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明唐藏唐』杀千尺》唱夜

14、第十四章

　　疏星被雨吹落，微光从天上落满人间，暗下了天色，亮起了一把斜挡在他眼前的薄薄纸伞。
　　明教再支撑不住，意识滑进黑暗。
　　朦胧间，冰凉的手掌落在他额上，拂去他面上雨水汗水的触感十分舒适。身体好似被谁扶了起来，唐门体格不如他，功夫却不错，背着他渐渐走出了滂沱大雨。
　　他不知救自己的唐门是谁，也知道一个合格的江湖人是不能在此刻卸下防备的，可他还是在没来由的心安中，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温水环绕的感觉激得半醒——除非自己沐浴，否则陆青磷实在不喜被水包围，烦闷感和身上的高热让他在水中不配合地挣动起来。周围空间不大，似乎只是用来洗浴的木桶，他体格本就高大，在桶中施展不开，这一动便使水波激荡飞溅，四下一片狼藉。
　　意识迷离中，他也感觉得到身边有人，那人为他擦拭遍全身，便退到一边隔一会儿探一探他的体温。靠他近时，不匀的吐息拂在他耳边，不知为何在模糊的意识中能够如此清晰，几如臆想。
　　到他隐约地以为那人已经走开时，那气息重又近了，两片柔软清凉之物落在他灼烫唇上，以九死不悔般的笃定气势叩开明教的齿关，舌尖探入，吮吻缠绵。

　　唐誓骨手腕被钳制，他不比明教那样体温灼热，浸在砭骨的冰水中已经抖作一团，渴求温暖的本能让他禁不住贴近男人火炉似的躯体，肌肤之间不经意的摩擦，无异于引火燎原，明教梦游般地微启双眼，眼中的光却全然是散的，捏着唐门的腕蓦然将人按在溪床的沙石上，又压上他另一只手，掌心相印，手指交缠，像是找到了遗失的宝物似的越收越紧，将唐门整个人困在身下。也许是同样的环境作祟，也许是因为和那时同样发了病，他低下头牢牢抵住了唐门温软的唇，不知身在梦中，不知回应何人。

　　他仍沉在梦境，抽离成浮空的魂魄，隔着屏风看着自己靠在浴桶边的剪影，与那个看不分明的影子叠作一处。转瞬又天旋地转地落回躯壳，从那个亦真亦幻的吻里跳进下一个梦。他缓缓张开眼，感到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大半。朦胧视野里映出一个唐门打扮的背影，长发披散至腰，发尾温柔地编起，长发下半遮犹现着修身劲装包裹出的纤细的腰线。
　　是你救了我吗？陆青磷想这么问，被高热摧残过的干哑的喉中却只发出了难辨的音节。
　　唐门注意到动静，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你醒了？”冲他温柔地笑了笑。
　　他接过唐门递过来的水咽下，艰涩地出声：“……这是哪里？”
　　“客栈，就近找了一家，还好有这么一家才没耽误你的伤势。”
　　似乎为了打消明教的疑虑，唐门又移开目光，将如何偶遇他的事娓娓道来，“看你昏倒在路边，大雨天的，也不像与亲人朋友有约，如果没人留意，这样淋一夜雨，会落下大病。本来只是想带你避避雨，但是发现你的体温高得怪异，所以就自作主张把你带来客栈了。”
　　明教沉默了一阵，似乎还带着初醒的恍惚，“我的……伤……好多了，是你……做的吗？”
　　被他的目光直视，唐门看起来有些腼腆，低下眼轻轻点点头，“嗯……我有个朋友，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虽然这里药材有限，不过按他叮嘱，还是能暂时纾解一下你的高热。如果能到主城，药材更全的话，有更好的方子能镇住你的症状。”
　　说罢才轻舒了口气，觑明教的反应。然而明教却还是神情茫然，像是陷入回忆中难以上岸的人。
　　他昏睡了太久，以至于不敢确定意识中模糊的片断究竟是现实还是混乱的梦境。伞下的人，雨中的路，还有探过他唇舌间的缱绻柔软的触感。
　　明教轻触身上换上的汉家式样的素白中衣，“你为我……沐浴更衣过？”
　　“你发热太严重，温水洗浴可以发汗，还可以调和你身上的热气。所以我才给你……”唐门神色微微闪过一丝不自然，再次低下了头，“嗯，又是我自作主张了吗？”
　　这尴尬反倒坐实了陆青磷碎片般的回忆，他便也默契地不再多问，道了句，“多谢你。”
　　唐门忙摆手，“客气了客气了，人命关天，救到了也是一桩幸事。不过你身上热症还未痊愈，若无急事，可否休养几日，这几日我再向那位神医朋友请教，但愿能有根治的法子。”
　　陆青磷按上胸口，仿佛感到手掌下萎靡的器官渐渐被陌生的心绪填得饱满，“为什么？”他想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初次见面，有什么值得对方如此不计回报地对他好。
　　“嗯？”唐门看过来，读懂了他意思后，并未回答，只是温和地弯起嘴角，笑了一笑。
　　那让陆青磷想起半昏半醒时，包覆着自己的脉脉的温水。

　　后来他们交换了名字。唐遇，陆青磷说，很好听。
　　唐遇不习惯被人称赞，抿着嘴赧然笑着，将话题拉到陆青磷的名字上，问他青磷是何意。
　　“鬼火。”陆青磷道，“会不会很奇怪？”
　　“有一点，比想象中要冷一些，但也很好听。”
　　这评价不过是礼尚往来，直到后来，唐遇也一直没有叫过陆青磷的名字，只敬称一声陆大哥。

　　陆青磷在唐遇带他投宿的客栈里住了一段日子，把最初几天的房钱也还给了唐遇。
　　治病讲究对症下药，唐遇不知道陆青磷究竟是什么病症，试探着问了问，一开始陆青磷并不肯说。
　　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心底已经慢慢接纳了唐遇，将唐遇视为一位可信的朋友，因此最后如水到渠成般，他向唐遇吐露了自己的病因。
　　“琴剑寒音？”唐遇面色凝重起来，“原来是他？那个多年以前叛出长歌门的琴魔。难怪你的症状如此古怪，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伤或者毒。”他安慰地向陆青磷笑了笑，“但没关系，陆大哥，我那位神医朋友正巧也是长歌门出身，往好处想，说不定他对琴剑寒音的武功路数能有独到的见解，或许能解决这怪病。”
　　陆青磷默然点头。
　　之后唐遇果然带来了独门的药方，效用奇佳，当时陆青磷尚不知道，这药方出自阴阳鬼算琴镇命之手。
　　陆青磷身体底子结实，对常人而言非得下掉半条命的大病，到他这里说转好就转好了。
　　唐遇却说，那还不是最后的药方，现在只不能做到暂时镇压和疏导他的热症，每次发病时能够迅速缓解病情，神医还在继续研究能够根治的方子。
　　陆青磷表示知道了，随后问道：你是说，每次这个时候，你都会来治好我？
　　唐遇愣了愣，说是。
　　陆青磷问：每次，你如何找到我？
　　唐遇一顿，道，自会找到。
　　不知唐遇是有心还是无意，陆青磷却将这句话收进了心底。

　　唐遇是叶家的护卫，不可能常常只身在外，那是玩忽职守。前些日子里照看陆青磷已经是从百忙之中抽身，明教状况好转后，唐遇便与他匆匆别过。
　　陆青磷是情绪很少外露的性子，不论是否有怅然或不舍，都没有流露出分毫，静静与唐遇告别，静静收拾了行装离开。
　　夕阳下，古道边，落木萧萧，明教刀客孤身走着，陡然扭身，一记虹气长空出手，飞镖削下不速之客一绺发丝，深深钉进他落脚的树干。
　　“哦哟娘喂！”不速之客完全不介意被飞镖问候，倒像是习惯了，连蹲在树枝上的姿势都未变，一肘撑着膝，另一手向明教招了招，“陆青磷你有点分寸成不成？我当你是兄弟才不躲，你这飞镖要是没歪就要打中我脑袋了！”
　　“中了最好。”
　　“你舍得吗？”
　　陆青磷握住刀柄，声音冷峻，“来试。”
　　唐誓骨嘿嘿一笑，“你要真想杀我，还会用虹气长空挠痒痒？明知道我不会躲还打歪，你真可爱。”
　　“谁知道你不躲？”
　　“我哪次躲过？”
　　“……无聊。”
　　唐誓骨促狭地眨眨眼，“是吗？我怎么觉得你言不由衷？”
　　陆青磷不愿与唐誓骨多做无谓的唇舌之争，索性转过身，连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别缠着我，离开。”
　　他的背影一派拒绝姿态，银发在肩头披落如同皑皑的雪线。唐誓骨的笑脸凝住了，揪住胸口的衣料，拳头攥得发白。
　　平常总是格外吵闹的人难得如此沉默，这让陆青磷有些许意外，同时觉得也不失为件好事。原以为唐誓骨是单纯太过自我，体会不到他的情绪，无论他如何三令五申地驱赶也还是赶不走这个缠上他的瘟神。如果唐誓骨终于能理解自己对他为人有多么不喜，自觉避退，那倒省去麻烦。
　　正如此想，就听唐誓骨自嘲地低笑几声，“真无情啊。大病初愈这么脆弱的时候，有我这么一个关心你的朋友第一时间来探望你，不感动就算了还赶我走？”
　　唐誓骨从树上一跃而下，谁知动作牵动了腰上的新伤，扯得他下意识吸了口气。
　　陆青磷回身一瞥，唐誓骨正呲牙吸气，看换到了陆青磷一个回头，顿时笑逐颜开，惹得陆青磷更是莫名焦躁，蹙眉愈紧，“你这次又是如何知道？”
　　唐誓骨哼哼地笑，就如以往每次那样故弄玄虚地回答：“我就是知道。好歹在通缉榜上镇榜这么久，就算我不做大哥很多年，我想知道的消息，总能知道。”
　　陆青磷面无表情听他自吹自擂，目光下移扫过他半身，“你受了伤？”
　　这关心虽然简短，仍让唐誓骨心头一暖，刚要说什么，视线与陆青磷冷静审视的双眼一对上，心头那点热度霎时便被浇得凉透。
　　他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每个字滚过舌尖都先麻后痛，“别那么看我，我既然承诺过你不会再沾一条人命，就不会再拿赏杀人。”
　　“我没有要求过你承诺。只是告诫过你，你若为害一方，我必手刃你，偿我放虎归山之过。”
　　唐誓骨吁出一口气，终究藏不住疲惫地轻叹道：“是啊，那你就当作是我不想死在你手上吧。”
　　他深藏不甘的辩解，只像是水流冲刷过石头，仅仅激荡起一下回声，石头本身却毫无所动。
　　唐誓骨不愿再多想，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问起正题，“说正经的，你的病好了几成？好像有神医坐诊，见没见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陆青磷反射性地想拉远距离，疏离地回答：“早已痊愈，不劳费心。”
　　“好透了？真的？”唐誓骨比他还高兴，随后还叮咛嘱咐，“别驴我！还是要好好吃药啊！免得好不干净！”
　　陆青磷：“……”
　　跟他有何干系。

　　错综的画面渐渐淡去，最终归于黑暗。他缓缓撑开眼，适应着投进眼中的一线光亮。
　　“陆大侠醒啦？可算醒了，我们担心坏了。”
　　是何婆婆的声音。
　　灰色的眼睛左右转了转，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想着的人。
　　“……唐遇呢？”
　　他下意识联想到唐遇从客栈脱逃的那一晚，如果不是自己及时找到，很可能唐遇早就要被唐门的人带走。
　　难道这是又一回的不告而别？
　　像被病症磨乱了一向的沉静，陆青磷一时间好像从空中失了重心却落不到地般悬起了一颗心。他并不明白为何唐遇会一再地试图从他身边逃开，只是在想到这件事时感到蛰刺一样的疼痛。
　　正茫然间，有人推门而入，欢喜地叫了声，“陆青磷！”
　　陆青磷在一晃神间，如同每一次听到这声呼唤那般再一次想到，只有现在这个唐遇，会明朗地唤他全名。这不是回忆，或者梦境。
　　所有的不安就在一瞬间尘埃落定。
　　爽朗的男声紧跟在后，“陆老弟醒了！我就说老酒的本事你放一万个心，服过药了一准没事！”竟是刀由我。
　　陆青磷阖眼运气，转过一小周天，气海果然不再刺痛，全身的热度已被镇下，这清明舒适的感觉他并不陌生，“镇命的药方。”望向唐誓骨，“你离开，是去找镇命？”
　　唐誓骨道：“你福大命大，亏得我还记得枯草庐的路，我到枯草庐时琴镇命已无碍了，一说原委，琴镇命直接拿出了现成的方子，这可真是太凑巧了。”
　　陆青磷淡静道：“你不记得了，这方子原本便是你自己，向琴镇命，为我求的。”
　　唐誓骨心中突地一跳，须臾又明白，这说的是唐遇。
　　原来这是痼疾？之前也曾发作过？听来是唐遇为他求医才渡过难关？难怪陆青磷如此重视唐遇，也算是知恩图报。
　　没来由地，心中竟浮上些酸意，恨不能对陆青磷说：我也认识琴镇命，还必定比唐遇与他交情更深，如果遇上你的是我，我也可以救你，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唐遇？
　　奈何没有如果，奈何有些事总是先来后到，世事弄人。
　　他双手背到身后，十指蜷起成拳，笑眯眯地说道：“我这记性的毛病是应该让琴镇命看看了，刀大侠来接我们也正是为了带你上山，我功体未复，不能带你双飞，有刀大侠帮忙，我们就能上雾锁峰踏踏实实休养几天了。”
　　一边的刀由我抓了抓脑袋，“哎，惭愧惭愧，早说了要来接你们，但照顾老酒耽搁了两天，差点让陆兄弟遇险，太对不住了。”
　　陆青磷道：“刀兄见外了，镇命可还好？”
　　“他只是多年不出山，这一趟伤身劳神，看起来是真的大伤了元气。也怪我逼他太紧了……”
　　唐誓骨插了一句，“话也不至于这样说，按他的性子，出山肯定是自己的主意，谁也逼不了他。”
　　刀由我扭头看来一眼，那眼神说不清是何意味，“你说得对，我原也以为我逼不了他。”
　　这是何意？唐誓骨心底疑窦顿生，最终还是按捺下去，准备等见了师酒再一一说来。
　　“刀兄，”陆青磷忽然道，“我们这就动身去镇命居舍吗？我有一事担心，以叶家的势力，叶绝期是否能追查到我们身份，恐会祸及镇命。”
　　刀由我搓着下巴上的青胡茬，咂了咂嘴，“我看他没那个功夫，你想，近日就是新一届名剑大会，拭剑园他已经稳居第一这么久了，怎么可能怠慢这届的名剑大会，十年可才有一遭啊，他难道还能为了个逃跑的护卫胡闹吗，我要是他们二庄主还不揍死他！”
　　唐誓骨听了大喜，他与叶绝期十分不对付，“那最好那最好！最好把我这茬直接忘了！”
　　陆青磷多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他竟然如此不想与叶绝期相见，这变化倒是可喜。
　　该说的都已说过，唐誓骨张罗道：“那趁天色还早，刀大侠你快带陆青磷去雾锁峰吧！我这头先把这小叫花护出洛道，再回头去找你们。”
　　唐誓骨无法双人轻功带陆青磷上山，由他去护小叫花、刀由我去送陆青磷，这也是比较合适的安排了，刀由我摆摆手：“哎依你依你，知道你对小毛孩心软得很！早去早回！”
　　“好好好，”唐誓骨冲他笑，余光瞟到陆青磷定定盯着自己，毫无预兆地，一瞬间脑海中便重现了唇舌交缠的气息与失控感，险些整个头脑都被冲击得空白。但陆青磷那副明显是怕他再度跑路的表情让他负罪感深重，他不忍心不安抚。忽然又忿忿地意识到，这陆青磷竟敢这么赤裸裸地对他视线锁定，他不羞愧吗？他不尴尬吗？他的良心不会痛吗？还是说占了便宜以后全……全不记得了？我可去你的吧！唐誓骨舔了舔发干的唇，眼神飘开，避着陆青磷，声音都虚了起来：“你……你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