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明唐藏唐』杀千尺》唱夜

16、第十六章

　　天至黑前，师酒总算是等到了三人回来。明教还滞留着些病状发作后的难看脸色，但看来并无大碍，手臂上缠了三两圈布条，粗粗裹住了雪眉蛇咬出的伤。刀由我火还没消，一张脸气成了枣色，要不是唐誓骨一直插在陆青磷身边拦着，他怕是非得给这个突然胡来的陆青磷拍上一掌亢龙好教他反省反省。
　　师酒托着腮微微笑：“刀神总算是回来了，天天往我这小破屋跑，这回怎么迷了道了？”
　　刀由我没好气道：“你问老陆！”
　　师酒视线一移向陆青磷，就被上前半步的唐誓骨挡去了，“哎嘿嘿，时候不早了，有话进屋说，进屋说。”
　　唐誓骨打着圆场，忽然肩上被明教轻轻拍了拍。
　　“我确有话须和镇命一叙。”

　　“你说陆青磷鬼鬼祟祟要和琴镇命聊什么？”唐誓骨坐在门槛上，用手肘捅捅身边并排坐着的刀由我。
　　“谁知道！”刀由我呲了呲牙，师酒和陆青磷两个人单独关在内卧小隔间里，让他心里蹩扭，为了排解这份蹩扭，也只能自找个理由，“没准是聊聊他那怪病。”
　　“那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多久了？”
　　刀由我瞅他一眼，“方子难道不是你自个求的，你来问我？”
　　唐誓骨张口欲言，忽又想到先前师酒与自己那番对话，眼底一时闪烁，最终缩起脖子将原想吐露的话都咽了回去。“说来话长……或许是因为在叶家受惩戒的那段日子，我现下记忆有损，不少事记不分明了。”
　　唐誓骨原是打算上了雾锁峰就与师酒和刀由我坦白的，只是计划没能赶得上变化，这时不说真话，却也没有一套现成编好的搪塞刀由我的说辞。刀由我不比陆青磷那种纯良的明教信徒，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的丐帮弟子老辣得好似陈年老姜皮，能不能忽悠得了他，唐誓骨心里也没底。
　　万幸刀由我并没有多作追问。

　　小卧之内，陆青磷与师酒对面端坐。案上两盏热茶清香袅袅，师酒抿过一口，指尖碾着杯口沉吟。
　　不与刀由我在一起时，长歌其实喜茶要甚于酒；不与刀唐之流损友在一起时，才总算能看出几分江湖上阴阳鬼算这等名号的雅致出尘之气来。
　　“功力散尽，记忆错乱……我大致了解了。”
　　“还有一事我有些在意。”
　　“陆义士但说无妨。”
　　“是因为记忆的缘故吗，唐遇近来，”明教顿了顿，“偶有反常。”
　　师酒眯了眯眼，“此话怎讲？”
　　“……”陆青磷沉默片刻才道：“不便讲。”
　　“？”师酒摸过鼻尖一哂，“陆义士，寻老夫开心啊。”
　　陆青磷别开眼，脑海里不自禁闪过唐遇的脸，唐门的嘴唇极细微地发颤，一双眼雾气氤氲，一瞬不瞬地望着越靠越近的自己。
　　他喉间灼烫，着实不便讲。
　　“……只是偶尔的几个瞬间，竟然觉得他像另外的人。”
　　这话说得鬼使神差，出口连陆青磷自己也愣了一愣，仿佛之前抿进唇间的茶都卷起了一层苦意。
　　师酒摇头轻笑，“忒也玄乎。从前你与唐遇相处也没有几日，又能了解多少呢？仅凭你个人的感觉吗？况且，唐遇现在一身的毛病，能和从前一样才见了鬼去，别杞人忧天了，待我医好了他这大大小小的毛病，保准还你一个原原本本的唐遇。”
　　原原本本的唐遇。什么又叫原原本本，难道现在的唐遇就不是“原原本本的唐遇”了吗？陆青磷微嘲地想着，可两肋就像是变作了两列峡谷，之间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吹满了冷啸的山风。
　　他听见自己问：“镇命有何办法？”
　　师酒施施然答道：“自然是有，说来也巧，此事白日里唐遇自己也问过我，只不过，枯草庐的规矩，陆义士也最清楚不过。”
　　“需要什么代价，镇命尽管开口。”
　　师酒作惊诧貌，“陆义士太言重了，难道小生是为了刁难人才悬壶行医的么？”随后迎着陆青磷明白写着“明知故问”的眼神含笑道，“只不过恰好有些小忙要人帮上一帮，帮我这忙，也便是帮唐遇的忙。陆义士意下如何？”
　　同样的话，师酒白日里对唐誓骨说得就比较不客气了——长歌漫不经心地以尾指划过行商图中加点的几处，道，你须得去过这几处地方，老夫才考虑送你恢复经脉武功的灵药。愿意便去，不愿意便没有，不讨价还价，唐小兄弟好生想想。
　　陆青磷目光落在长歌手下展开的地图上，“要去的这几处地方，有何特别之处？”
　　师酒：“我怕说了你就不去了啊。”
　　陆青磷静穆不动。
　　师酒转为正色，“这些地方都是灾厄聚集之地，不过天底下生灵涂炭的地方千千万，我点这几处自然是有缘故的。”
　　“愿闻其详。”
　　师酒撤开阻碍视线的宽大袍袖，让地图卷轴尽收于明教眼底，缓缓问道：“不觉得有什么地方，看上去眼熟吗？”
　　陆青磷视线巡回，陡然停在图中一点上，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淡泊样子有了一丝裂痕。
　　“陆义士，可愿故地重游？”
　　“镇命是想让我去看什么。”
　　“我无法妄测你能看到什么，也许是废墟，也许是故人，又或许……”长歌淡淡一笑，将最后几字语焉不详地隐去。
　　他抬起淡色的眼眸，与陆青磷各带着难解的神色对视了刹那。这并没能敲碎陆青磷那层冰雕的外壳，他仍是一张平静疏离不辨喜怒的脸，“我少有故人。”
　　师酒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鼻音，姑且没将他驳回去，“那我莫非要换个用词，仇人？”
　　“与琴剑寒音有关？”
　　师酒偏了偏头：“你明知老夫指的可不是他……不过，一关系到这厮，你就坐不住了。当然，这些地方的怪象究竟是什么人在作怪还没有定论，所以才托你们去查。况且，当年那起灭村惨案你也亲眼目睹过，或许能找到些别的联系。”
　　“你既应下了老夫，就请早日动身，莫要分心牵挂你那些仇怨旧事。”说罢便事不关己般垂下眼专心品茶，徐徐将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又给自己的空杯添满，顺道瞥了眼陆青磷未怎么动的茶盏，“茶都凉了，如何选择，陆义士心中还没有计较吗？”
　　“选择？”陆青磷留意到他的用词。
　　“好歹老夫也有个鬼算的名头，很多事你不开口我也知道。”
　　见师酒心中通透，陆青磷便平铺直叙道：“大仇在身，不得不报。”
　　师酒道：“你若放心得下唐遇，就不会如此犹豫了。”
　　对方果然陷入两难的沉默，师酒又接着道：“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要求没有道理，阻挠了你的要事，也许你会觉得我不近人情，对着自己的老友也不肯破了枯草庐的规矩，可是陆义士，天道就是没有道理的，先有所失，方有所得，不然为什么江湖上说琴镇命不帮不付代价的忙。我还记得有求药的人破口大骂我铁石心肠不是人呢，我也只能回一句，不错，老夫确实不是人。陆义士，这世上有的事是钉死了的，谁也不得通融。”
　　长歌娓娓道来时唇角含着一丝神秘的笑意，他难得正色，像是联想到了许多别的什么，眼里迷雾深深，待说完了才清明，又继续道：“况且，你要找的那人也是销声匿迹了许久，生死都未可知，你要去找，多半也是落得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可他一定会来找你，倒不如守株待兔。”
　　“他诡计多端，近来音讯全无也难保不是有意计划。”提及此人，陆青磷整个人的气场都骤变，师酒难得见他杀气凝重的一面，“我原已准备动身，前路凶险，唯一惦念的只是唐遇要托你照顾。”
　　“却没想到唐遇的事还有这一出？”师酒笑得十分讨打，“所以，这件事能拦住陆义士你去送死了吗？”

　　门开了，昏昏欲睡的唐誓骨和刀由我顿时精神一振，唐门一撩衣摆便是一个箭步窜到明教面前，“可算聊完了？你们是密谋了一波称霸武林吗聊这么久？要不也给我说道说道，称霸武林加我一个。”
　　刀由我翻了个白眼，“你们聊，我进去看看老酒。”
　　唐誓骨笑得灿烂，“哎！真自觉！”目送刀由我进了内卧，站直拍拍陆青磷的肩，“怎么样陆青磷，有和琴镇命提到我的小毛病吗？他为难我治病，我指望你给我美言两句呢。”
　　陆青磷摇头。
　　唐誓骨惊恐：“摇头是什么意思！你没问？太让我失望了吧陆青磷，还是不是兄弟！”
　　明教仗着身高差居高临下的一记俯视让唐誓骨秒怂闭上了嘴。
　　“镇命要我帮忙。”他看向唐誓骨，眼中没有疑问的意思，“他是不是也与你说过。”
　　“……是，他还真的是对谁都不通融啊。……等等，他为什么要你帮他忙？”
　　“因为我请他治好你，和你的请求一样。”
　　唐誓骨一脸感动：“陆青磷……”
　　陆青磷微点头：“嗯。”幅度轻微地侧看了唐誓骨一眼，意思是别继续用那种水汪汪的眼神仰视我了。
　　“他不同意。”
　　唐誓骨眼睛里忽闪忽闪的水汽顿时倒流了回去，气馁地耷拉下肩膀，“结果还是要给他跑腿……”
　　陆青磷看他生动的样子，一双眼在唐誓骨看不到的地方柔和了下来。
　　“我陪你去。”明教淡淡道。
　　唐誓骨一愣，又呆呆仰头去看明教，让陆青磷几乎想要伸出手摸摸他黑亮的发。
　　然而这样招人的神情转眼就被唐誓骨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的抚掌大笑打碎了，一听到能恢复受损的经脉功体，唐誓骨一万个开心，“谢谢你啊陆青磷！有你相助，一定是事半功倍，看来我重回武林之巅指日可待啊！”
　　“你早日恢复，亦为我所愿。”陆青磷低垂着眼看他，那眉目发梢分明是凉薄的浅色，注视唐誓骨时却很温柔。
　　他望着唐门明亮带笑的眼，忽然就有古怪的哀愁在心底深处沉沉搅扰，他想拢住这太耀眼的亮色，仿佛稍一松手就会从指尖滑走。
　　他不知道见过这样的唐遇对他来说究竟是否算是一桩好事，也未能深究在感到面前的唐遇不同以往时，心头不时的惶惑是因为什么。至少，待他陪唐遇完成琴镇命的嘱托之后，唐遇……会回到从前的样子。
　　「从前你与唐遇相处也没有几日，又能了解多少呢？」
　　明教忽然无法再看唐门的眼睛，只有移开目光，探出琴镇命要他转交的东西递过去，“带上这个上路。”
　　唐誓骨接过，低头一看。
　　是个千机匣，通体银蓝，两翼光华流转。
　　倒是及时，唐誓骨正差一把趁手武器。
　　“镇命给你的，名为飞光。”
　　飞光？
　　这名字熟悉得诡异，唐誓骨却半晌也想不起个所以然，有些分神地随手扣动机括将千机匣展开成弩机。
　　只这一随手的瞬间——他的意识像是被拉进一股力量巨大的漩涡，仿佛整个人被抛进一道无边无际的深渊里。
　　左右遍是黑暗。
　　可黑暗里重重鬼影竟如常映入眼中。
　　四处都是人，跪着的，伏地哀求的，圆瞪双眼的，呼号奔逃的。
　　他几乎恍惚，很多脸如此熟悉，也有一些记不甚清楚，但他隐约明白了。
　　唐誓骨啊唐誓骨，原来你已杀过了这么多人。

　　似乎远远有人问他，他们中大半该死吗？
　　我是拿钱办事的杀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是断是非黑白的判官——却几乎认不出是什么时候的自己。

　　想他唐誓骨也当过叱咤江湖的人物，可回忆起那些刀尖舔血的日子，倒也不觉有多少快活。

　　他竟是一时拿不住飞光，身子一阵不稳，单膝跪了下去。
　　陆青磷眉间一紧，接得很快，环住他的肩，半蹲着将他半个人拢在怀里，低声问：“唐遇？”
　　唐什么遇，谁家的唐遇能像老子这么恶贯满盈啊？
　　哦……你家的。
　　唐誓骨差点讥嘲地笑出声，只是头痛得尖锐，一时没出声。
　　他在明教坚实的肩臂间渐渐缓过劲来，哑着嗓子胡诌：“这没了武功就是这样，弩沉了点，不趁手。”
　　陆青磷思索了一下，“那便不用了，有我在。”
　　唐誓骨低着头挨在他怀中，一丝表情都没有，他并不是把明教的温柔隔绝了，而正是因为被那份温柔包裹，才会从眼眶酸到鼻腔，酸到喉底然后是心里，被酸苦浸透了整具身体。
　　如果他不知道这份温柔是对着谁，如果他不知道他唐誓骨比起唐遇来是个什么东西，没准他能被浸成个小糖罐。
　　他难受地希望自己不知道，又残酷地希望自己知道。
　　“陆青磷，你真……你真好玩。”
　　陆青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唐誓骨浑然不知自己声音古怪。他还想开玩笑，跟明教说看你真像个二傻子，脉脉温情统统错付给了鸠占鹊巢的人。
　　是刚才看到的画面太糟了，让他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他伸手去攥明教胸前的衣服，很用力，手背上满是青筋，“我不用你在……我要恢复功体……”
　　……恢复了做什么？唐誓骨想，管他做什么。
　　反正，不要做唐遇。
　　陆青磷从没见过这样的唐遇，一时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浅灰色的视线滑过唐门不肯抬起的头，最后在他青筋毕露并且细细颤抖着的手上停住。
　　明教的喉结动了动，辨不清堵在喉间的异样感觉是什么，他只是遵从着本心，很小心地、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东西般，试着伸出手碰触唐门藏起来的脸颊。
　　唐誓骨几乎是瞬间就拍掉了那只动作温柔的手，敏感得像是只炸了毛的小兽。“干什么？”问句的语气也是一反既往的差。
　　陆青磷和他被拍掉的手一起愣在原地，好看的灰眼睛不知所措地上下碰了碰。
　　仿佛一并被点了穴道的还有未能宣之于口的关切，当他方才看见唐门颤抖着的样子的那一刻。
　　你是在害怕，还是在难过？
　　……为什么？
　　可不知为何，最终问出来的却是：“……你哭了吗？”
　　唐门并没有立刻回答，而再回答的时候，声音已经平复了许多，甚而显得冷淡，“你不是摸过了吗，还多此一问。”
　　陆青磷回想指尖的触感，是干燥的。
　　唐遇在面对他时，从未出现过这样带刺的态度。虽然不明白缘由，但陆青磷确实觉察到了对方混杂着不甘的怒气。
　　“对不起。”或许他应该为把唐遇想得太过脆弱而道歉。
　　而唐门只是带着冷哼的意味笑了一声，“陆青磷，别说对不起，应该是我谢谢你，能让我见到你这么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子，感天动地。”
　　说罢推开扶着自己的明教，摇摇晃晃提起了弩，留下同样是第一次见识到唐遇的嘴巴可以如此毒辣的陆青磷，头顶着一片积雨云般的低气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