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赏续之娉婷篇》西楼主

35、番外 -- 回忆

　　战乱频起，铁蹄踏血，白兰军四处出击，已经侵入了晋国和大凉的疆域。终于，超然世外只做买卖不问朝政的娇艳楼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八月的一个下午，常年和娇艳楼合作，负责将娇艳楼从各地采购的货品转销往域外的大货商坎吉来到了娇艳楼。这次，化名冬定南的楚北捷亲自见了他。

　　“冬楼主，您可真是神龙既不见首也不见尾。我来了这么多次娇艳楼，都只能和燕姑娘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楼主。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坎吉真心表达了敬仰，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浅浅抱怨了几句。不同于往日常见的燕十三娘，面对号称晋凉第一商的娇艳楼实际掌舵人冬定南楼主，坎吉不敢太过放肆。这些年靠着和娇艳楼的合作，坎吉从域外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一跃成为威震域外各地，手握晋南丝绸，茶叶，燕国铁器和凉国食盐香料等热门商品的大批发商。
　　娇艳楼从晋凉燕等地收购来的商品以一个很合理的价格批发给坎吉，再由坎吉二次批发给域外各国的商户。这本是过去几年做熟了的生意，今年开始却变得微妙起来。

　　“楼主，我这次一定要求见你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又到了预定下一年货物的时候，那些匈奴，羌，龟兹等地的商户向来都是痛痛快快订货交钱的，今年竟跟约好了似的，都开始推三阻四起来。既不说不要货了，也不肯交订金。就算交，也是把价钱压得极低。照他们的出价，我已经没钱可赚了。我看他们是怕这战火断了商路，我们到时交不出货来。”
　　“唉，” 坎吉叹口气，摇摇头接着说，“这也不能怪他们。现在局势的确困难，我看照着白兰军的势头，占了凉国西宁道也是早晚的事。万一商道被白兰控制，不知楼主在白兰可有什么备手可保商路畅通？”

　　楚北捷静静地听他抱怨，听到这里淡淡一笑，“在下在白兰没有什么备手。不过，我们倒也不必怕白兰人控制了西宁道。”
　　楚北捷抬眼看向在一边随侍的十三娘，“地图。”
　　十三娘笑吟吟走上前，半空中拉下一幅卷起的巨大地图。

　　“坎吉先生请看！” 楚北捷示意他走近同看地图。
　　“我打算开辟西南永昌道。这条商道远离战区，从晋东直达域外。据我所知，在这个中转地已经有商队聚集。。。”
　　楚北捷突然开始迟疑，眼前的地图越漂越远，耳边似乎出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
　　“如果我们将来要隐居，一定要选择在这里。”
　　“为什么呢？”他听见自己在问。
　　“你看，这里上通凉，下通晋，左连白兰，右达域外，而且还是渭水的发源地。据说已经有不少商队在这里聚集，假以时日，一定会变成一个大市集。”
　　“嗯，听起来真不错。”
　　他记得他的手滑过她的脸，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鼻端还有她惯用的栀子花香。

　　“楼主？冬楼主？” 坎吉莫名其妙得看着突然失神的楚北捷，等了一会，忍不住开始唤他。
　　楚北捷猛地回过神来，心抽搐了一下，闭眼敛去满心的痛苦惆怅。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常态。

　　坎吉没想到楚北捷会另辟蹊径开拓一条新的商路，越想越是可行。不禁兴奋起来。“这样白兰人的羽翼一时伸不到那里，至少未来两年的商路是稳妥了。我回去就通知那些商户，让他们放心下单。有冬楼主在，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坎吉忧愁尽去，放声大笑，对楚北捷满心敬佩。

　　和坎吉先生讨论完商路之事，送他出了门。楚北捷慢慢踱回地图前。

　　巨幅的地图横在眼前，此时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他的手指从建康城沿着永昌道缓缓移向渭水源头。这曾是她梦想的路径，是他们携手同行，远离凡尘，从此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地方。是他答应给她建造的世外桃源，是她为他生儿育女，陪他晨昏共度的家。
　　那里应该有一个他亲手搭建的木屋，木屋里有一个书房，书房里要藏书万卷。还要有一个宽大的书桌，也是他亲手打造的。书桌上面摆满了笔墨纸砚，还有她喜欢的熏香。书桌旁是她的琴台，放着她的凤桐古琴，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在无数个午后或月夜，她会焚起一炉香，芊芊素手捻拨琴弦，为他弹奏一曲。他也许会吹箫与悠扬琴声相和，也许只是静静得凝听。不管做什么，只要有她伴在身边，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楚北捷的心仿佛被钝刀缓缓拉过，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得切割着，回忆里夹杂着深深的痛楚浅浅的甜蜜。他的心在滴血，可是又忍不住要去幻想。幻想如果那一切都没发生，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会在哪里？如饮鸩止渴般的幻想带来甜蜜，可更多的是追悔莫及和永生不能原谅自己的绝望。他纵容自己去回忆，去想象，去“享受”那种永远无法实现只能在脑海里构建的幸福。不管是甜蜜还是痛苦，都让他更加清晰得回忆起过去，他在用这样的折磨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他逝去的妻子，白娉婷。

　　“娉婷！我说过，要用一生来思念你。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不会忘记你！娉婷，我好怕，我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慢慢忘了你，忘了你的容貌，忘了你的声音，忘了你发间栀子花的香气，忘了我对你的誓言，忘了我的承诺，忘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忘了你带给我的所有甜蜜，忘了我们的一切。
　　我不能忘了你！在我的世界里，你永远都要存在，我不允许你走开！
　　我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可是我要用一生去回味，去思念！娉婷，我要时时刻刻用回忆来填满我的心！
　　娉婷，我真的好想去找你。你和孩子在那个世界里会寂寞吗？你们会想我吗？你还在怨我吗？”
　　楚北捷的双眼慢慢满溢了泪水，放任自己的思绪飞回到那一天。

　　那是个春日的午后，他们刚刚新婚没多久，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当时，他以为今后会有漫长的一生来享受这种幸福快乐。
　　她靠在他的身上，指着地图问他，”如果我们要安家在那里，是不是要开始认真得做些准备了呢？“
　　楚北捷的手指滑过她的脸，温润如玉。她笑着推开他的手，”跟你说正经的呢。我们的家会在哪里？“
　　家？在哪里有什么关系？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楚北捷宠溺得揽她入怀，”你说怎样就怎样，都听你的。“
　　娉婷还在认真得思索着。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唇，缓缓压了下去，压在她温暖湿润的红唇之上，温柔得舔了一下她的唇线。
　　娉婷呜咽着抗议，”别闹，说正事呢。“
　　”这就是正事，娉婷，我也想要个我们的家。家里可不能只有我们俩，你说呢？“
　　娉婷羞得满面红晕，“天还亮着，真的别闹。”
　　“天亮就让它亮好了，有什么关系。”
　　娉婷双手抵在他胸前，期期艾艾得嗫嚅着，“圣人说，不可白日宣淫，这样不好。“
　　他瞟了一眼房门，”圣人也说，夫妻敦伦，人之大欲。有了孩子才有了家。再说，门关着呢，别怕，嗯？“
　　娉婷被他推到在榻上，无可奈何从了他。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大白天里。楚北捷满心苦涩得想。
　　他还记得，娉婷羞红着脸，缩在他怀里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她披散的秀发有一股栀子花的香气。他的手指滑过她光裸如玉的脊背，好像那根被他温柔取下放在枕边的玉簪一样，又暖又润。

　　后来，娉婷真的怀了孩子，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了家。
　　就在他知道这令人狂喜的消息的同时，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他的家。

　　楚北捷不可抑制，泪流满面。
　　从八岁见到娘亲挂在屋梁上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了家。
　　作为太后义子，他有自己的宫殿。作为镇北王，他有镇北王府。作为楼主，他有娇艳楼。可是，他没有自己的家。
　　曾经，东山别院是他的家。那里有娉婷，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有满满的希望。
　　又曾经，域外的世外桃源是他们梦想的家，在那里，有娉婷，会有更多的孩子，他们会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每个夜晚，他会搂着娉婷入眠，每个清晨，会亲吻着她醒来。
　　现在，他的家在哪里？
　　没有了，没有了娉婷，就再也没有家了！

　　楚北捷心痛如绞，摇摇欲坠。心，仿佛被一双巨手紧紧攥住，揉捏着，撕扯着，淋漓的鲜血汩汩得流着。他好像被猛击了一下，痛从心口向上向下蔓延开去，痛得他几乎站不住。
　　仿佛真的有血滴下，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原来，唇，已被他自己咬破了。

　　“我要见娉婷！我一定要见娉婷！！”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呐喊。楚北捷愣了片刻，飞奔出房间，拉住见到的第一个随从，“给我备马，现在就要。”
　　“楼主，你要去哪里？” 耳边传来十三娘诧异的询问。
　　楚北捷看了她一眼，”我要出门，过两天回来。“
　　十三娘呆了一呆，继续追问，“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楚北捷心里闪过一丝不耐，十三娘以前从来不会这么盘根问底，再说，她怎么能陪他去见娉婷？
　　“不必了，你看好娇艳楼就是。我过两天就回来。对了，刚才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个孩子，嗯。”十三娘迟疑了一下，咬牙下了决心，”是附近一个商户的孩子，误闯了娇艳楼。他家人已经带回去了。“
　　楚北捷有一刻的失神。那个孩子，看着真可爱，不知为何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那双眼睛，就这么一眨不眨得看着他，让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原来是附近商户的孩子，难道是以前曾经见过？
　　如果他们的孩子还在，已经快三岁了，会到处跑，会叫爹爹了。楚北捷的心又开始绞痛，这一生，他都不会再有孩子了，再也不会有了。

　　随从走过来恭敬回禀，“楼主，马已备好。”
　　点头示意知道，他抬脚欲走。十三娘一下拦到他面前，“楼主，你要去哪里？”
　　楚北捷一再被她追问，怒气开始升腾，刚想斥责她逾越，转眼一看又见她满脸关怀，心里禁不住一软。
　　“我去见娉婷。”
　　“什么？你去见谁？！”燕十三娘尖叫出声，几乎跳了起来，脸色煞白，面如死灰，浑身颤抖，满眼的惊慌失措。
　　楚北捷见她如此失态，疑惑得皱起眉头，“我去见娉婷，怎么？不可以吗？” 语气渐转严厉。
　　“你，你，你去哪里见她？”
　　楚北捷深深得望向十三娘，”我去给她扫墓，你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听到扫墓的一刻，十三娘仿佛整个人活过来了，一股生气注入她的眉眼，刚才那个神色慌张的燕十三娘瞬间遁去，八面玲珑的娇艳楼掌柜又回来了。
　　“楼主言重，十三不敢当。” 她让到一边，“需要我准备什么祭品吗？”。
　　“不必了，我自己准备就好。” 楚北捷不愿别人，特别是十三娘插手任何和娉婷有关的事。她对自己的那点心思楚北捷心里明白，他早就暗示过她，这是不可能的事。在他心里，没有人能取代娉婷，他也不想任何人去取代娉婷。
　　楚北捷刚要走，眼角扫到站在一侧的十三娘在微微发抖。她掩饰得很好，如果不是她的宝石耳坠子在轻轻晃动，几乎看不出来。
　　“十三，你怎么了？病了吗？” 不管怎样，十三娘到底是个得力的手下，楚北捷对她还是有着真诚的关心。
　　“我没事，楼主快出发吧，一路当心。” 十三娘深吸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楚北捷点点头，“没事就好。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不再耽搁，快步走了出去。
　　每当他思念的时候，痛苦的时候，悔恨的时候，偶尔有了一点点高兴事的时候，又找到了一本她钟爱的书的时候，楚北捷都会去娉婷的墓前，对着她说话，念书。就好像她能听见，从来不曾离开一样。今天，不过是又一次这样的时刻。
　　天色将晚，要抓紧时间了。
　　楚北捷匆匆的脚步渐渐远去，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如果回头了，他会诧异得看到刚才镇定自若的娇艳楼掌柜燕十三娘已经没办法站立，而是虚弱得坐在了地上，满眼纠结得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