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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恩情 ...

  •   杨索儿在水晶帘外守了一夜,一面忧虑他师父身上的棒伤,一面眼看着刘副监,并着少言寡语的罗尚宫,勉强操持着偌大一个昭明殿的公务琐事。

      若非还有他们,恐怕早间昭纯宫、燕仪宫来搬领宫册凤印时,这满宫的人自己先要闹个沸反盈天,白白让三宫六院的贵主儿看够笑话儿。

      即便如此,皇后殿下将侍应轰出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寝殿闷坐一夜半天,这昭明宫的宫人太监有谁心里不清楚?

      这一宿,阖宫都似热锅上的蚂蚁,惊惊张张、坐立不安——既要侍人井然有序,各司其职,还要侍候被打得血淋淋的崔、苏二人,为他们延医抓汤、守夜换药。

      更重要的是,皇后娘娘不爱惜身体,却不哭不闹、不言不语,这样举动大异平常,更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杨索儿悄悄动了动僵麻的双脚,换重心时,拿眼偷偷打量里间的两人。

      她们聚精会神,严阵以待,仿佛是两军对垒,丝毫不觉星月轮转、光阴流逝。

      只见皇后落下一子,嘉善公主扶袖轻拈一颗黑子,索儿心中一动,便觉得那动作说不出的好看,他也说不出文人士子那个典故、这个比喻,只想着比一向娴雅静美、为人称道的庆丰殿下,怕也不会逊色。

      再一想想,又笑自己冻傻了。这位嘉善公主哪方面都比不得庆丰殿下,这是哪儿的尊神上了他的身,有这一顿胡思乱想。

      回过神,杨索儿咂摸自己这小半生,跌跌荡荡地不安生。

      师父总说,皇后殿下是观音下世,再慈悲不过的人。可他从小记住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皇后殿下妥妥就是这句话的写照。

      皇后这几十年操持,在前朝后宫结下不少善缘,贤德圣母之名亦为人称道,但这道路却是越行越短,越走越窄。

      杨索儿从小受得太多苦,今日吃饱喝足,总怕明日就冻死饿死,这些年在皇后宫中,无一日不在忧虑前路。

      可他还是知恩图报之人,也狠不下心来欺师灭祖。

      正想着,对面的典仪女使杏红向他使个眼色,向熏笼的方向努了努嘴。

      索儿会意,示意小太监拨起珠帘,他屏气凝神、低眉顺眼,和杏红一左一右,各领一人进了里面。

      揭开罩子放好,将熏笼里的火赶紧燃起来,正提心吊胆守着那小火苗,忽然听皇后说道:“阿月,你输了。”

      久不闻皇后说话,他惊得心下一抖,差点歪倒在旁边的绣墩上。

      杨索儿连忙收敛,偷眼看去,皇后笑盈盈看着嘉善公主,而那公主依然从容正坐,眉目疏淡的苍白脸庞上,绽放一朵清冷的昙花,淡淡道:“不然。”

      说着又继续去捻棋子,放下手玉指轻弹,在手边的紫檀木刻牡丹纹的棋罐里拈起一子,施施然落在约是棋枰中间的部位。

      顺势抬手在枰中拣起三颗白子,滴溜溜地放到枰外一堆白子中。皇后忙收敛心神,观瞧片刻,复又凝重神情,拈子长考。

      杨索儿赶忙收回眼神,低眉顺目笼起炭火。心中不禁暗想,这场棋下了快两个时辰,竟还未分胜负。

      看起来,还是皇后错眼看差了形势,以为赢了实则不然呢,这嘉善公主可能还真有些名堂——除陛下之外,不曾见哪个人在棋枰上,让皇后殿下这样如临大敌。

      这盘棋直下到申时初,活活快把昭明宫这班人给饿死。

      终局清子时,皇后发现自己输了黑子有六目半之多,霎时间一吐胸中块垒,愁云飘散、惨雾消弭,兴致勃勃道:“再来一局如何?”

      望月揉了揉已经泛疼的胸口,无奈笑道:“娘娘恕罪,儿早已饥肠辘辘,恨不得立刻据案大嚼——左右娘娘禁足一年,儿惯常就是闲人,休说一盘,就说三百盘,早晚也下得够。”

      皇后心里棋意虽盛,到底不曾勉强,吩咐下膳房备宴,要招待望月吃晚饭。

      这一顿好饭,只将望月留到酉时二刻才得放归。

      出来时,北风呜呜地乱响,冰凌一般刮擦在脸上,又是疼痛又是寒冷。

      望月仰头看天,雪片似六角花屑一般,从深蓝色的浩瀚天幕中,无穷无尽地飘洒向大地,纷纷扬扬,清寒如梦。

      望月瞟了一眼角落里探头探脑、不知哪个宫里的小太监。她也无心在意,领着手捧皇后赏赐的四人,从容回玉卿宫去了。

      回宫中洗漱毕,望月将心腹之臣皆招到寝殿。她扫了眼站了一圈的人,道:“都在炉前坐下吧。”

      别人还罢了,那教养嬷嬷周氏急忙劝阻:“殿下不可——”望月一挑眉:“本宫这会儿要说的话,都是机密,不围拢在一起,若被人听取,你能负责?”

      周氏最近为嘉善不按理出牌,整日弄得提心吊胆,闻言倒也不敢再多话。

      众人就坐,望月手捧一个素文青瓷茶盅,清水升腾着袅袅的烟气,她将目光转向周嬷嬷:“嬷嬷今在昭明宫,也停留了一日,却不知有何感想?”

      周氏连忙起身,躬身奏道:“禀殿下,老奴……不知殿下指何人何事?”

      望月压压手,示意她坐下,周嬷嬷实在紧张,差点把小杌子撞翻了,她迟疑到:“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是来往的人少些,。陛下雷霆之怒,谁也不免战战兢兢,心中恐怖……就是有些……有些懈怠,也是常事。”

      望月听完不置可否,又问:“康嬷嬷以为呢?”

      有时候,安分随时、缄默不言也不失为内宫生存之道。

      可这位是看不清深浅的,康嬷嬷可不觉得,一言不发就是上策。

      想着,康氏满脸堆笑道:“奴婢看不出什么,就觉得冷清了不少,侍婢们虽没精打采,难得那刘公公和罗尚宫调度合宜,没闹出什么乱子来。”

      望月淡眉轻挑,嘴角是淡淡的笑纹,转头看向其他人道:“尔等可各抒己见。”早有人跃跃欲试,不过还有个上下尊卑、新老资格的顾忌,先是小安子,然后是桂圆。

      这二人说完,望月依然不动声色,突然声音一提:“你们以为,本宫对皇后,该疏远些,还是亲近些?”见小罗子噘着嘴,欲语还休,望月笑道:“罗子,有话尽可说。”

      小罗子被点名,鼓起勇气道:“殿下,皇后娘娘一直照应玉卿宫,对我们有大恩德,可是皇后娘娘……眼见得罪了陛下,又……又没个帮手,殿下往昭明宫里凑,就是与那些跟皇后不对付的人作对,像殿下以前说的,多半是以卵击石。”

      其他人皆低着头,也不知在怎么思量。

      小罗子说完,玉容像是壮士断腕般,死死攥住手中罗帕,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殿下,奴婢以为,皇后娘娘虽对玉卿宫恩重如山,可是殿下自己势单力薄。像小罗子说的,现在站在皇后一边,不过是以卵击石,不如先结交几个强力的贵主,谋一个可靠的婚事,再为皇后娘娘进言。”

      说完脸都涨红了。

      望月又是惊又是奇,她看着玉容,不禁失笑:“难为你想得这么远。”又环视众人问道:“还有别的话吗?”

      倒是那一直笑脸示人、从不与人口角的康嬷嬷,神色凝重道:
      “殿下见谅,恕奴婢直言,殿下十数年闭宫养病,与各位公主皆关系疏远,怕难以结交到像样的助力,而皇后与陛下乃少年夫妻,陛下系重礼法之人……昭明宫其实气数未尽。”

      望月听到这里,沉默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小安子、周嬷嬷连忙虚扶着。

      她转身面向关得严实的窗户,忽然又转回身来,对众人说道:“都坐下吧。”

      她自己依然站着,喟然长叹:“本宫明白,你们都费了心思,尽是为本宫和玉卿宫着想。本宫在此处谢过各位。”

      说着将腿一弯,对众人福一福,唬得众人拦得拦,跪得跪。

      望月命众人起来,她们却都不起来,像玉容、小罗子,早哭得泪流满面。

      望月道:“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们陪伴我长大,并非旁人可比。我有心腹之言,也不愿瞒你们。皇后娘娘善待于我,虽是皇后分内之责,可若往前看,史上不被善待的帝姬不知几多。

      “皇后殿下为我张目,看起来容易,我这个无用之人,暗地不知被多少人鄙薄嘲笑。

      “而且,以我一己之力,欲做成皇后娘娘一月就做成的事,怕十年也难办,皇后殿下与我,与你们,可说是天高地厚之恩。

      “人欲立于世,虽要善察危机,趋利避害,也该知道情理二字,人若爱我,我必爱人,人若敬我,我必敬人。如此方是立身处世之道。”

      不管心内如何,众人皆答:“谨遵殿下教诲。”

      望月又道:“至于结交宫中贵主,不过是事倍功半、本末倒置之法,为何如此说,你们自去思量。”

      将进入寝房时,望月突然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道:“我也不瞒你们,若无意外,不出三月,皇后殿下必然解禁,尔等不必过于忧虑。”

      周、康二人面面相觑,而玉卿宫旧人皆面露喜色,竟早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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