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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夜来客 ...

  •   夜已深,城门早已落锁,月上梢头,落下一片清辉。

      我已同姜之问坐了许久。他是日落时分来的,照旧满身风尘,腰间带着一只葫芦,一把长剑。他来了之后不多说话,只是吃菜饮酒。我对他知之甚少,上回见面须得是两个月前了。所以我只是拣一两句上回见面的事情问一问,吃完饭菜,又布上茶吃些果子。如今是二月,我在昼明楼入夜惯常是点上烛火,烧着暖炉。此刻炉边烤着焦黄栗子和新剥橘皮,屋内一片甜香。

      我本就不擅长招呼客人,此刻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可看着他平静自若的神情,却又不好赶他走。

      “昼明,你可愿听我说个故事?”他突然抬眼问我。那眼神很古怪,我从未见过。

      自我在永平城内开这昼明楼,已有三四年光景。昼明,取自我的名字,花昼明。我降生时,正是阳春三月,风谷里李花盛放,父亲说,是夜无月,而千树李花如昼明。后来北方兵荒马乱,父亲回归山门,临走前将家财尽数给了姐姐,嘱咐老仆黎叔带着我姐妹俩到了洛水边的永平城。这河畔小城在山谷环抱的平原之中,正是茶马道必经之地,也算是繁华安逸,民风淳朴。

      姐姐在城西南角甘露街置办了一处宅院,一座木楼,一间废庙,好好了修葺一番。此后这街上便有了花朝院、昼明楼和供黎叔修行的风谷庙。望朝是我姐姐的名字,她长我六岁,善书画刺绣,因此在街边旺角开办这花朝院,绣品皆沿袭她的笔墨丹青,与边陲繁复艳丽的绣品截然不同,加上她生来便擅长与人周旋,生意颇好。而我这昼明楼只不过是个收藏之所,里面放的都是些父亲和我收来的旧书旧画旧玩意,老酒老茶老把戏,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地方又偏僻,极少有人来。这洛水河边来来往往的各色贩子极多,大多知道甘露街有个花老板,少有人知道言笑晏晏的花老板还有我这么个懒懒散散的妹妹。

      永平城的天气很是古怪。春夏秋冬并不十分分明,白天总不是特别热,而一到夜深就凉得紧。尤其是深冬早春,夜里路边总是要结霜,乌云遮了月色的时候,好马也要滑蹄。去年的时候,也是在二月黄昏,眼看远山如黛,日头稀薄的时候,姜之问进了我昼明楼的门。

      昼明楼的门其实非常隐蔽。甘露街住的大都是素族人,家家户户都喜欢白墙白瓦,唯独把大门涂成赤橙色,远远就能看见自家的门户。而我偏偏把昼明楼外院的门做成和墙一样的白色,墙面凹凸起伏,隐没了门框边缘。寻常行人路过,经常看不见门,一径就走过了。可是姜之问竟然推门入院,还绕过了门口的照壁,仿佛是熟门熟路般,就走到了我二层的藏书馆。当时我正埋头整理几十卷的四海秘闻录,冷不丁抽出一本,从空隙里看到,走廊上站着他这么风尘仆仆的一个人。

      那日他自自然然地帮着我把一本本晒好的书放入书架,又理直气壮地吃了我熬制一下午的花猪肉,更心平气和地喝了我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紫米酒。那段时间黎叔收的素族徒弟蒙罗在风谷庙修习,早出晚归,昼明楼里白天只有我一个人,略微有些无聊。我见他人不讨厌,就和他互通姓名,聊了些八卦,打发打发时间。

      姜之问看年纪大概是比我姐姐还大些,但是他们这些四处行走的游侠通常都是风霜满面,所以我也没好意思问他确切年纪。他对我也不好奇,除了姓名之外,什么都不问。我们都不是话很多的人,除了聊聊他亲眼见过,而我只在书上看过的东西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只是他真的很懂得吃喝,面对食物和我一样是心无杂念,所以吃吃喝喝也就不觉入夜了。

      月上窗棂的时候,他饮尽杯中黑茶,就起身告辞了。

      我离开风谷的时候是十四岁,一辈子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也没有接触过什么人。姜之问来了,走了,我也觉得没什么,看天色已晚,就准备梳洗睡觉了。后来蒙罗回来看到我喝了酒,桌上又有两幅碗筷,很是担忧,多嘴多舌地问了我半天,听说是和男人喝酒了,就挂上一副无奈的笑容,开始教训我。其实他们素族人习俗十分无拘无束,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分,蒙罗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偏偏他就一口咬定我不是素族人,现下十七八正是待嫁年纪,不能随便和不认识的男人说话。

      我一听立时要反驳:”那当年我姐姐也是待嫁年纪,她也不认识你,不是一样和你说话,还吃饭喝酒,还让黎叔教你功夫。“

      蒙罗一听睁大眼,笑得更无可奈何:”望朝和你是一样的吗?我和那个人又是一样的吗?“

      我可能是喝了酒,口没遮拦,冲口就说:”那自然不是一样。我们只是吃了一顿饭而已,吃完饭我们各奔东西,你和望朝吃了一顿饭,却能守着她好几年。“

      蒙罗听我这么说,就不出声了。他黑色的头发直直地往上长,蓝色头带下面的青筋都冒了出来。本来就不算是美男子,这么一看,更加觉得形容可怜。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借口说今天阁楼太冷,让他陪我回花朝院去。我想他每次露出这个表情,好像都只有看到姐姐才会好一点。

      当时夜已经深了,蒙罗和我一前一后走在甘露街的石板上,头顶是稀拉拉的星星。蒙罗披着硬挺挺的蓑衣,踩着咚咚的脚步,在石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背影。因为他身量高,肩膀宽阔,背影犹如一道黑幕,将我整个人罩进去一半。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肯定是抿着嘴,皱着眉,在生我的气。蒙罗是个好人,在素族里也算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做事沉稳牢靠,为人公正诚实。当年我和姐姐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想要置产,颇费了些周折。好在当时认识了蒙罗,他看黎叔是个有功夫的长者,以礼待之,并未占我姐姐什么便宜,就爽快地帮我们打通了各处。此后又拜黎叔为师,一直以徒弟之名,好好地照顾我们。

      我也不懂姐姐为什么对别人都好,只是爱对蒙罗生气。我想可能天底下并不存在什么好脾气的人,每个和颜悦色的人,总归是要找个人发泄怨愤。想来想去,可能也还是像我这样比较好。有什么心思,都立刻说出来,即使一时半会得罪了什么人,总不至于委屈了自己。人和人之间,还是算得清楚些比较好,像我今天让蒙罗生气了,就得想办法弥补。

      但不知为何,姜之问在我这里白吃白喝,我也没有要他出一文酒钱。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最近真的百无聊赖,权当有个酒友相陪,就没想那么多了。

      自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姜之问就会跑来昼明楼。他每次来,都会吃掉我许多佳肴美酒好茶。我们说的话每次都不多,但是每次都竟然能断断续续地对话许久。就好像我们在沉默不言的时候,也是在说话一般。

      今天他跟我说要讲故事,那我自然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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