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不要告诉他》卞九欢

15、林亦篇

　　1.
　　夜是暗深的蓝，窗是屋中的月。
　　我蜷缩在被子里，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怀里仍旧抱着白天时他留下的那些画纸。

　　我将头埋进阵间，绵软的枕头覆盖了我的脸，我在那枕头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屋子这么大，没有我呼吸的容身之地似的。
　　我并不是不喜欢他的故事，我只是对他画的东西感到害怕。

　　他是个狡猾的家伙，我和他相处地越多，越发地从他言行漏洞之间发现他并非痴傻，然而我只要一不留神捕捉到了他那裂缝的瞬间，他便变本加厉地装疯卖傻来做给我看。他知道不管怎样我都拿他没办法，只要他用那双眼睛哀哀怜怜地注视着我——
　　啊，该死的，只要他那双眼睛一看我！

　　我之前所说的，所想的，所先的决心，全都不作数了。

　　我……从出生起就没经历过分离。
　　他画的故事太可怕，让我心惊。

　　如果哆啦A梦晚来一步，小萝卜头被恶龙的火焰烧死了呢？世间世事难料，谁知道擦肩之后是什么样子？我对那个幼稚的故事并没有多少的共鸣，但我对分离却有一种天生的恐惧。他现在逼着我开始喜欢他了，我就会害怕和他分离，仿佛只要一个看不见，我就会寂寞地死在见不到他的地方。

　　那种恐惧仿佛是从我心底漫出来的，只要一想到离开就会让我隐隐作痛。
　　外面的月色明亮，屋子里却黑得让我窒息——我开始想他。

　　他把哆啦A梦拿走了，小矮子会想哆啦A梦的。
　　于是我赤着脚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打开紧闭的房门，做贼似的打开了我家的大门，向他所在的地方走去。

　　我本来可以抱着我的龙猫，长耳朵兔子，哆啦A梦一同去的，然而这些小伙伴门都被他搜刮走了，现在我孤身一人，十分寂寞。

　　他睡得迟，夜里会在房中画画，他的房间就在一楼，如果我运气好的话，他的窗帘漏了一角没有拉上，我就可以在外面看看他。

　　不，才不是他，是长耳朵兔子，龙猫，哆啦A梦……

　　2.
　　他没有拉上窗帘。
　　暗黑的夜里，他坐在明亮的屋子之中，手里拿着画笔，静静地画着一幅画。

　　我看不清画上人的样子，但我看得清他的笑容——在明亮灯光的衬托下，侧脸刚好偏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嘴角轻轻地挑起，勾成一弯新月。
　　那眼睛里的笑意分明是注视着美丽的事物。

　　我从窗子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踮起脚去看那画布上的画作，他是在画一幅油画，上面却不是油画常见的鲜亮色彩。
　　一个还没来得及画上眼睛的苍白少年。

　　我对画画一窍不通，却直觉认为那是个死人，虽然他面容精致，嘴唇殷红，但我就觉得那是个死人。
　　他面上的肌肉松弛了，柔软的唇失去活力，原本高挺的鼻子无力地塌在脸上——

　　我又去看温锐，他本来是笑着的，然而当他提笔画到眼睛的时候，却又困惑了。我见他将手提起来，将那沾满了油料的手伸进嘴里啃了一阵，失神地望着那幅画，片刻后又陡然发现自己吃了不少颜料，惊得他慌忙站起，又是漱口又是洗手……

　　真是个笨蛋。

　　好了，我现在见到他了，我可以走了。
　　我现在回到床上，应该可以睡上一个安稳觉。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等明天他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就问他画的是谁，有没有画好眼睛。如果他对我的过分了解感到惊讶，我就得意地告诉他我在夜里窥视他的事情。

　　我想到这里，顿住了脚步。

　　赤脚踩在水泥地上，硌得我有点疼。
　　这样好像有点不公平。

　　他跑到外面来看我的时候，我就发觉了他的存在；可是我现在跑出来看他了，他却只顾着画画，没有注意到我。
　　这可不行。

　　应该让他看见我，邀我进去的时候，我再头也不回地甩开他。
　　对，应该这样。

　　我对我的动摇感到沮丧，但是我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我觉得他总得给我一个解释——他画的是谁，是谁让他画得这样专注，为什么不画我呢？我可以来给他当模特呀，虽然我不喜欢站着不动，但是如果他要求，我肯定会当一个好模特的。

　　于是，我有点不甘愿地在窗外跺了跺脚，然后故意大步走开，等着他叫住我。
　　可是我走了几步之后，发现那个蠢货根本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只能颓然站着。

　　这时候，屋子里的窗户开了，那个傻家伙探出头来，看见我，惊喜地叫道：“小亦！”
　　在这安静的夜里，他的声音响得出奇，简直都要把楼震塌了。

　　温锐见到我显然高兴得不得了，他简直像一只呼哧呼哧喘着气摇尾巴的蠢狗，从窗口一跃而出，跳下来找我。
　　我们两个彼此光着脚，站在夜里面对面站着，沉默了很久。

　　他好像等着我去摸摸他以作安慰，然而我盯着他良久，问他：“你带钥匙了吗？”
　　温锐伸手挠头：“……没有。那你带了吗？”

　　“没有。”
　　“……哦。”

　　于是，我们两个穿着睡衣光着脚，肩并肩坐在楼下仰天看月亮。
　　大概……大概等到天亮了，家人们都睡醒了，我们两个就可以回去睡觉了吧。

　　他明明比我高出来不少，这种时候却歪过头，倚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脖子上蹭了蹭问：“你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

　　温锐又用那双亮晶晶眼睛瞅着我，蹭过来问道：“想我了吧，是想我了吧？”
　　“不想。”

　　我们就这么倚着，他说地上凉，让我坐在他腿上。
　　于是我找了个木凳子，坐下了。

　　然而木凳子只有一个，他在旁边找不着木凳子，就坐在我脚边，将那颗柔软的头颅倚在我腿上，仿佛一条温顺的家犬。
　　我伸手抚摸着他温软的头发，在他的喉咙上轻轻摸着，白天做的那个梦又闯入我的脑海：他的喉结被锋利的刀缓缓划开，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沾满手掌。

　　我想象着那鲜血沿着我的指缝留下来的样子，我仿佛真的看见那个伤口，因为怕他会痛，便用手指捂住那个流血的黑色的的洞，然而血迹一路蜿蜒而出，在脚边缓缓蔓延开来，一点点流成一朵盛开的花朵。

　　我挠了挠他的喉结，他似乎觉得痒，有点生气地看了我一眼。

　　和白天的情形不同，那时候我想到他死去，只感到无边无尽的恐惧。然而当黑夜悄然降临，我手中捧着那个温顺的头颅，再想到那些可怕的场景的时候，却只感到一阵快意。

　　还好我手里没有一把刀，不然我就真的有可能被这种快意所迷惑，割断他的喉咙了。
　　他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我笑道：“其实我可以爬进窗户里，再把你拉进去的。”

　　然而我们就这么在夏日的夜里傻乎乎坐了整整三个小时，坐得昏昏沉沉，身体僵硬。
　　我感到一阵被人欺骗的怒意：“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说：“现在说也不晚啊。”他把我整个抱起来，仿佛我还是个小孩子，将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带到窗前，让我先钻进去，他再爬进来，现在虽然很晚了，但是还好明天是假期，我们可以睡整整一个白天。

　　我对他的欺骗感到生气，但是同时我也欺骗了他——我的口袋里装着家里的钥匙，但是我却要在他面前坦然说着谎话。

　　我被他架起的一瞬间，猛然看见屋子里的那幅画——那画不知不觉已经完成了，他在上面画好了眼睛，那一瞬间我只感到彻骨的冰寒：我觉得那画中人的眼睛正在看着我。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那不过是眼睛上方的阴影而已，那个苍白的少年紧闭着眼睛，眼角垂下鲜红的血泪。
　　他仿佛在下面抬不动我了，开始催我：“窗户开着，快进去啊。”
　　我于是跨过窗台，爬进了屋子。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那幅画很有趣，他好像一个活着的人，似乎知道这屋子长久没有人，就会有别人来争抢一般，他始终为我占据着这里。
　　我站在画前面——我很高兴看见他，他仿佛也很高兴等到我。

　　那画竟画得如此生动，让我几乎以为那是一个刚刚死去的人，正平静地躺在画框里，而他的灵魂正俯视着这画作，对此而感到满意。

　　他前额有几根柔软的发丝，我明知道那是画，但我还是伸手试图去撩起那几根头发，并轻轻地亲吻他的额头。
　　“晚安。”

　　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便回过头去看着，窗口的温锐正努力地爬上来，而不远处的门开了，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走近了屋子，却不肯进来。

　　她浑身发抖地站在门外的暗影里，错愕地看着我。
　　这个姐姐我认得，她是温锐的姐姐，我们经常一起说话的。

　　然而，那个素日里温柔的女人忽然冲了上来，一把扯住了我的头发，失控地尖叫着：“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十六年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我原先很喜欢这个漂亮又温柔的姐姐，然而她抓住我头发的那一瞬间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憎恶，仿佛她是个丑陋的怪物，躲我躲了很多年。

　　她尖叫起来：“你说话啊，回答啊！”
　　为什么回来？

　　啊。
　　好像是被忘却的记忆，猛地从脑海最深处升起。

　　为了报复你们啊。
　　为了让你们对我做出的驱逐付出代价，为了让你们比我还痛苦地窒息而死。

　　“还有救，这孩子还有救！外面那个哭着的是他亲人吧？让他签字！”

　　好疼啊。
　　为什么不管我？
　　为什么明明出现了，却依旧要眼睁睁看着我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