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情深深几许》水露

1、旧事重提

　　上古，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在不周山一战。共工败，怒撞不周山，致天地分裂，洪水滔天，猛兽袭民，使其生灵涂炭，血洗人间。女娲为救苍生，炼化五彩石，不惜牺牲自我，与五石相融补天，才换得天下太平。后世，五彩石碎片遗落人间，被燕族所持，作为部落图腾。

　　但五彩石并未像女娲补天那般带来燕族的一世安宁。邪恶强大的鹰族得知此事后，不服娇小柔弱的燕族能手持如此法力无边权力在上的宝物，私下里偷袭燕族部落盗取宝石，引起天昏地暗的烈血一战。从此，燕鹰两族势不两立，成为世敌。

　　而那五彩斑斓的宝石，于混战中掉下边界，流落凡间……

　　几百年来毫无音讯，无人得知五彩石落去何处。燕鹰两族将寻找五彩石视为部族大事，编为国策，并纷纷扬言要比对方先一步找到它，借此法力来铲除对方。话虽如此，然五彩石继续失落几千年，无迹可寻。

　　所以，这倒霉的苦差事就落在了我的头上，一只遥遥上古女娲娘娘亲自饲养的灵燕头上，一个应受万人敬仰而非卑躬屈膝的燕族玄女头上。说是再找不到五彩石，就不给我从仙塾毕业，不让我掌权。其实我也知道，这只是一阴冷深宫残酷斗争中的小小借口罢了。如今我已年芳十八，却眼看毕业遥遥无期，于是不学无术，成为仙塾中最让神仙老儿头疼的女娃，整日与鹰族少主厮混在一起。

　　是的，燕族玄女与鹰族少主厮混在一起，这是让那帮食古不化的世敌们想也想不到的！不仅如此，我们还成为了好兄弟，生生世世的好兄弟……

　　之所以能凑到一块，也是因为鹰族下达同样的命令，不找到五彩石就不让他毕业，不让他毕业就一直留级。所以，很高兴！我和他成为了多年老同学，同病相怜，自然不知不觉就凑到了一块。

　　可我从没想过，当五彩石出世，所有的一切终将改变。冥冥中早已注定。我与他，终是宿敌，终将一战，终会分离。

　　我不想，我不愿，因为我爱他，我喜欢他。是的，我还是一个深深暗恋鹰族少主青山独孤的少女梵音。

　　所以一直欺瞒自己，日子得过且过。谁曾想到，后来的某一天，我会被逼罗崖，纵身一跃？

　　一切，都因一人而起，她叫倚念。

　　倚念原是仙塾里的无名小卒，我与染心见她无伴可怜，便决意向她亲近。后来一帆风顺，我们三个手拉手成为了结拜姐妹。

　　依稀记得当初那美好的画面，在浩浩荡荡的翰清池边，三个懵懂无知的豆蔻少女，跪地朝天三拜，欢声大喊“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可怕的是，日后，竟一语成缄。

　　我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把原以为会一直隐藏下去不得而終的秘密，跟她们分享。只因我深信，我们是姐妹。

　　次日，几乎全塾轰动，所有人都知道了，燕族玄女居然暗恋鹰族少主。

　　他们把这作为饭后茶余的笑料:梵音原来是燕族玄女，而不是一只无名无姓的小雀；燕族玄女居然喜欢鹰族少主多年；梵音居然喜欢青山独孤多年。

　　一时，我受全门排挤。他们把我推到一个角落里，斥责我，嘲笑我，大声喊着阴谋阴谋，喊我虚情假意，喊我可笑，喊我荒唐无稽，叫我不要再纠缠青山独孤，否则会带来厄运，叫我滚出仙塾，因我不怀好意。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孤零零，无助，愤怒，悲伤，纠缠不清。

　　更可怕的是，那日后，青山独孤逐渐与我疏远，他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燕族玄女，还知道了我喜欢他多年的秘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句话，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那刻骨铭心的一句话。他无视我，与我擦肩而过，说：“明日，东海之巅，决一死战。”

　　他邀我决一死战。我喜欢的人，要杀我。

　　原来我在他心中半点地位都没有，我愿为他至死不渝，他却把我狠心抛弃。我喜欢的人，要杀我，这是我一生都无法咽下的气，是所有都不可比拟的绝情。

　　这是我受过最大的屈辱:我爱之人，要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了结我。

　　我只能忍气吞声，默默看着他从我身边擦肩离去……那样的绝情绝意，那样的毫无余地……我真的很喜欢他，很想和他长相厮守地久天长，可如今，他要杀我。

　　曾经无数日日夜夜的肩并肩，背靠背，欢声笑语，拔刀相助，顷刻间，不复存在。

　　我被背叛了，我被我真心相待不离不弃的好姐妹背叛了。

　　这一切，都是倚念引起的。

　　在那个角落，我看见人群之外，一个奸诈狡黠的笑容。她得意洋洋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人群推搡我。我听到有人向她道谢，让大家可以拆穿我这罪不可赦虚伪至极的骗子。

　　原来，她不是无名小卒，她是女娲座下一匹失宠的梅花鹿。她骗了我，她曾口口声声地告诉我，她和染心一样，是白兔。

　　究竟谁才是罪不可赦虚伪至极的骗子？即使我满面涕泪，都无人为我求情。

　　悲剧发生了。

　　我站到了修罗崖边。

　　我无法面对明日的决死一战，无法面对与独孤刀戈相见的命运。我逃避了，我退缩了，我懦弱了，我丢了自家燕族的脸面。我只是一只娇小柔弱胆怯的小燕子罢了。

　　为了避开明日一战，我心意已定，站到了修罗崖边。

　　染心匆匆赴往修罗崖，泣不成声，但她千不该万不该，带来了我最恨之入骨之人——倚念。

　　犹记得当时，她朝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惊天地，泣鬼神，夸张到万世沧桑都要被她的泪水覆灭。

　　她嘴巴里蹦出几个含糊的字—“姐姐”。我笑了，她居然喊我姐姐？她巴不得我死，却在一无所知的染心面前哭得天崩地裂。好一个虚情假意的人啊！我当初瞎了眼！

　　修罗崖下万丈深渊，栖息着千千万万的嗜血毒鸦，无论是谁，就算是玉皇大帝，一跳，都会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对于死，我太年轻了，还不知道闭上眼后会是如何可怕狰狞的世界。我有所顾虑，迟迟不跳。

　　接下来，她所说的一句话，让我毫无顾忌，跳了下去。

　　她哭着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我一言不发，转身，回头，流下最后一滴矫情之泪，闭眼，纵身一跃。

　　我永生难忘，当我跳下修罗崖，那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感觉。

　　可我命不该绝，我被神仙老儿救下，纵使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我也最终捡回一命。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我跪在菩萨娘娘面前，恳求堕凡重生:

　　“燕族玄女，你不惜一步一磕头，磕了九九八十一上这九重天，如此执着，撼动上天，是为何事？”

　　浮沉的云海里，慈悲为怀的菩萨娘娘肃然端坐于金莲，手执素枝，悲悯地看着我。

　　我跪在云梯上，低头，俯身。头发血迹斑斑，两腿尽废，血泪含襟。

　　“菩萨娘娘，玄女恳求堕凡重生，洗却尘忆。”

　　“为何？”

　　“女娲娘娘的五彩石，即我燕族图腾，已流落人间数千年。我愿投胎转世，寻找遗落千年的五彩石。”

　　“你们燕鹰两族的恩怨，我并不想参与。”

　　“可玄女愿意献出图腾，普度众生，造福世间。”我，坚定不移。

　　“玄女诚恳菩萨娘娘，剥夺我燕女身份，投胎为人，为苍生福祉寻觅宝石。”

　　“你失去了记忆，成为人，又怎知自己要寻找五彩石呢？”

　　我抬头，早已泪流满面。

　　“唉，也罢，我许你洗却尘忆，堕凡重生。不过，我将保留你的法力，并于命谱上将你与五彩石连为一体。若此，即可保你在茫茫苍生中得到五彩石的感应。”

　　“但当你寻到五彩石，所有的记忆都会回来，你也会重获燕族玄女的身份。而且，五彩石一旦交出，或是毁灭，你命定与它一线，你也将献出你的血肉之躯，与之共亡。”

　　生又何意？死又何存？不能与自己所爱之人长相厮守，不能经历浩然荡气的人间真情，不能为世间苍生付出点什么。活着，有何意？

　　我不要再历仙塾的排挤，不要再受仙友的诘难，不要再躲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不要再见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一死，方休；一生，方免。

　　我倔强地抬高头颅: “玄女心意已决，谢菩萨娘娘成全。”

　　话罢。只见菩萨举起素枝，往我头上轻轻一点。

　　刹那，所有的委屈，不甘，憎恨，无奈，遗憾，愤怒与悲痛，连同那几千年来深深隐藏不敢披露的爱，刹那间，全部灰飞烟灭。

　　临死前，菩萨问我，我的愿望是什么。

　　我答:“上一世，我命运多舛，不得善终；下一世，我要……”

　　菩萨大吃一惊，点头。

　　我终于了却心愿，无憾无念，堕入凡间……

　　可我未曾想过，那日无情无义的青山独孤其实是倚念所化，他根本没对我说过那句话。

　　我也并未料到，在我重生之后，真正的青山独孤会怀着无比的哀怨与思愁，在我投胎转世的红石村找到我，往年幼的我脖上轻轻一点，点了颗鲜红鲜红的朱砂痣。

　　为的是在我长大后，能在茫茫人世中找到我，认得我变换的容颜。

　　为的是他心中从未和我说过的爱念。

　　但他并不知，他这一点，点在了我的玄脉上，封印了我的法力。

　　他这一点，改变了我后来的所有命运，受人所憎，备遭欺凌，并无脱胎换骨，反倒零落成泥。

　　而这些，冥冥中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