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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忆往昔贤妃子劝帝 再出征英勇王别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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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李旦那边姑且兀自烦闷,这边皇帝李燚的心里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理起。他出身世宦,祖辈上功德无量,与从前的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家族中世世代代都与皇家联姻,不知出了几任得宠的后妃,所以当老皇帝将爱女许配给他为妻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然而,老皇帝死得那么早,都没能亲眼看着寿华公主东床招婿。是启哀帝沈邕为自己唯一的姐姐完婚的,当时的驸马是个少年得意,风光一时的文武之才,前途无量。
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羡慕不已的驸马,他的苦闷与不快,几乎无人可诉。
年少时代的寿华公主是个被千娇万宠的女孩子,她有着大片的封户,过得很是逍遥快活,因而她十分看不上驸马,认为他不过是想攀着自己的衣裙往上爬。其实无论换谁做驸马,那时候的寿华公主大约都是会看不上的。
在寿华公主生下长子李昭之后,她便很少再召见驸马了,整日在公主府邸宴饮宾客,仿佛神仙一般的快乐。为了补偿驸马,她甚至将身边最温婉可人的侍女姜氏送给了李燚为妾。果然李燚很宠爱这个妾室,她不仅漂亮,而且性格温和体贴,几乎弥补驸马被公主伤透了的那颗心,还为他生下了一个聪颖的儿子。
要不是启哀帝不受上天的庇佑,李燚大约会守着姜氏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他的一生。
哀帝沈邕倒不是个暴君,相反,他很宽厚仁爱,多大的错误放在他眼前,他都能一笑而过。他善书,善画,善棋,喜欢雅乐舞蹈,就是不太喜欢料理国政。就是这么个宅心仁厚的皇帝,被他的两班大臣给逐渐架空了,皇后万氏是个能人,但即便她,也无法挽救启朝的命运于危难了。
沈邕的妻妾一直没能为他生下一个太子。在大旱大涝之后,逐渐有言论在百姓间蔓延开来,说皇帝无德,所以上天不肯再庇佑他,他这一生,都将没有子嗣来继承皇位。惊恐不安的沈邕,最终决定将长女封为皇太女,来弥补没有皇太子的缺憾。
与此同时,是李燚的长子、次子、三子的接连诞生,这就是他受上天和命运眷顾的开始。
旱涝接连而至,最终导致了哗变,领头的是个服役的工人,尽管他很快被绞杀了,但民怨已经积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四下领兵造反的人一时间如同蝗虫,肆意开来。
李燚奉旨平叛战乱。就在他东征西战,逐渐壮大了自己的势力之际,皇后三年内为皇帝生下了两个太子。按照天意来说,是老天肯再次眷顾于哀帝了。李燚即将白忙一场,七八年的苦功,都成了旁人的嫁衣。
愤恨不甘的驸马终于爆发了,率领百万大将军就地调头,以“清君侧”的名义,重新杀回长安。表面上是要清除外戚万氏,实则为逼宫。
最终他踏着无数人的鲜血登上皇位,就在他以为自己如愿以偿的时候,他最钟爱的女人姜氏突然撒手人寰,死在了他最得意的那一刻。
修媛林氏是姜氏留给他的一丝安慰,这个女子在孩提时代入公主府做了婢女,当姜氏来到李府后,也将林氏带了过来,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也被收用了。
彷徨不定的皇帝无处可去,慢慢踱到了修媛的寝宫。
寝宫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一只黄雀立在廊下的玉杆上,看见李燚和内侍走近了,忽然将脖子一仰,发出一声高亢清脆啼叫声来。
皇帝觉得颇为有趣,伸手虚弹了鸟儿一下。黄雀随即又发出一声叫唤,扑扇着双翼飞到走廊的另一头去了。
一个宫女疾步从寝宫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念叨:“该死的鸟!惊扰了娘娘的美梦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手里还拿着一根掸子,气势汹汹地就要奔着黄雀去。
高纶眼疾手快拦下了她:“陛下驾到,不得放肆!”
那宫女大约从来没见过李燚,吓得手中的掸子都掉了,慌忙扑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皇帝反倒笑了:“高纶,不要吓唬她了。”说着,让她起身,说道:“这个黄雀还是挺有意思的,偶尔也能替修媛解解闷,就不要打它了。要是把它的性子打没了,岂不可惜?”
宫女不敢回答,高纶忙拍了她的后背一下:“陛下问你话呢!”宫女忙连连称是。
李燚轻笑着从宫女身边走了过去,慢慢走入内室。穿过一道珠帘,闻得一股不淡不浓的乌沉香的味道,很是宜人。守在珠帘后的宫女正要通报,李燚制止了,问道:“修媛是在睡觉么?”
宫女称是。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果见林修媛躺在床上,背对着珠帘正在安寝。一条杏红色的又轻又软又薄的锦被从她的肩头滑落,已经滑到了腰侧。修媛的手搭在隆起的腹部,半梦半醒间仍下意识地护着。
李燚走过去坐在妃子的身侧,也将手覆盖在妃子的手背上。
林修媛睡得并不沉,所以在李燚的手覆上她的手时,她就醒了。她翻了个身,正着躺了过来,面对丈夫盈盈一笑:“陛下几时来的?”
“朕刚来。”李燚给她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笑道,“朕看你睡得香甜,所以不忍心叫醒你。”
林修媛莞尔一笑,说道:“臣妾这里有熬得浓浓的红枣莲子粥,陛下吃一碗?”皇帝笑道:“朕不饿,倒是你,睡了这一会儿该饿了吧?朕叫他们端来你吃。”
说着,高纶便立即极有眼色的让宫人端来红枣粥。皇帝笑着接过,说道:“朕来吧。”说着,搅了一搅,尝了一口冷热,送到妃子嘴边。
林修媛含笑尝了一口,伸出手来:“还是臣妾自己来吧,哪里敢真劳动陛下呢?”李燚摁下她的手笑道:“嗳,朕不是在服侍你,朕是在关心你腹中的孩儿呢!”林修媛便哄着他也尝了一口,两人甜甜蜜蜜地分食了这碗粥。
食罢,李燚问了妃子几句家常话,忽然转头看了看四下,问道:“老七呢?怎么还不来给朕问安?”
林修媛忙笑道:“臣妾这几日疲倦得很,所以晟儿一直都在贵妃娘娘处住着,再说有五皇子陪着晟儿,也热闹一点。”
皇帝唔了一声,笑了:“是朕忘了。”
林修媛在一旁赔笑道:“陛下国事繁重,一时忘了也很正常。”
皇帝叹了口气:“若是朕的皇儿都和老六老七一般大,无忧无路的,朕也就省心了。现在那些大的,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主张了,难办啊!”
林修媛听了,噗嗤一乐。李燚奇道:“你笑什么?”修媛掩唇笑道:“臣妾笑陛下呢!要是燕王、韩王他们都和晟儿一般大,谁为陛下分忧呢?陛下岂不要累得慌么?只怕到时候更不能省心了。”
皇帝也笑了,拧了拧她的鼻子,笑道:“小妮子,瞧把你惯的!敢拿朕取笑?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
林修媛娇笑着左右躲闪,玩了片刻,理着乌发笑着劝慰李燚:“陛下,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些自个儿想法,都是很正常的事,您该欣慰才是。要是他们有做的不对的,陛下教导他们让他们改正不就行了?您是明君,亦是严父啊!”
“玉不琢不成器!”皇帝嗟叹一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负手感慨道,“你不知道,朕有心扶持老三,可他没有朕当年的野心壮志,实在是难。老二倒是好,算盘打得灵光,颇懂得一点聪明诡计,可惜为人处世上总有些小器,不是为君治国的材料。至于老大……”他说到长子,忽然一下子梗住了,紧锁着眉头一嘴的酸涩。
林修媛坐起身子,犹豫片刻,笑道:“其实燕王是个孝顺体贴的人,臣妾还记得承训二十三年,陛下平定高句丽之乱的时候背负一刀坠落马下,是燕王将您背出来的呢!为此,燕王还中了两箭。承训二十五年,陛下平定叛军孙辉,不幸被围困居庸,是燕王领一千精兵杀出条血路,将陛下完好无损地救了出来。承训二十六年,……”
她还要往下细数,却被皇帝一声暴喝给打断了:“别说了!”
李燚赌气似的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拿后背对着修媛。修媛叹了口气,她知道燕王是皇帝的死穴,一说就要暴跳如雷,可回避又回避不了,就像扎在心头的一根刺,不拔出来永远都得痛。
她下了床,一手扶护着肚子,慢慢走到皇帝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捏了捏,柔柔一笑,说道:“臣妾听说燕王刚生下一个月,就被公主送到陛下身边由陛下亲自抚养了,一晃就是十六年,直到燕王成了亲,您才让他单独住去。这样的福气和情意,除了燕王,就连秦王也没有享受过。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现在看重秦王,难道真的就厌恶燕王如斯了么?”她微微喘了口气,又说道:“臣妾看得分明,燕王几次顶撞陛下,都是因为陛下和德妃娘娘置气,祸及了他。”
修媛笑了笑,继而说道:“您生气了还可以到臣妾这里来发发火,可燕王呢?您是君父,他是臣子,他有了气也得憋着。”她侧头看了看,见皇帝仍是铁青着一张脸,紧紧咬着后槽牙,但是没有再大发雷霆的趋向,遂又笑道:“臣妾说句不中听的话,先皇后是德妃举荐给您的,臣妾原本也出身公主府邸,要不是当年公主的意思,臣妾现在焉能常伴陛下左右呢?”
李燚被她说得又急又恼,待要发火,却看见妃子托着肚子站在身后,额头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累得喘息起来,不由的心就软了,无奈叹了一口气,扶着修媛让她先坐下。
林修媛一边坐,一边牵住皇帝的衣袖拉了拉,笑着劝他:“陛下不妨对燕王宽和些,兴许您自己心里也能好受些呢!”
皇帝拗不过妃子的一番好意,终是点了点头:“好吧。”
林修媛见他答应了,高兴的甜甜一笑,想了想又说道:“其实齐王少年老成,很是个可堪大用之人呢!”
“老四?”
“是啊,别看他年纪小,臣妾每次见了他,心里都有些敬畏呢!”
皇帝颔首:“旸儿这孩子朕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还是再磨一磨吧,等过几年再看,也是来得及的。”他叹了口气:“朕烦心的,还是眼下。”
林修媛莞尔一笑:“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有些事,无需操之过急。您说是么?”她看了看窗外,笑道:“不早了,陛下还是回去早点休息吧。臣妾记得,明天要朝参的。”
李燚会意,起身将妃子扶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好言笑道:“那朕走了,得空再来看你。”
修媛对他笑了笑:“臣妾就不送陛下了。夜黑路滑,陛下要仔细些。”又对侍立在侧的高纶嘱咐道:“把灯掌得亮堂些,让抬轿的多小心些。”
高纶弯腰应了,伸手扶着李燚缓缓走了。
次日适逢八月初一,朔朝参。含元殿最高处早已设下黼扆,扆前南向设左右两旁排列玉案,殿正中摆放着蹑席,席上置有一只朱雀衔环五足熏炉,炉中熏着龙涎香,香雾弥漫,香味沉郁。
两班大臣早已候在西庑,只等一声觐见参拜的宣呼。
皇帝在穿戴朝服冠冕时,一直紧紧抿着双唇,眉头锁得死死的,神情十分的肃穆不可侵犯。服侍的内侍小心翼翼的,既不敢高声,亦不敢奔走。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皇帝终于下了决心,在朝参中宣布由燕王为主帅,公子弼为副帅,黄炳瑞、皇甫胜为前锋将军,麾下洪靖、卫豹、许樊等诸将率兵平定吐蕃之乱。后方粮草仍由韩王统管,只是新添了齐王协办。
此一决定果然使朝野躁动起来。一方面皇帝任用战绩累累的燕王为主帅,一方面又用公子弼来压制权衡燕王。而老将如黄仁仝等,竟一个未用,而用少将黄炳瑞、皇甫胜,一时感叹帝王之心深如海水不可斗量,不知是要重用燕王还是要从重臣手中分权。文武大臣纷纷在心中揣度起来,各打各的主意算盘。
沈琰身为殿中监,此刻立于黼扆的台阶下,冷眼望去,只见一众紫色、绯色官服的大臣们交头接耳,各怀心思,不由的下意识悄悄回头望了皇帝一眼。皇帝端坐于上,神色掩于冕毓之后,不可捉摸。忽然一道精光从冕毓之后射过来,他心里猛地一惊,急忙扭过脸来,端然正色。
李昭上前领旨,脸上没有前番要求出征的激动,表情颇为平静。
因为战事紧张,故连夜召集兵马,要求次日一早整装即发。早晨太阳初升,燕王已率领军队在玄武门宣誓,拜别皇帝。韩王、秦王、齐王三王前来敬酒送行。随后,军队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皇帝站在玄武门门楼上,三王立于门楼之下,一直目送着军队远去方回。各自心中滋味,一时难以道尽。
而原定的庆功宴和帝王寿诞,也因战事取消了。
在出长安城之际,李昭骑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繁华的城市,遥遥的似乎还能望见大明宫的身影。他这一次其实没有那么热衷率兵出征了,他还记得擒获梁冕归来之后,没到三天就被君父找了个借口给训斥了。德妃暴跳如雷,也把他给骂了一顿,说他是蠢货、莽夫,只会给他人做嫁衣,最终将落得竹篮打水的结局。
他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记恨自己叛国叛君,追随父亲推翻了舅父的政权。这种恨,寿华公主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怪罪在独子身上。他夹在父母之间,承受着两人各自的矛盾与怒火,无从可去。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燕王也才十分愿意打仗。战场上拼的是刀枪武艺、某局布阵,而不是无休无尽的争吵,那里,才是一个男人、一个勇士应去之处。纵然是死了,也是峥嵘的、可敬的。
他叹了口气,想起一个人来。
昨天晚上,当他清点了士兵名册回到府上,那位他左请请不到,右邀邀不到的双玉姑娘自己找上了门,立在他宝刀悬挂之下,尚且稚嫩的脸蛋上透露出坚定的神色。
“你来干什么?”李昭没有好气,明天就要出征了,他没有心情招待女人。
周双玉的手在袖子下紧紧握成了拳头,她语出惊人:“我要跟你一起出征!”
李昭反倒乐了:“出征?打仗?那是男人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双玉昂起头:“军中不是有军妓么?”
李昭诧异:“你甘愿当军妓?”伎子也分三六九等,而这军妓是最下等最可怜的。双玉纠正他:“我是要跟你一起去。”
李昭挑眉:“为什么?先前我请你来,你甚至一次都不肯来。”
昏暗摇曳的灯烛下,双玉的脸涨得通红。她瓮声瓮气说了一句:“那是我不懂事。”李昭以为自己没听清,只听她又说道:“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英雄。我、我愿为你死!”
“为我死?”李昭重复了一句,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眼角挤出一滴泪,“你肯为我死?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为我赔上了一条命?而我手上沾染的鲜血人命,更是数也数不清楚了。你,凭什么为我死?”
他踉踉跄跄走到双玉面前,逼视她。
双玉毫不动摇:“十一娘凭什么,我就凭什么。”
她忽然提起尤十一娘,李昭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恶狠狠的。他猛地一拳擂在墙上,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他妈的知道什么!”
他竖起食指朝着南方指去,咬牙切齿说道:“当初十一娘的尸首被扔在乱葬岗上,要不是我收来送回她的家乡,她现在已经化成灰烬!就这样,你还敢为我死么?”
“敢!”周双玉直视他的双眼,“你要是死在战场上,我立即自刎在你的身边!”她说话毫无顾忌,字字逼得李昭败下阵来。双玉从腰畔拔出一把佩刀亮给他看:“我都准备好了,死则死耳,何惧之有?”
李昭看着她清可见底的双眸,竟倒退一步。他长叹一声,感慨:“老天,你收走了十一娘,又给我送来双玉,也算厚爱我李昭了!”他从双玉手上取过佩刀,缓了口气,笑了:“此刀便是我此行的护身符,你放宽心,扎雪勒纵然彪悍,我亦可去安然无恙。待我成功归来,再谢你的深情美意。”
当长安城也远得看不见了,李昭拔出这把佩刀紧紧攥在手中。他此生,能得十一娘和双玉以死相托,纵然再艰辛,也算是失意处见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