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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杀意,爱意 ...

  •   霍翕来到乌鹿帐中,吃食果然已经摆好了。

      乌鹿没有等她,早已吃上了。他吃得又急又快,进食于他而言不过是应付,草草了事便好。

      霍翕吃得却是又细又慢,带着点长安城里小姐们的习气,改不了。

      乌鹿吃罢,便盯着霍翕,似是催促,却一言不发。

      霍翕不理会他的眼神,仍旧细嚼慢咽着。

      “你从今以后便住在这里。”乌鹿的话里是从不留商量与回旋的余地的。

      “为何?”

      乌鹿从不理会不愿回答的问题,“你的那些丫鬟不用跟来,我这里有人照应。”

      霍翕心思伶俐,她已猜出了缘由,“老巫医可是又来同你说了下毒一事?”

      乌鹿不答。

      霍翕放下手中碗箸,“我早已知道下毒之人是身边人。从前以为不过是为了逼迫我来和亲、不许脱逃罢了。可如今我已然安安稳稳地留了下来,毒却未停。不刨根究底、弄清缘由,我是不能安心的。”

      “弄清缘由?”乌鹿狞笑一声,“就为了个弄清缘由,你便将那毒当成饭食一般每日服用?”

      “我服了老巫医的解药。”

      乌鹿的怒火是说燃就燃,“疯女人。”他的咒骂从来不留情面。

      霍翕瞪着他,用她那与乌鹿越来越像的眼神,却忽然在他暴戾的眸子中捕捉到了一片哀伤的阴影。

      从那以后,霍翕渐渐从乌鹿的眼里窥探到了一个如此陌生的他。暴戾中的心疼,乖张里的哀伤,陌生却很真实。

      许是因为她自己已慢慢与乌鹿同化,所以才能看穿同类的真实样貌。

      于是,每每乌鹿恼怒时、凶残时,霍翕便只是冷冷看着,挖掘着他所隐藏的真相。

      真相往往令她羞愧,因为即便此刻依偎在乌鹿身边,她心里却抹不干净田承宁的身影。任她多么地用劲,那纯白的、飘然的衣袂已是刻在了骨髓里,除非挫骨扬灰,不然总也除不尽的。

      霍翕能读懂乌鹿,乌鹿自然也能读懂她。毕竟,他们是同类。

      他看得见霍翕玉骨上刻着田承宁的名字,也看得见她想要用力擦拭却徒劳无功。这样的画面让乌鹿愤怒、恶毒,却也让他哀伤。

      这一日,乌鹿帐中的侍女端上一碗汤,汤水澄澈,气味清香。“夫人,这是花草汤。打了霜的花草酿的。其他夫人们一到天凉时便都要喝这汤,说是能驻颜。单于特命来给你送一碗。”

      霍翕接过这花草汤。花草的尸骨被煮化在了汤水里,形散了,香味却浓得仿佛凝了起来。

      霍翕不喜爱这个味道,但那侍女满心期待地立在一旁候着,她也只好皱皱眉喝了。

      这样浓郁的香气,喝在嘴里却是寡淡无味。巨大的落差让喝的人心里竟泛起一丝失落。

      霍翕喝了几口,正欲搁下碗,忽然肚中一阵没来由的绞痛。她感到肠子似乎在肚中被人打上了结,狠命地生拉硬拽着,随时要被扯断一般。

      只这短短一瞬间,她便已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痛楚。

      一旁的侍女吓坏了,尖叫着跑出去喊人。

      她刚一走,乌鹿便进了帐中。他抱起痛倒在地上的霍翕,朝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吞下药丸后,那震天动地的痛竟渐渐消失了。

      霍翕满脸是汗,长发枯草一般粘在脸上。她脸色苍白,嘴唇泛着紫。

      乌鹿抱着她,越抱越紧。

      片刻后,霍翕已有力气说话了。“这毒是你下的。”

      乌鹿点点头,双手仍是用力地环着怀中瘦弱的身子。

      霍翕惨白地笑了笑,“既然下定决心要杀我,何苦又来救我。”

      乌鹿不语。

      他的决心反复无常,已是不受控制了。此刻他看着霍翕苍白的脸是心痛的,下一刻却要后悔自己为何要进来喂她解药。

      事情过了便过了。霍翕待乌鹿与从前无异,乌鹿也一如往常。

      旁观者悬着心、吊着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二人,这二人却没有旁观者的这份兴致。他们仍照着从前那般过,霍翕也仍住在乌鹿帐中。

      旁人瞧不懂他们,因为旁人与他们不是同类。

      老巫医偷偷来找霍翕,递了只小木匣子在她手上,压低着声音道:“夫人,这粒药丸是我特意为你制的,能抑制毒性,你留着,保命用。”

      霍翕笑着摇摇头,“不用的,不用的。”

      她比乌鹿自己更能看清他的决心,纸糊的,吹口气都能破开来。她有恃无恐。

      乌鹿是看不清。于是霍翕又经历了第二次钻心刻骨的痛。

      痛未多时,毒还未来得及攻心,乌鹿又匆匆送了解药来。

      他抱着霍翕,比上一次更紧。

      第三次,仍旧如此。

      帐中的侍女、帐外的护卫被这么折腾了三次,已是吓得有些呆愣了。

      霍翕在乌鹿怀里,虚弱地道:“下次你若还要来毒我,便自己来送那毒汤药,别再吓他们了。”

      乌鹿问:“我来送你便知道汤中有毒,还会喝么?”

      霍翕笑笑,“如何不喝?会喝。”

      乌鹿沉默片刻,忽地又恼了,“你日日都同老巫医学,怎的连汤中有毒无毒都分辨不出!下次无论送来什么,你看看再吃!”

      他的语气是凶狠的,臂弯却变得十分温柔。

      “你为何那么想要杀了我?”

      乌鹿将霍翕的头埋进自己臂弯,所以他眼中滑出的绝望她无法察觉到。“你若不死,我便得死了。”

      这句话霍翕没有听懂,没有人能杀死强大的乌鹿单于,她霍翕更是没有这个本事。她也不愿意他死,毕竟自己如今是一只仰赖乌鹿生存的蝼蚁。他若死了,自己也要活不下去的。

      于是,听不懂的便被当作是胡言乱语,不值得深究。

      可乌鹿是从不将生死当作嘴边胡乱开的玩笑的。

      霍翕忽然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可笑,乌鹿又想杀她,又怕她真的死了。他每日活在这样的画地为牢的僵局中,真的能睡个安稳觉吗?

      想到这里,霍翕不禁笑出了声。

      乌鹿听得出,这是嘲笑。他扔下霍翕,径自走出帐去。

      他没有再试图杀死霍翕。他不愿意再自取其辱了。

      日子终于能太太平平地过下去了,单于与夫人总算终止了那让人费解的游戏,旁人都松了口气。

      可太平的日子,终究是不会属于君王的。

      乌鹿深知此理,于是他将戍守在外的木独王——他的亲弟弟,召回了身边。

      匈奴的单于之位兄弟相传如今已是寻常,因而在众人眼里木独是乌鹿单于之位的最大威胁。此时他忽然将在外多年的木独召了回来,确实令人费解。

      然而,这样的费解也不稀奇。乌鹿常常让人费解,可时间证明他每回做出的令人费解的决定都是有深意的。因而众人放下了费解,开始琢磨起乌鹿的用意。

      木独回来时,乌鹿与霍翕正在草原上塞着马。

      霍翕的小马驹已长大了,它是匹四肢健壮、毛色棕亮的良驹。霍翕很喜爱它,悉心照顾着它。马儿也很听她的话。它是一匹性子温顺的马,倒不像是霍翕养出来的。

      可即便如此,霍翕仍是赢不过乌鹿。这草原上的所有马儿仿佛都怕着乌鹿这匹恶狼一般的单于,它们不敢赢他。

      霍翕被乌鹿甩出老远,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靠近。她转头,看见一张与乌鹿十分相像的面庞。

      可是木独没有乌鹿那狼一般的眸子。他更像一种霍翕曾在草原上见过的野牛,眼神坚毅却十分温和。

      “嫂子。”他迎上前,笑着同霍翕打招呼。

      霍翕不识他是谁,便只笑着点了点头。

      乌鹿此刻也调转了马头来到二人身边。

      “哥。”木独热情地向乌鹿打招呼。

      乌鹿没有那股热情,他淡淡问:“几时回来的?”

      “才到,他们说你与嫂子在赛马,我便骑着马在附近转悠。没想到真碰上了。”他说罢,憨厚地笑了两声。

      霍翕想,他真不像乌鹿的弟弟。

      乌鹿将马鞭丢给霍翕,“你自己骑一会儿,不准走远。日落之前回帐。”

      他头也不回地驾着马朝营帐的方向走去。

      木独一边追着他,一边回头对霍翕喊:“嫂子我先走了。”

      霍翕想,他真的是乌鹿的弟弟吗?

      可他们二人的脸却是很像的。相近的容貌生出两种迥然不同的神情,这样的天差地别让人不禁怀疑起背后是否藏有一个那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哀伤的故事。

      然而并没有故事。乌鹿与木独生而不同。乌鹿生而为王,而木独也乐于在兄长的庇护下当个悠闲的臣子。

      自木独回来后,乌鹿又开始忙得晨昏不分。他要将自己脑中的、胸中的、心中的全部生浇硬灌地教给木独。

      乌鹿不在时,霍翕便让老巫医来帐中教她医术。她如今已能自己调配解药了。

      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问老巫医道:“这些日子并未有毒药再进入我体内,是吗?”

      老巫医笑道:“是的,没有。你的饮食单于都命人多加小心了,自然没有。”他笑起来时,眼上的厚重的褶皱会将眼睛完全埋起来,只剩下一条缝。

      霍翕很爱看他的笑,那一条缝的眼里露出的是整片整片的慈爱。

      这样的笑能让她的心暖起来。“老巫医,你每日这样教我累不累?”

      老巫医的眼睛更小了,“不累,不累。夫人学得快,比我那些弟子学得快。我很开心。”

      “大汉有许多先人留下的医术典著,若是没有师傅教,只看那些典著也能学会不少东西。怎的匈奴竟是没有。”

      老巫医捋了捋他那拧结成麻绳一样的胡子,“我不就是活的典著吗?”

      “你年岁大了,时间长了我怕你累,不敢让你久教。可这样我学得便慢了。”

      “年岁不大,年岁不大。还能活上好一阵子咧!”

      这样的大话让霍翕险些落下泪来。

      老巫医察觉出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夫人不信我还能活很久?”

      霍翕摇摇头,努力在脸上拉扯出一个笑容,“不是,你还能活很久,我信。我是想起了家里的老夫人。我走时她已病得很重了,此时不知她......”她停顿了片刻,将泪逼回了眼眶,“不知她还是否活着。”

      老巫医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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