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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花影重叠(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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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徒步慢行于街市,林葛朝思及过往,尽是感叹。
他道:“你方才背了那段之后,让我想起了那日你在春宴上的诗,才猛然觉得这些年来我怕是被你唬了不少,我这个当爹的,竟都猜不透你这儿子到底有几分斤两,我也和旁人一样都觉得你不学无术,不思进取……你可委屈?”
林霁笑:“爹,我何时在意过旁人对我的评价?孩儿自来散漫,如今有爹娘和祖母庇护,便想安于现状,无甚大志。若让爹失望了,孩儿惭愧。”
林葛朝望着他:“你知道吗?你生母当年,表面也是这样……”
林霁顿了顿,沉静不语。
林葛朝说:“可我知道你不会仅仅如此,或者说,我希望你能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你大哥从军多年,如今得圣上信赖,已是南宫卫司,你三哥现今也入了太子门下,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今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林霁沉默许久,才道:“爹……世人难为自由活,我若只想这样,您会逼我吗?”
闻言,林葛朝顿了顿,说:“男儿大丈夫,当有志向,你母亲虽为婢女,看起来无欲无求,却也曾有大志,不然我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只可惜,她是个女子……我本想你三哥婚事了却后,再找人为你寻媒,可见你却一点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也罢……男儿当以事业为重,你若不想成家,便先立业。明年春闱,圣上亲自主持京诗,一旦中榜,便是天子门生,你真不想把握机会?”
林霁方笑:“若是我想做,定然能成。”
林葛朝高兴:“我等的便是你这句话。”
林霁又道:“不过……”
林葛朝凝眉:“不过?”
林霁笑:“爹,若我中举,可否请您允我一件事?”
林葛朝也笑起来:“你啊你,我就知道你小子得空就要钻——说吧,什么事?”
林霁故意道:“别急啊爹,到时我自然会提,您只消先答应我就是。”
林葛朝本想防备他,可此刻心中正有百感,又因父子二人相谈甚欢,便也不再与他计较。
他朗声应下:“好,我答应你。”
得此承诺,林霁更是开怀,当即对父亲拱手说:“父亲放心,孩儿自今日起,定当头悬梁,锥刺股,勤勉苦学,不负父亲期望。”
林葛朝摸着胡子,满意点头,过后不忘提醒他:“近日里,你少往太子那里去了,你三哥已去了不少,再者说,那江玉暖……”林葛朝压低了声音,“她如今身为太子侧妃,你可不要再去想!”
林霁苦笑,心说,明明是你们这些人乱想,我哪里想过她?
其实,即便林葛朝不提,林霁也已决定少与东宫来往。
却不是为江玉暖。
俞亲王与太子亲近,如今林望又成了俞亲王的乘龙快婿,入太子门下,圣上虽与俞亲王是亲兄弟,有传闻兄弟情谊深厚,可自来高位者不喜底下人结党结派,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太子……帝王之心不可测,夫火烈,望而畏之,故鲜死焉。
这日之后,林霁便不常出去与人玩乐,以往与他要好的少爷公子都称奇。
这四少爷怎么转性了?至于为什么,无人知。
林霁也不压根不想理会旁人怎么想,他日日去学堂,闲来就溜达到老夫人这里。
自然,是为了看今墨的。
正是秋日浓,黄叶落满园,菊落之后园内只余凄凄凉,人也该添衣加被。
林霁这次来就见今墨穿了件山茶红绢纱绣花长裙,翠纹锦衣,她本就生得白,这颜色衬得她更是肌肤胜雪。
林霁照例是陪老夫人说话吃饭,趁无人的时候到今墨身旁,忽然捏了捏她的手。
今墨被吓得心跳砰砰,对上他的眼睛,心口更是翻涌。
林霁在她手中偷偷塞了一个小盒子。
今墨低头一瞧,朱红锦盒十分别致,只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她不敢让旁人看到,忙塞回袖内,心里的慌乱却无法平复。
等林霁走时,今墨将人送出去。
林霁得逞道:“你不看看是什么?”
今墨耳热不已,闻言悄默默、慢吞吞掏出了盒子。
打开,里面是个红翡翠如意金簪,翡红色如血般,却异常通透。
“前日里闲逛看到了,便觉得适合你,我瞧你平日也没什么首饰。”
这一看就十分名贵,今墨怎敢收,她忙说:“少爷好意,奴婢心领了,可这……我不能收。”
林霁拧眉:“我送出去的东西,可从没收回来的道理。你若不喜,扔了便是。”
今墨拿着锦盒进退不能。
林霁瞧见,笑说:“你且安心收下吧,女子总要有些傍身的东西,你当丫头的能有多少月钱,这簪子你若不想用,攒着日后换些银钱也好。”
果然,今墨将他这句话听进去了,她点点头,再谢过林霁,将那锦盒抱在手里,不禁用了些力气。
林霁又说:“我之前好似听人提过你生辰是深秋,便是这个时节吧?到那时我再送你一件生辰礼。”
今墨抿唇一笑:“四少爷,前日我已经过了生辰。”
林霁愣下:“怎么都没人跟我说?”
今墨道:“我一个奴婢过生辰,哪能张罗?四少爷也不必送我礼物,老夫人已经赏过我东西,便是我今天穿的衣裳。”
她摆开两臂。
林霁再将她从头打量了一遍,笑:“我方才就想夸你这身衣裳好看,与我送你的簪子十分般配。”
今墨颔首冁然,听他这样夸着,喜意跃然上了心头。
厄尔,林霁说:“但我还是遗憾!这样,今晚你到后院找我。”
今墨不解:“做什么?”
他狡黠道:“去了便知。”
入夜后,风瑟瑟。
今墨从老夫人那里回房后,玉竹已梳洗躺下。小丫头撑不住困先睡去了,今墨在夜里坐了会儿,心里满是挣扎。
不知过来多久,她轻吐出一口气,悄悄点了灯,提笼出门。
后院是马坊,平日里有人看守,天冷了,看管的人也偷想偷懒在屋里打盹。
沿经此处瞧见那门内有灯,今墨便不敢上前,借光绕过马坊,四下看了看,却并无人的踪影。
她正疑惑,往后门走了几步,后头有人扔了一个石子。
今墨便知,是他了。
林霁却是从马坊的茅屋内走出……难道刚才他一直在屋子里?
抬足悄然靠近,那人气息也清晰了。
他身上牙白锦袍,衬了件兔毛披风,身形颀长,英俊逼人。
今墨疑:“四少爷一人吗?”
林霁道:“我让他们都回去了,天冷,我总不能在外面等你。”他笑,“你也进来吧。”
今墨轻脚迈入,顺势熄了灯笼。
入门,却闻到了一股香味。
这间草房并不大,泥糊了墙,里面简单铺设床板供人休憩,房中设了灶炉。
此刻那灶炉上正搁了一只砂锅,今墨闻到的香味,就是从那锅里传出的。
林霁献宝一样:“猜猜是什么?”
今墨咽咽口水,笑:“怕是羊肉。”
林霁道:“你狗鼻子吧?这羔羊肉是高原绵羊,膻味极淡,这也能闻出?”
今墨找了个地方坐下,笑应:“羊肉不同别的肉,这锅里膻味虽淡,浓汤的鲜甜却更甚。”
林霁捡起筷子,打开锅盖。
清汤炖的羊肉,不用加任何香料,已足够令人垂涎。
他让今墨拿碗坐下:“你可知这羊是皇宫里送来的,给我三哥的贺礼,为了你,我特地到羊圈里偷来,亲手宰杀了给你炖了最好吃的羊腿肉吃,算作是我为你补过生辰。”
今墨舌桥不下,为的是他的大胆,还有……他的这份心。
“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她想笑。
林霁满不在乎:“反正养着没人吃,不是浪费?我知道你嘴馋,胭脂首饰你定不爱,那就满足一下你的口腹之欲。”
今墨心头暖意浓浓,她伸手接过林霁为她夹的一块羊肉,本是担心的,可一想他林霁不就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吗?
有时,今墨十分羡慕林霁。
不为他有这样的家世和偏袒自己的父亲,而是为他这般洒脱不羁的性子。
今墨常觉得,人活着,真就像生活在一座围城里,处处受着钳制。
普通百姓为着生计,世家豪贵为着功名利禄,掌权者为着天下兴盛……每个人身上都好像压了一座大山,喘息前行。
可林霁……他却好像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活得世俗,又将这些世俗踩在脚下。
随性自在,无法无天,就算有天被人薅住了脖领子,也好像并不能改变他不可一世的作风。
林霁总是做自己敢做,说自己敢说。
他才是最坦然的人。
今墨用筷子夹出一丝肉条放进嘴里,咀嚼中,肉香在口中炸开。
林霁与她不同,他手握一把匕首,一点一点片了肉吃,模样十分洒脱恣意。
“听我大哥说,他随军到西域时,满地都是这羔羊,羊腿用火炙烤,再配上兹北的孜然和胡国的辣椒,才是世间美味,可惜现下天冷了,烤肉凉得快,倒不如喝一碗肉汤来得暖和。怎么样?好吃吗?”林霁问道。
今墨一口肉一头汤这样吃着,身体正发暖。
她点头:“四少爷还会炖肉,这倒让我意外……”
林霁坐于炉前,大大咧咧说:“我会得多了,不过这肉炖着也简单,扔进冷水中,放些盐就已经够了。”
外头的风鸣如号,屋内的灯火却旺。
两人吃得差不多,再饮上一碗鲜甜的羊肉汤,十分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