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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顾景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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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顾景
1.
我叫顾景。
自从十六岁那年父母死了之后,我就一直沉迷酒精,后来就成了个醉鬼。
我在浑浑噩噩中上完了大学,钢琴学得乱七八糟,整日靠着酒精和挥霍遗产度日,直到家里的亲戚安排,让我娶了一个妻子。
我不爱她,我们之间甚至连房事都没有过。
她的控制欲强得可怕,家里的东西那怕是换一换都全部要经过她的同意,要是我擅自动了什么东西,她很快就会失去安全感,并且大吵大闹到我道歉才肯罢休。
我估摸着她大概不喜欢我,好在我也不喜欢她。她整日里发疯一般地照顾她的宝贝弟弟,将那个人像捏木偶一般捏在手心里,然而没多久,那孩子长大了,自立了,她便如同失了魂一般整日落魄。
岳母和我谈过,说这孩子自小亲生母亲死得早,可能生命里缺爱,所以或许能让她有个孩子,她那些毛病就会好。
那时我想,她既然这么喜欢她弟弟,那就去和她弟弟生孩子好了,反正我这个丈夫除了让她心烦也没什么用的,找我来干什么?
我总觉得和她结婚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太监。她本来想要阉割她弟弟,可是最后失败了,于是她就来阉割我。
我们之间经常吵架:单方面的吵架。我握着酒瓶子静静地喝着,她站在我面前吼,说,你说话啊,你要是个男人,你就说话啊。
我心想,我早就不是什么男人了,从结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变成了一个没有下身的太监。
我们婚后没有房事,分据两屋,倒像是两队敌人彼此占据空间防止城池失守。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全靠□□解决,反正我从来都是这样的。
有一次她听了她母亲的话,想来问我要一个孩子,我也早就想要她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所以决定有个孩子给她折磨也不错,于是我答应了。
我们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仿佛举行什么祭祀仪式一般地隆重。
然而,当那一刻我脱光了坐在她面前的时候,我看着她赤裸的身子,委实恶心了好久。
那件事自然而然的黄了,因为我对她没有反应。
几乎是那天过后,我就确信了——我的确是被她阉割了。我那天坐在她面前简直手足无措,我甚至连自己的下身在哪里都找不到。
于是,那之后,婚姻又回归了嘶吼,沉默,忍受,尖叫的日子。
2.
终于,这样苦苦维持的虚假的平衡,被那个叫温锐的小子给打破了。
有那么一天吧,他忽然提起,他有了爱人,他要和他结婚。
我们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讲起那个人,讲起他如何找到他,如何照料他,说到最后我们才恍然醒悟他说的爱人是个男人。
这一切对我倒是没什么影响,对我妻子的影响倒是比较大。
她仿佛觉得就是那个人夺走了他深爱的弟弟,让那个天真的小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从一个需要被人照顾的孩子变成了可以照顾别人的男人,并且还要和人结婚,成家立业。
其实我觉得她全然是在自欺欺人,早在那孩子成年之后,他就成了一个自立的人,他几乎不回家,在很多城市里都飘荡过,但是在我妻子的心里固执地认为,他就是被人抢走了。
所以抢走他的那个人,不可饶恕。
一个病态的女人。我想。
温锐甚至要带着他去见病重的母亲,他竟然胆子大到了要向所有人公开这场婚姻,他想告诉所有人那就是他的爱人,一个令他骄傲的、自豪的爱人。
我的妻子开始抓狂了,她整日整日地坐在我身边,喃喃着:“他要离开我了。”
“他要走了。”
我不耐烦了,问她:“你那么喜欢你弟弟,干脆和你弟弟结婚得了。”
他们之间病态的纠缠让我心烦,甚至对那种近乎于不伦的深爱感到恶心——无论她怎么解释那只是亲情,但我分明看出来那根本不是,甚至可能连爱情都不是,只是一个孤单的人强切的控制欲,她烂在沟里,就不允许别人过得幸福快乐。
她和每一个人都说,她绝不是出于嫉妒才固执地要守着弟弟,她是为了他好——那个人有什么呢?有干净的身世、温和的脾气、稳定的工作吗?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那样一个人甚至连名字和身份都没有,这种社会的渣滓就算有一天突然死掉了都不会有人担心。
她说她盼着温锐好,她是为了怕他受伤,所以才这样想尽办法,这都是出于爱。
我无所事事,每天听着她的谎言听到厌倦,看着她闲着没事就给温锐打电话,虽然对方从来不会接。
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吧,她开始和我说话。
她试着和我沟通,询问我的需求,或者是我想要的东西。
3.
这种开端起初很好,她提出问题的时候非常的温柔,话也说得非常好听——我们是夫妻,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所以不管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应该和她提出建议,她会尽力满足。
然而轮到我说话的时候……
我说:“窗帘太暗了,我想换一个不像死人停尸房的颜色。”
她的脸开始变形起来,她几乎是一瞬间蹦了起来:“你认为这个颜色不好看?那当初装修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当时甩手什么都不管,留着我一个人累死累活地装修,现在好了,你觉得不好看,你说换就换!你知道这么大一个家,全部换新要多少钱吗!”
我沉默地看着她,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后才慢悠悠地说:“我只想换窗帘。”
而她只想取得全部的控制权。
她不是为了听我想要如何改变的,而是想听我说谎“你很好,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一切都有你承担真是太好了。”
可是我偏不。
我偏偏就像恶心她,就像她恶心到我一样。
我说:“不换?不换算了,那以后这种事不要和我说。”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这个窗帘,和家里的地毯、沙发都是配套的,换了一个,就不好看了,要不……你看看别的,可以吗?”
“不可以。”
“那好,听你的,你是丈夫。”
窗帘还是被换掉了。
我选了一个大红的俗艳窗帘,上面甚至还用刺绣绣着两个大肚子娃娃,就连我自己每次看了,都觉得很好笑。
然而将那样一个突兀的窗帘摆在客厅里,我感到无比地舒适,我终于占据了这个家的一角——一个窗帘。
她越来越焦躁。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天终于到了,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权,然而她自身是没有重量的,她靠着依附别人而活,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出于报复,我换掉了沙发、地摊、床单,最后换掉了所有的家具。
她回家之后看见这不伦不类的家,终于崩溃地哭了起来,但是她没有和我吵架,她告诉我温锐已经买好了戒指。
仿佛一个行人,买了船票,即将离开岛屿。
我的举动似乎给她敲醒了警钟,她对别人说,只要给丈夫一点自由,他就要得寸进尺,最后毁掉一切。
她说,对孩子也是这样,一旦让他们自己选择爱人,他们就会凭借冲动做事,然后失去理智,做出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傻事。
但是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没有好处,因为我很快就等到了属于我的机会。
他们真的要结婚了。
我的妻子已经从焦虑变成了疯狂,直到有一天,她来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回答地很简单:“离婚。”
我们制定了协议。
我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她就从我身边永远地离开。
所以我见到了他。
4.
她让我做的事情,与其说是劝解还不如说是报复,那句假惺惺地“劝他走”大可以不必理会,直接替换成“尽最大的可能伤害一个人”。
我第一次见他,觉得他很可爱。
好看的脸蛋,略带倔强的神情,微微嘟起来的俏皮的嘴。
他坐在草地上,可能是等得太久生气了,自己拿着一把餐刀和地面出气,低头坐在地上,一边揪草一边拿着用来割食物的刀在草地上挖坑。
他幽怨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显然不认识我,狠狠瞪了我一眼,好像是想把我吓走一样——可是他知道他是在用怎样美丽的眼睛看我吗?他一定不知道。
我一向是个做什么事都没结果的人,我做事散漫,混混沌沌,来之前我对此根本不抱希望,只是想随意应付那个女人而已,然而当我在他面前坐下,看着他咬着嘴唇和地面出气,我忽然很想认真地做一件事。
摧毁我所见到的美好的一切——我隐约这样觉得。
于是我用从所未有的刻毒态度对他,以我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送给他,但是他始终没有回答我,似乎就连说一声滚都觉得嫌弃。
可是我坐在他面前,迫切地想要听见他的声音。
会是什么样的声音呢?是孩子的稚音,还是少年人的锐气?
可是我等了很久,他最后都没有给我一个回答。
于是我走了。
春天的夜里很冷,我却燥热地难受,我随便找了一家酒馆坐下,喝我的酒,静静地发呆。
我终于理解了我妻子的感受。
爱一件东西,并极力将之摧毁,那一瞬间得到的快感可以令人疯狂。
我坐在酒吧里,喝着廉价的烈酒,脑袋里一次次出现那个少年的神情——起先是厌憎,然后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他比我更清楚他自己一无所有,所以那自卑会缓缓爬出地面,啃噬刚刚生出的初春的藤蔓。
然后流血、断裂,慢慢枯萎。
怎么办呢?我好想喜欢上那个家伙了。
或许我是单纯地喜欢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或许我只是……只是喜欢摧毁一件美丽的事物,那种绝对的支配令我兴奋。
我无法忘掉他的样子,于是我在黎明的时候回到那里,见他依旧坐着。
还是我离开前那样的姿势,还是那样微垂着可爱的头颅,身子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
我终于听见他的声音了。
“我得等他。”
啊,是疲惫而已低沉的声音。
我终于听见了。他的回答。
那一瞬间我感到不可抑制的愤怒,仿佛我深爱的东西将我背叛了一般难过,凌虐的欲望强烈地几乎令人无法控制,我将手里那加了冰块的酒尽数倾倒在他头上,看着他柔软的头发被打湿,那液体顺着他苍白的面容流了下来。单薄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瘦削的肩上。
我吓了一跳。
我在做什么呢?
前半生我都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废物,而如今我竟然对一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为藏在我心底的那种可怕的东西感到畏惧,并且落荒而逃。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他丢掉了手里的刀。
他要离开了。
5.
他和我一同坐在车上,空气里散着酒气的味道,我摇了摇酒瓶子,发现已经倒空了。我现在无事可做了。
于是,我转过头去看他,见他紧紧地抱着肩靠在车窗上,双眼紧闭着,眉毛蹙起,很难受的样子。
好心疼。
我脱下外套,替他盖在身上。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来看我。
我们中间隔得很远,就那么静静坐着,我看着他身上披着我的衣服,忽然有一种我正抱着他的错觉。
后来,到了火车站,我去给他买票,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就走了。
去了哪里呢?
我并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甚至从头到尾连看都不曾看过我。
我想大概在他的感觉里,我和那辆车上开车的司机没什么区别,就连我盖在他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在地上,上面甚至还有几个脚印——我抱起那衣服嗅了嗅,因为上面酒气太重,我根本找不到他的气味。
他就这么消失了。我心里猛地空了一块。
6.
我最终还是找到他的去向了。
只是机缘巧合而已,我离婚之后搬离原先的城市,想着自己一个人生活太过孤独,或许可以养条狗,或者养只猫什么的,我便去了一趟宠物店。
我想找一只黑猫,一只眼睛像他的黑猫。
结果我走进店里,没有找到黑色的猫咪,却看见了他——他就站在笼子前面,伸出漂亮的手指和那小狗崽子的爪子隔着笼子相抵,脸上带着阳光的笑。
他身边甚至还有陪着他的朋友——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孤单了,离开温锐之后他过得很好,并且彻底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我追上去,并且死皮赖脸地跟在他的身边,甚至臭不要脸地对着他的朋友做自我介绍,纵使我看见他脸上厌憎的神情。
后来,时间长了,他也不那么排斥我了,我们偶尔还能说上一句话,只要他心情好,甚至还会对我难得地笑一笑。
那段时间我戒了酒,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住下,每天早晨和他走同一条路,两个人并不交流,只并肩走着。
我半辈子都过得很迷糊,然而在他身边的那些日子却过得很幸福,纵使他和我说过话根本不超过十句,但是每天早晨能准时早起,不再酗酒,并且站在清晨的路上等他——那是我最幸福的回忆。
所有人都喜欢他,但是他却如此孤独——那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事情。
有时候我想,他要是稍微命好一点,出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去接受教育,过平和的生活,也许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呢。
7.
我终于等到他主动开口和我说话了。
就是那么一个早晨吧,他走在前面,我一边抽烟一边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听见他问:“为什么每天跟着我?”
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于是我就依旧用那副赖皮的样子对他,敷衍道:“啊,来监视的,监视。”
他站住脚,仿佛很好笑地回头看我,反问:“监视?”
我耸了耸肩:“看你有没有好好找女朋友,省得你回去纠缠人家嘛。”
他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了。
我继续吊儿郎当地跟着,偶尔抬起头看一眼他的背影——真是奇怪,我就算是站在他身后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仿佛他身后也有眼睛,如果我不小心流露出感情,就会被人察觉发现一样。
于是我站在他身后窥视他,并为此暗暗欣喜。
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却忽然开口了,这着实吓了我一跳。
他问:“你没工作?”
我说:“工作不就是监视你?我监视你可是领钱的。”
他回过头来,哭笑不得地看着我,看了良久以后,问:“那么我给你钱,你别烦我了行不行?”
我踩熄了烟,觉得烦躁。
“给多少?”
“啊?”
“让你来监视我的人,给多少?”
“……很多。”
“那是多少?”
我开始慌了,难不成他真的有钱给我不成?
也是,他背后的人可以给他伪造身份,甚至直接送进大学,钱没准是不缺的。
“说话。你要多少。”他好像生气了。
“不、不告诉你……”
我说完,甚至没等他回答,就立刻转过身跑掉了。
……不能告诉你啊。
8.
大概我这个无业人员在他楼下晃得太久了,他家狗都认得我了。
听温顺的一条狗,比他对我好多了。
有时候他将狗放出来,那只狗会一路嗅着我的气息,从角落里找到我,扑上来舔我,要我摸头。
于是,他也会跟过来,看着我和狗玩。
托狗的福,我也能常见到他。
后来我们开始说话,每天都可以说上一句话:
“喂,你有女朋友了么?”
“没有。”
“喂,找到女朋友了么?”
“没有。”
“喂,我说你什么时候去找啊!”
“不找。”
有时候我想,他大约是个结巴,话说得多就要露陷,所以坚决不肯多说。
但是每天两个字,我依旧觉得很满足。
戒酒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是我还是坚持下来了,这让我挺有自豪感的。我这人就容易得寸进尺,一有了点自豪感,就觉得自己分外了不起——既然酒能戒了,那想必重新上个大学也不是什么难事,整天花爹妈遗产坐吃山空不像话,所以他不在的时候我也翻书,觉得自己明年就能去参加成人高考。
夏天的日子过得挺快,到了夏日尾巴的时候,他看着那只已经长大了的狗和我玩,忽然开口:“他呢?”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因为他从来不主动和我说话,贸然这样一问,我很慌。
“……谁?”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没事了。”他似乎并不像听,猛地弯下腰来抱走了自家的狗,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却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只能说:“我最近在看书了。”
他没有理我。
我又说:“我也觉得整天监视你很没劲,所以我打算参加高考,然后和你上同一所学校。你们学校不歧视大叔的吧?”
他依旧没回答。
我丧了气,颓然道:“他挺好的。你走了以后过得很好。”
他终于回头看我了。
那只狗被他捏的疼了,很委屈地汪了一声。
他站了很久,对我露出一个笑来:“我们学校挺多大叔的。你来吧,能找着同龄的朋友。”
说完,转身走了。
那大概是,他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哦,原来不是结巴啊。
9.
他的狗死了。
他不见了。
找不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很没劲,于是不再看那些冗长的辅导书,又回到了每天酗酒的日子。
我觉得很烦躁。生老病死都是人间常事,怎么人就死得,狗就死不得?
我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但是他又根本没骗我,大约骗我的是自己,但是又不甘愿承认罢了。
我就那么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反正也联系不上他,做别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我又变成了那个无所事事,白天喝得烂醉,直到黄昏才出去溜达溜达的酒鬼。
之前那样每天努力早起且看无聊的书的日子实在是太累了,我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真是奇怪,我现在就完全没力气去做点什么,我想也许等我老了也是这样,完全变成一个没用的祸害。
黄昏散步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要到处走走去找他,然而醉酒带来的昏沉让我只想赶紧回去睡觉,我现在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闲着没事围观一些比我倒霉的家伙,比如那天网上我晃荡回来以后,看见我家后面那栋楼着火,我便兴致盎然地晃过去看。
那栋楼里冒出浓烟,有人在救火,有人在救人,有的人只是和我一样在围观别人的灾难。
我拿着酒瓶坐在地上 ,反正这火不大,没准都烧不死人,真没劲……
我无聊地想要抽烟,但是我没有带打火机,我甚至荒唐地想要走到那火场中去,用那燃烧的烈火来点烟。
我是真走过去了 ,但是又被人拦下了,他们把笑嘻嘻的我赶走,还有人用生气的目光瞪着我。
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如果我能提前预知那个夜晚的情况,我一定不会就那么走过去。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看着一个年轻人抱着昏迷的人哭 ,我只觉得很有趣。
然而那笑,仿佛是迅速挥发的酒精,干涸在我的脸上。
哭的事情是温锐,死的人是他。
或许还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我不知道。
我觉得很怕,浑身发冷。
他就住在我家楼后,离我那么近的地方。如果我没有酗酒,或者换个时间段出来走走,我就能见到他。
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他还要上学的,他不会搬的太远。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他们将他送上车带走了,就继续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
回去再喝一杯吧,这是在做梦呢。
对,再多喝些,就能醒了。
醒了以后要准时起来,继续在那条路上等他,如果他高兴,就给他讲讲这个荒唐的梦……
10.
梦里我想,或许我们这辈子一共见了两面。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尽可能去摧毁他。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碰他。
死去的人那发青的脸色令我恐惧,我站在门口,看着温锐将他抱在怀里,依偎在他的脖子上。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具尸体——我以为我们再怎么也会再见面,可是没有。
我终于离婚了,却从未得到过我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什么呢?
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
戒了酒再喝,醉起来要比过去严重地多。前妻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给她添乱,但是我们离婚的事情她不敢告诉家人,只能任由我胡闹。
我现在酒品好得出奇,喝醉了只会坐在沙发上发个呆,她现在甚至对我开始变得耐心又仔细,我想她需要一个人来照顾,需要一个温顺的傀儡来让她牵线,需要一个健全的男人来让她阉割。
家里有个死人,有个疯子,还有个酒鬼,我都替岳父感到心疼。
那天我坐在沙发上喝酒,听见他们在商量着要把他送去火化,我便走到温锐的房间去看他。
他睡着了,将脑袋静静地埋在胳膊里,依旧守着那已经死去了的恋人。
这时候,我猛地一惊,由于愕然倒退了一步,手里的酒瓶摔了个粉碎。
我看见他静静的站在床边,温柔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温锐那埋在胳膊中的头,并且弯下腰去,在他头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紧接着,他转过身来,看见了我,对着我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来——
他将食指轻轻放在那柔软的唇上,示意我噤声。
什么,都不要说。
11.
他偏了偏头,那个笑容妩媚而又狡猾,仿佛一只令人捉摸不定的狐狸……
我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幻觉,我出了一身冷汗,看着那空荡的房间,原来在我出神的时候他们已经将他带走了。
那美丽的眼睛埋入泥土,化成尘埃了。
然而那个可怕的梦却越来越持久,梦里他站在温锐身边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美丽的眼睛深沉如同深夜,里面有一颗璀璨的星。
我却听见有人和我说,他死了,死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不仅知道我对他产生了那种不该有的感情,甚至清楚地知道我骗了他。
他全都知道了。
所以他会讨厌我,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怜悯我。
那种恐惧越发深沉。是我逼死他的,他曾经多次从我这里问温锐的情况,但是我出于私心一次又一次地撒谎。
他是被我逼死的。
恐惧越来越重,我还未到老年就以花白了头发,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开火,只要看到火焰就总会嗅到浓烟,眼睛会如果被烫伤一般地剧痛。
他死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我是谁,知道我说过的每一个谎,知道我的无能,知道我的落魄——我当然知道我不仅没用而且又是个废物,但是我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发现……
等我醒悟过来人死万事空,而我的所有假想不过都是些幻想的时候,我已经将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扔掉了。
我觉得自己可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于是买了一架钢琴,重新练习当年大学时学到的东西,教一些孩子们练琴。
直到我,见到了他。
噩梦再度来临,昨日历历在目。
难以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