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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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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又下起了雨。
点点水珠顺着檐角缓缓落下,打湿了搁放在窗边的印蓝花布。我轻抚着那方愈发深暗的青蓝,却不打算因此合上窗。
人们都说江南的雨最是温柔,我伸手接住一串滴落下来的雨珠,感受到的只有这早春的料峭寒意。
又是一季烟雨时。
细雨薄雾中的景色犹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恬静而温婉。我转身离开窗边,寻了一把油布伞,踏进了那片迷蒙的雨幕之中。
往日繁华的街市如今人影寥寥,并非人们不愿在这样的天气下外出奔走,而是这城中大多数的人家都早已四处投亲,忙着逃难去了。眼见这座空城日渐荒芜,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二十年前……
彼时,我还未独自居住在那栋富丽华美的洋房中,而是与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孤儿挤在城郊圣幼院的一间狭小房间里。在那饿殍遍野的饥荒年代,我本以为有一处容身之所已是万幸,从未奢求过有一天会有更好的生活。
但就在我八岁生日的那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那一日,圣幼院的修女早早将我叫起,又替我精心打扮了一番。当我跟随她来到平日接见宾客的大厅时,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善良的修女告诉我,眼前的这个人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今天来这里是为女儿选个贴身丫头的。
察觉到有人进屋,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待修女领着我靠近些时,他先是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继而笑着招了招手。
忽见生人,我不由得恐慌起来。我紧紧拉着修女的衣角,躲在她的身后不肯上前。
修女安慰似的牵起我的手,将我领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这孩子年纪小,您可莫要见怪。”
“无妨无妨。”他笑着点点头,前倾了身子,拉近了与我之间的距离。“你叫什么名字?”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小声应道:“我、我叫姜漓……”
“哦?江水的江吗?”
“不。”我怯怯的看着他,“是……生姜的姜。”
那男人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回答,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鄙人也姓江,不过与你的那个音同字不同。可即便如此,我们也是有缘了。”他摸了摸唇边的胡须,又问道:“方才修女应该已经将我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你,你可愿与我回家?”
家?初闻这个字眼时,我只觉胸口一阵刺痛。在这圣幼院里,除了神父与几名修女之外,剩下的便全是孤儿了。他们有的因为这场饥荒失去了亲人,有的则同我一样,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曾见过。家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我惊惶无措的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间,一道甜美嗓音从他的身后传来:“父亲,您莫要这般直接,会吓坏她的……”
顿时,江老爷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般,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忧愁。他旋过身,快步接过老管家手中的轮椅:“南南,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在车上好好休息……”
“我这不是好奇那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姑娘长得什么样嘛。”女孩吐了吐舌头,冲他撒起娇来。
同年同月同日生?我惊讶的看着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在这初春时节,她着了一身素雅精致的袄裙,腿上盖着一条粉色的丝绒布毯,面容瞧着略显苍白,但眼眸却如秋水一般清澈透亮。
“你叫姜漓?”她明亮的双眸弯成了一道月牙,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叫江南,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讷讷的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应。
“听管家伯伯讲,今天也是你八岁生日?”
“嗯。”我低下头,双手紧攥着衣角,眼睛忽然酸涩起来。对于我们这些孤儿来说,活着便是上天赐予的恩惠了,生日,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语罢了。
“那我们今天一起过生日好不好?”女孩探出手勾住了我的小拇指,“父亲在家里备了一桌酒菜,还有许多糖果,我们一起吃吧。”
糖果?我紧紧咬住下唇,眼眶里的泪水快要滴落下来。当初就是因为在路边捡了一颗富家子弟丢弃的糖果,我才会被那些家丁当做小偷打致昏厥。若不是圣幼院的修女偶然路过,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了。糖果的滋味,不是我们这些孤儿有资格品尝的。
我摇了摇头,倔强的不去看她。
“家里还有一个大花园,种了许多漂亮的花草。等过些日子花儿开了,能招来不少蝴蝶呢。”她似乎不死心,晃着我的手继续说道。
“还有,管家伯伯每过一段时间都会从外面寻来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你随我回去瞧瞧,一定有你喜欢的。”
见我默不作声,她忽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语气也变得失落起来:“阿漓,你也瞧见了我现在的这副模样。一直以来,除了家人与府里的佣人,我极少能见到旁人。难得我们如此有缘,我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话未说完,她便急促的咳了起来。
“南南。”江老爷心疼的拍着女儿的后背,细声安慰道:“你别激动,姜漓若不愿与我们走,便不要强求她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竟有些不忍。神父常常教导我们:要用爱去帮助人们摆脱世间的困厄。我很清楚在富人家做事并不似外人说的那么风光,但如果我的存在能够使江南感到一丝慰藉,那么我愿意随她回去。
打定主意之后,我擦干了眼眶中的泪水,抬起头来坚定的说:“我和你走。”
下一刻,江南苍白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二十年前生日的那天,我认识了江南。但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决定,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从此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细密的雨点顺着风飘入伞中,沾湿了我的衣袖。此时已入城郊,石板路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路面湿滑难行。再往前,便只剩蜿蜒狭窄的山路了。遥望那薄雾之后的青山,我放慢了脚步,小心向前走去。
石板路的尽头有间破陋的茅屋,一位老妇正坐在屋旁的草棚下生火,像是在准备着午饭。对于我的出现,她竟没有丝毫的惊讶,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计。
许是见我止了步,那老妇才丢下手中的柴火,起身说道:“雨天山上路滑,江小姐一个人要多加小心。”还未等我开口相谢,她就进了屋,只留下一声浅浅的叹息。
瞧这情形,那老妇似乎与我相识,可我对她却全无印象。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苍老沙哑的声音,我摇了摇头,继续向山脚走去。
这一路我不停思索着那老妇的身份,她的容貌于我来说十分陌生,但话语里的关切之意却似曾相识。可她……究竟是谁?
直至走出几里后我才猛地想起,她应是二十年前我初入江府时,曾经保护过我的张妈。
那日随江老爷回府后,江南便被推进了卧房静养,而我则是跟着管家来到了学规矩的地方。此后的一个月,我的全部时间都用在了同阿春嫂学习如何伺候主人上,竟不曾与江南见上一面。
“阿春嫂,江南今日可以起身了吗?”将桌上的花瓶摆放回原处之后,我小声打探着江南的病情。
“跟你说过几次了!小姐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阿春嫂将手中的抹布狠狠摔进桶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你不过是江府的丫头,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再让我听见你直呼小姐的名讳,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阿春嫂一手插着腰,一手狠狠地戳着我的额头。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而我却并不在意,只希望在她气消了之后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江南的消息。
这些日子我从其他佣人那里打听到,原来江南的病是娘胎里带的,先前靠着郎中开的方子还能好上些时日,这两年却总频繁发作。尤其自圣幼院回到江府后,她的病情又恶化了几分。
“阿春,怎么回事?”忽然,江老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了过来。
“老爷。”阿春嫂迅速回过身,恭敬地垂下头:“阿漓做错了事,我教训她几句,不曾想惊扰到了老爷。”
江老爷虚眯着双眼,盯着我瞧了片刻,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拿起手中的烟斗缓缓吸了几口,对阿春嫂说道:“阿漓刚来不懂规矩,叮嘱几句就行了。我一会儿要见张大师,你去沏壶好茶送到书房来。”
“是,老爷。”阿春嫂狠狠瞪了我一眼,便退下了。
“阿漓啊。”此时前厅只剩我与江老爷两个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我让管家每日给你煎的补药,都按时喝了吗?”
“是的,老爷。”虽然我并不清楚那补药的具体功效,但既是老爷亲自交代的,我们做下人的只得照办。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良药苦口,你若觉得那汤药难以下咽,晚些时候我再让管家给你送些蜜饯糖果去。”
江老爷的语气十分平和,可神情却透着几分严肃。
“不用麻烦了老爷。”我低声道:“这点苦阿漓还是吃得的……”
听了我的话,江老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些许惆怅。
“老爷,张大师来了。”
江老爷转身对前来禀报的管家扬了扬手,离开时对我说道:“好了,这里也没你的事了。晚些我让管家给你送药,要记得喝。”
“是,老爷。”我低声应下,匆匆收拾好工具,回到了我居住的那间储物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