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帝德如天，臣心似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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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袭素白衣袍，伫立在滚滚东流的江边，凝望着江对岸的那片土地——我的故乡啊，我的楚国。
远方的漆黑夜幕忽地冲起一片火光，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与厮杀怒吼声，声声沉重，踏在我心上。轻阖上眼，我知晓，那是秦国的军队已攻入国都。终究……“呵……”我苦笑，终究还是无法挽回吗？那么他呢？他此时……我不敢也不愿再细想。指尖上泛起的寒意像是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心里，然后又化为万根细针，带来绵绵的疼痛，无穷无尽，如跗骨之蛆。
王，这是你给我的最残酷的刑罚。
我又想起那些陈年过往，那些我曾在艰苦的流放途中无数次回忆的岁月，我曾小心翼翼珍藏于心而如今却不愿再回想的光阴。捡起一片树叶，吹起那首王常常弹奏的曲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一年，那一天……
那年，我与王初见。在一次诗宴上，他凭半首无人能对的诗力压群雄。我仍记得他那时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模样。一身玄衣，端得是风流天成，气度芳华。我将那半首诗慢慢吟咏，福至心灵般下半首诗便脱口而出，引来他诚意相邀。从此，这世上便多了一对难觅知音。
“屈兄，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绿蚁？！”
“哈哈哈就是你最爱的绿蚁，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月色纯净，以天为盖地为庐，我们抚琴吹箫，饮酒吟诗。
“殿下，楚国百姓已有心有怨怼，年年税赋沉重，百姓们苦不堪言呐。”
“屈兄，此事我心忧已久。此次前来便是想与你共同商讨计策。”
山河广阔，满城风雨潇潇下，我们畅谈家国理想，惋叹世道不公。
……
槐花树下，王席地而坐，玄色衣摆沾着白色花瓣，琴声似空中行云，如巍巍高山，又像滔滔大海，一时气象万千，百花齐放，百鸟朝凤之景皆在眼前。兀地一转，琴声中隐隐透出金戈铁马之音，肃杀之气席卷而来。
“屈平，我心已决，此次定当成功。”
我一撩衣摆，屈膝跪下，拱手道：“殿下！臣愿结草衔环以报知遇之恩！”
几年风波易已平，光阴流逝。彼时，他已成了楚国最尊贵的王，万人之上。而我是他最忠心最信任的臣子。
但我房间里的那一把七弦古琴却再没被它的主人抚过，任凭灰尘落满雕刻精美的琴面，我不曾擦拭它，也不曾吹过那只玉萧。只是，在我书案对着的窗前多了一棵槐花树，洁白花瓣纷纷洒洒，落在桌上，落在纸上，也落在心里。
王励精图治，轻徭薄赋，积贫积弱的楚国虽有好转，但时值秦王雄心勃勃意图统一中原，矛头直指楚国。外有强敌压境，内有细作潜伏，王日理万机，劳累交加，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突生一计。
深夜，我派出心腹伪装成道士偷潜入秦军军营，道士掐指测算天机，奉劝秦国将军莫入虎穴，楚国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只等请君入瓮，一网打尽。秦国将军虽骁勇善战，却十分信奉鬼神之说。此举正好扰乱军心，让他们退回秦国，暂缓楚国的燃眉之急。次日，前方果然传来秦军已退回汨罗江对岸的消息。我心下一松，但奸细潜伏之事仍时时萦绕心头，正独自沉吟着。院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十来个身穿盔甲的士兵闯了进来，为首的将领大声道：“罪臣屈原居心叵测，勾结秦国欲谋害楚王，即刻押入地牢，听候发落！”我沉默，然后笑着问他：“是王的命令？”那将领不耐烦道：“王命还能有假？你这叛国贼有何辩解之词？”我摇头，笑了笑：“臣遵旨！”
地牢里阴暗潮湿，虫鼠横行，我卧在草堆上不由笑了：“此刻也只有你们这些小家伙们还与我作伴了，黄泉路上也算个慰藉吧”我抬头望着从破漏的屋顶洒下的月光，有些出神。今时月仍是旧时月，然而今时人已不再是旧时人。王啊王，你终究还是不信我吗？
翌日，我刚醒来便被狱卒带出，跪在地上迎接圣旨：罪臣屈原撤去官职，削为平民，即日起流放南荒。我挺直腰，跪在冰冷石板上，只觉再无任何可及心底的冰凉。昂起头，我双手接过圣旨，高举过头顶，朗声道：“臣——接旨！”
随着押送队伍行至城门外，我整了整衣领，抚平衣袖，回身向那最高处的宫殿叩了三叩，而后离去，终已不顾。
永别了，王。
金碧辉煌的楚宫内，龙椅上端坐的男人撑着额角，紧蹙的双眉凌乱的发丝和夹杂血丝的双眼，让他流露出几分脆弱与疲惫。他微叹了口气，睁开眼，好似又是那个临危不乱，无所畏惧的帝王，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罢了。
天幕中缀着几颗星辰，夜已深重。楚王寝宫内静静燃起一盏灯火。楚王坐在书桌前，端详着两人曾共做的纸扇，绢缎扇面上是他作的画与屈平题的诗，画意境幽远，字笔力苍劲。楚王眼中缱绻，似是回忆起当年情景。那年韶华正好，携手同游，那年琴箫合鸣，自在逍遥。而此情此景……想到此处，楚王眼眸黯淡。屈兄，是孤对不起你，可你绝不能为孤而死！
几月后，秦国以百万兵马席卷而来，兵临楚国都城之下。楚王站在楚军阵前，银盔银甲，长剑在握，朗声道：“楚国的好儿郎们！今日正是你们报效楚国的时候，举起你们手中的剑，随孤杀出去！”
“杀——”楚国士兵们个个士气大涨，举剑冲入敌阵，拼死杀敌。城门外，兵刃相接，刀光剑影，鲜血飞溅。楚军势单力薄，不敌兵强马壮的秦军，渐显颓势。楚王挥动着手中长剑，刺，挑，劈，斩，以一敌百，势不可挡。秦国大将骑马与他打斗，只听得一阵破风声，楚王肩膀已中一箭，渐渐力不从心起来。秦将瞄准了破绽重重一击，刀刃没入血肉的沉闷声响起，楚王狂吼一声，反手砍掉秦将的头颅，抬手抹掉嘴角的血，楚王撑着身子与围上了的秦军打斗。一个，两个，三个……楚王的眼前开始模糊，身子一晃，便身中数刀，汩汩的鲜血从铠甲中浸出，染了满身。他挂剑而立，身姿顶天立地。一时间，战场上只听得猎猎风声与他凄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以汝之血祭孤之国！”笑声渐没，楚王就这样断了气息。他的身体还伫立着，背影高大，双目还圆睁着，注视着他仇恨的敌人，以最悲壮的姿态殉了楚国。
楚王战死了，楚国灭亡了。
“滴答”有一滴水落了下来，“滴答，滴答，滴答”渐成一阵倾盆大雨，似乎老天爷也在为已亡的英灵泣泪。楚人们朝着楚王的尸体跪下，静默良久，齐声唱起歌来：“月落星沉，家在远方，巍巍高山，故国有殇，何日离去，送我归乡……”深沉的调子与悲凉的雨声相和，奏成一曲哀歌。
我在江对岸隐约听闻楚人歌声，忽而泪如雨下，心念成灰。
我的王，你最终还是比我先走一步呢。
那么，就让我践行我的诺言，随你而去吧。
王，我来了，我来陪你。
我的君王。
高高溅起的水花淹没了那个素白背影，雨势更大了。
雨中传来楚歌：“月落星沉，家在远方，巍巍高山，故国有殇，何日离去，送我归乡……”
汝之所在，即是吾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帝德如天，臣心似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