好。”
二哥林殊一听这话就知道林翩翩不中意,私下里问她沈瑜哪里不好。
林翩翩抬眸看了看他,一头短发梳得油光发亮,衣履风流,游手好闲,神情总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她喜欢她不着调却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二哥,中规中矩、一视同仁的人叫她厌烦。
林翩翩道,“倒不是他哪里不好,就是见不着他好的地方。”女人天生爱挑剔,然而也有一种说法:凑合着过了。
林翩翩想了想对林殊说,“他的那两颗兔牙蛮可爱的。”
林殊挠挠她的头发,忧愁着叹息着问她,“怎么办?你还是个孩子样。”
林翩翩笑了,高兴林殊还能担心自己,还以为他自私到已经不认自己这个妹妹了。
她还是和沈瑜见面,谈不切实际的文学。沈瑜跟她讲莎士比亚,伟大的喜剧悲剧,林翩翩静静地听着,然后同他说,她有一个同学在芝加哥念欧洲文学,书还没念完,在大考来临之前猝死了,读书也会令人枯萎。
生命各有各的枯萎方式,在咖啡厅外匆匆行走的人,无不在以它的方式趋于衰老。股票、彩票,学业、事业,爱情、亲情,终将都化作尘土。
沈瑜发现林翩翩是个不善于争辩的人,可也从不听从别人的观点。面对面,各顾各,各自沿着生命轨迹前进,命运从不息息相关。
就算这座城池崩塌了,一个世道乱掉了,她也依旧各行其是。
这着实算不上一个女人的缺点,女人的缺点应该是小性,善妒,也许还贪小便宜,爱慕虚荣……这些林翩翩没有,她大概是个可爱的女人吧。沈瑜怀疑着想。
沈瑜在上海没有父母为他操心婚事,但也还有个姑姑在,听说他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心里头替他高兴,想着不是个天真单纯的女大学生,就是报社里娇俏迷人的同事,总不至于娶个榆木疙瘩不开通的女人回来。
她想到过上海滩各种身家背景的女人,可也猜不全人的心思。
林翩翩不同意去见沈瑜的姑姑,觉得还不到这份上,何况她搁着翻译的事不做李秘书颇有微词,连顾西城都找她谈话,问她在干什么。
她能怎么说呢,忙着操心终身大事?这是撒谎。也许她根本就不想有一份工作。嗳,她的思想观念着实是配不上这个时代,任何女权主义大概都拿她这种无奈。
林翩翩一直很佩服女权主义者,解放了思想走出去直面尘世的冷风,然而又是贪恋着家庭的荣耀。换言之,她们是一代很贪心的人,像红楼梦中在老太太边上布菜的王熙凤,厉害着,全是胭脂堆里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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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的时候,上海开始乱起来,有先见之明的已经做起了准备,林翩翩倒不慌。她一个人可以慌什么?
太太们的客厅里,香港这个地方成了言语间最后的避难所。林翩翩认得的人渐渐地都走了,上海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只有“噹噹噹”的电车声音没有辜负。
她在路上碰到戴维钧,他也打算离开上海,却还可以驻足半步请她去吃一支火烧冰淇淋。
桌台上摆着一只伶仃的玫瑰,正对林翩翩的品味,她总不喜欢太过复杂的东西。
她活得有些匆忙,从年幼时候的较真到成年时候的大度,时光跨度并不长。复杂的人与事,她都已经学会不去理会了。
“这一向都好吗?”戴维钧问她。
镜框后面的面目依旧是老样子,温文尔雅的,带着书卷气,然而总有些不一样了。一个肩负着责任的人,与孑然一身的人不一样,前者很会顾全大局,后者孤注一掷,两厢没什么好说的。
若不能彼此扶持一把,倾诉,像老妈子的牢骚。
林翩翩答不上来,扭头望着窗台,“嗳,就这样吧,总是这样的……”她冷不丁地问一句,“你呢?”顺畅地将问题送还回去。
戴维钧发现她变得圆滑世故多了,神情沉郁起来,也许也想敷衍过去,但终归说了一句实话。
“如果当初你不走,现在就不会这样。”
林翩翩低头去喝果汁,装作没听到。她从不后悔任何事,因为没用,又回不到过去了。
“现在不是也很好吗?”林翩翩说,“只是世道乱了些,可你还是衣食无忧、三餐温饱。嗳,上海滩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过不上这样的生活。”
“是,是。是——”戴维钧一连说了三个“是”。假装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它不在心里。
戴家迁往香港的时候,林翩翩去相送。
两家如今虽然地位悬殊,但总还有些浅薄的交情在。何况,林翩翩就喜欢戳在看轻看低自己的人面前。
纵然被人看轻看低,嗳,她还好好地活着,没有活成人口中不堪的模样。
是他们错了,不是自己不好。
有些年头没有看到戴太太了,她风采依旧,不动声色而镇得住场子。不过她老了,架不住岁月的风刀霜剑,总要让位给年轻人。林翩翩叫她多保重身体。
这话戴太太不爱听,像她已经很老了似的。
但是林翩翩还是分时间说了三遍。人嘛,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堵住别人的嘴,叫人不说不中听的话。
坐到车厢里时,戴太太跟儿子、媳妇唠叨,“伊还是这副样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陈爱玲正削着苹果,优雅,精致,连苹果皮都削得连贯,一条到底。她道,“有些人一辈子都得不到成长,绣花枕头一个。”
她的爱情方式过去了,人物观建立起来,她是个一直在表里如一成长的人。唯可惜了她这番精妙的见解,没有登上报纸,供人阅览,叫人知道她有多智慧,多高风亮节。
戴维钧没有说话,反驳女人有什么意思呢?她们又不会听你的,反倒要责怪你多管闲事。他的目光落在车窗外。
月台上,林翩翩无悲无喜的微笑,静默地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远去。
最豁达的放下,便是连一点假装的感情都不想花费了。
列车还未正式启动,林翩翩就背过身去。嗳,这回走的是他们,不是自己了。
她永远也不想再离开上海。走自来是个无奈的字眼,没办法了,害怕了,才会走。她不走,
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谁也赶不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