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 ...
-
五
霍向天的成绩很好,因为父亲的关系,他的班主任来过一次家访。妈妈约了底楼的大婶搓麻将,我便暂代家长一职,接待了他的班主任。
一个四十来岁的文雅女士,名校的知名好老师,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半响,才开口道:“小姑娘,你为什么不读书啊?”
我说我要是去读书谁来招呼您啊。善良的女老师歉疚地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来之前没有办法联络到你们。我看了眼墙角被妈妈拔掉的电话线,挑挑眉,说其实没关系,我不用读书了,反正也就二十来天要中考了,再读也没意思了。
女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了。”
我嗯了声,不再调侃。
没办法,人家说的可是真理,对于我们这种小破孩,如果没有文凭,没有学历,将来哪个工作单位会要你?我可不指望我妈会在我成年之后继续养我,可能,她情愿喂只猪,毕竟,一只猪还可以过年过大节的还可以献身上餐桌。再者,猪饲料也便宜啊,是不?
把自己和猪比较完,我又想到霍向天,这个眼高于顶的大破孩。其实他人不坏,除了刚搬家那会的花瓶,他也没别的地方刁难过我。也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之气,每天上学放学的都踩自行车,大冬天吃冷饮是BT了点,可人家吃的不是哈根达斯,而是街口八毛一根的绿豆棒冰。至于笔盒里那清一色的水笔,我总算琢磨透了,是大商城打包买的,可以打八折,实惠又简单。
这么勤俭一孩子,我想着,他是不是早就对他爸贪污这事有想法了?
“霍向天没问题啊,他成绩那么好,铁定能进一流的学校!”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自豪感,我信誓旦旦地对女老师说着,手上没停,给她又倒了一杯热茶。
女老师认同地点了点头,同时却皱起眉:“我这次家访的目的就是这个,霍向天他没有填志愿书。后天就要上交志愿书了,到时,他再不肯填,可就要丧失考试资格了。”
“什么?!”
晃当,茶壶盖子掉了地,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他不填志愿表?是不是搞错了?”
“他很倔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所谓树倒猢狲散,很多亲朋好友都不愿意与他联络,他也不想四处碰壁,干脆决定草草毕业了出来找工作。至于读书,”女老师摇头叹息,“他大概是想放弃了。”
送走这位语重心长的班主任后,我收拾了一地的茶叶沫子,拖地,然后听到门铃声,我走过去开门。
霍向天没有家门的钥匙,我妈还防着他,所以死活不肯给。
他将书包一丢,走进厨房,洗菜。这是妈妈布置的家务,自打霍向天住进来后,她就把他当成了长工使,洗衣服烧饭那是家常便饭,多了去的,则是擦一擦那十几年不曾碰过的天窗,修理外面的破锈铁管,刷干净马桶上积年的污垢,清扫楼梯……等等以前从来没人干的活。
我跟进厨房,“听说你不打算读大学了?”
他打开水龙头,回头看了我眼,没有回答,而是利落地洗着菜叶。
“为什么?你疯了吗?这是你唯一的机会,难道你不想出人头地了吗?”我硬是挤到了水斗边上,侧面的关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他明明在意的,却又死命地逼迫自己忽略掉!
“霍向天,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我莫名的愤怒起来。
“你知道个什么!”他丢了菜叶,转过头瞪我,“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有什么资格去考虑将来的事?读书,那么我问你啊,学费从哪里来?你以为你妈妈会供我继续读书吗?她有那么高尚吗?呵呵,乔楚,你消停点吧,我看着你烦!”
水龙头哗啦啦作响,震得我一阵心慌意乱。
“霍向天,也许……大概……她……”我哽咽了,我知道,妈妈是绝无可能资助他读完大学的。
霍向天轻哼了一声,转回头,继续洗菜。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厅,桌上还搁着他的志愿书。从来不知道,那么单薄的一张纸片儿,也能有如此沉重的时候。
霍向天洗完菜,拿着拖把走过来。
我说:“不用拖了,我刚拖过。”
他看了眼桌上,“我班主任来过?”
“嗯。”我应得很无力,羞愧使得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那个高级饭店里的优雅少爷,仿佛离我越来越远了。
“那我做功课去了。”他放回拖把,走进房间,又探出头,“乔楚,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伤心得跟世界末日似的,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那么多愁善感呢?”
当天晚上,妈妈被人灌得醉醺醺地回家。她在屋里疯言疯语了一阵,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将她推进浴室。给她脱衣服洗澡的时候,我摸到了她衣服内侧的口袋。里面滑出一把钥匙,我看着那钥匙,想起了她刚回家那阵找人做的抽屉的锁。
浴缸的水温调好,我难得孝顺地将她摆放进去,抹了沐浴露又撒了浴盐,浴室里一片氤氲,妈妈呢喃地伏在浴缸沿上,“爱情,算什么东西……”过了时的歌词在她嘴里吟唱反复,我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浴室,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奔进了她的房间。
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我插进钥匙旋转了半圈,打开,果不其然看到里面躺着一本存折,署的是我舅舅的名,数目不多不少,正好七百万。
我锁上了抽屉,把存折揣怀里。跑回自己房里,看到霍向天趴在阳台发呆。
不由感到犹豫,我妈纵然千般不是,可她毕竟是养我的。而这七百万,多半是她用来过下辈子的钱。我想她不至于会去偷霍冀中的钱,极有可能,是霍冀中自个给她的。
霍向天旋过身,看到我,讥笑:“你怎么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的。”
“我本来就是个贼。”
他的钱包还搁我枕头底下呢,钱我花光了,信用卡还在,不过银行已经冻结了他家上下十来口的帐户,彻底废了。
“乔楚,我爸要是——”他顿了顿,眉毛拧了起来,“你会不会觉得他罪有应得啊?”
“这可是个政治思想问题,”我咂咂嘴,走了过去。阳台风大,吹乱了头发,我看到了霍向天比星星更明亮的眼睛,“犯错的是你爸,你不用那么痛苦吧?”
“可我明知道的。”他叹气,以单手支着下巴,望着遥遥天际,“我要是早点儿劝劝他,也许,就不会有今天。”
“得了吧,我劝了我妈十几年了,她一点都没改观,反而,愈演愈烈。”
“我爸哪能和你妈相提并论?”
“我说,你歧视我妈是不是?”
他呵呵笑起来,眼里滑过一丝温柔:“乔楚,我真好奇,你的大脑结构是怎样的?怎么正儿八经的话题到了你嘴里,都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想严肃都严肃不起来。”
我瞅着我自己这个人也真够废的,别人难得展露一点温情,我就恨不得掏心挖肺。霍向天话刚说完,我就立马摸出了怀里的存折,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手里。
“你爸不会死的,没事的,你去考高中吧,天塌了有个高的挺着!”
说罢,我卷了衣服书包奔了出去。
还能干嘛呢,逃命呗。我妈明个醒了,准要把我抽筋扒骨!
天蒙蒙亮,我窝在街区里隐蔽角落里的长椅上,难耐地打了个哈欠。许久前的圣诞狂欢似乎还在眼前,揉揉眼,又立即变成了清晨上班族车来人往的行色匆匆。冬天过去了,春暖花开,我摸了摸空空的肚皮,看到了远处正在卖豆浆油条的老头。
“老头,一块钱可以买什么?”背着书包走过去,闻到奶香,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捧着一根油条半碗豆浆,我又坐回了长椅。
也不知我妈怎的,会不会勃然大怒掀翻屋顶呢?
七百万,可以买一个人一世的荣华富贵,同样,也可以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
我觉得我次没有做错,就算我妈和我断绝关系,也是值得的。
填饱了肚子后,我去了学校,走进教室那会,惹得一片惊叹声。我顿时了然,原来我还是第一次准时到校,难怪他们要奇怪了。放下书包,同桌凑了过来:“乔楚,听说你填了红叶高中啊?”
“嗯啊。”班主任可够聒噪的。我可以想象她陈述这段时的慷慨激昂:“大家看看,乔楚同学都填区重点了,你们还怕什么?多点信心,勇往直前地去努力自己喜爱的学校吧!”我一向是作反面教材的,临毕业那会,多了这么一份功勋,真真讽刺呢。
“你不怕考不起?”同桌小心翼翼地问。
我摆了摆手,将乱糟糟的书桌倾囊倒出,用了十来分钟,整理出了初三一年应用的教材,在同桌以及邻座瞠目乍舌的精神状态下,我把要用的书搁桌上,没用的全部丢进了教室后的垃圾桶。
“叮铃铃——”上课了,老师走了进来。是地中海语文老师。
“测验。”他言简意赅,在众唏嘘声下,无情地抛下考卷一打。
前排传下了考卷,我掂量着也就十来克重的黄皮纸儿,想起了霍向天的志愿书,想起了他班主任意味深长的那句——“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了。”
不就读书考试么,机械化的那片东西,可难不倒我。虚伪谁不会啊,印课本上那些东西,宣扬的啥啥道德境界的,战争为主题,却看不到杀戮的本质是卑鄙贪婪,反而一味歌颂烈士故事的,我们要叫崇高。1234567死硬的公式反复套,这是逻辑。Hello,goodbye and so on的标点都不能错,这是语言,自个给自个套的笼子……
一天书认真读下来,发现也不至于枯燥地使人昏昏。
放学铃声响起,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校园,唉,逃难的心情莫过于此吧。
校门里立着一袭身影,虽然接送的家长熙熙攘攘,我仍一眼就看到了他。
霍向天朝我走过来,他还穿着校服,所以轻松骗过了门卫的眼。他走到我身边,“乔楚。”
我琢磨着他来找我,家里准出事儿了。所以立即问道:“你把钱交局子里了么?”
他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嗯,我爸安全了。”
“那就成。”我缓了口气,见他欲言又止的,忽地惊慌起来,“喂,我妈是不是气疯了?”
一下子少了七百万的巨款,难保这个嗜财如命的女人不会发羊癫疯。
霍向天倒吸一口气,嘴皮儿掀了又合,忍得很辛苦的模样。
我说你快说啊,别吓我!
他将我揪到边上,拍拍我肩,正色道:“放心,还没送精神病院呢。”
“喂!”我气得跳脚,“你说清楚啊!我妈可不能有事啊,我就一个妈,她再不济,她也是我妈啊!”
“你现在想到她是妈了?”
我我我,他竟然用这个损我!我气得猛捶他,“你说啊,她到底怎么样了?对了,你是不是把她给告了?我警告你啊,霍向天,我要不是心底儿那寸正义感适时苏醒了,也不会为了你这个王八蛋祸害我妈!”
他毫不费力地挪开了我的爪子,朗声笑了起来:“得了,乔楚,我看是你快疯了。你妈让我接你回去呢,说再不回去,打烂你屁股。“见我迟疑,他又好脾气地补充道:“我没说是你拿的,就说她自个钥匙掉的地上,我不当心找到的。”
“你不当心?鬼信!”
“呵呵,她理亏,我说什么都得信。”
于是,我风风火火的逃难打了个刹车,搭上了霍向天的自行车回家,心情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