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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无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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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六 无静
五天后,我从护国寺回到皇宫。皇爷爷派王海来宣我觐见。
“起来吧。”皇爷爷叫王海赐座,无寂在一旁摆棋谱,也不抬头看我一眼。护国寺我们沉默着达成协议,或者只是和自己所揣测的那个人达成协议。可是现在,我们装作没有任何隐秘的东西。其实,这也是我们的协议内容之一。
那一晚,我们在寒冷的佛堂里抱膝而坐,很沉默,并没有如无寂所说的“说说话”。我们都是太保护自己的孩子,因为遇到太晚了,很多事情就错过了告诉对方的时机。我们所揣测的,关于人心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是错的。
可是,我们将错就错,从此无法再靠近。
“听无寂说,你在和智睿大师谈禅?还把他的高徒明镜带回了宫?”皇爷爷用玉碗盖拨开飘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小小的抿了一口。茶是无寂沏的,我知道他的手艺,那茶是清淡而香气逼人的。
我恭敬地笑道:“是的,皇爷爷。我本想邀请智睿大师进宫,可他说他年事已高,就推荐了明镜大师。”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皇爷爷继续问道。
“谈了不少,智睿大师与孙儿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之典故乃是影射外力之作为。树且无辜,奈何力有不逮,实则人力可逆天……”我看到皇爷爷询问的目光,于是接着说,“智睿大师说,造物主造人,既为变通之存在。虽风不止,但只要人在树周筑墙,既能挡风,树自能静。”
“筑墙?”皇爷爷沉吟了片刻,随后抬起头看着我,“信宁,你想暗示朕些什么?”
“孙儿不敢。”我急忙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道。
皇爷爷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回头看看无寂,说道:“无寂,你看信宁只是在护国寺多呆了两天,就悟出了不少道理呢!”皇爷爷再转过头来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他皱纹下面隐藏了些什么,些许的期待或者是些许的警惕。他必然知道,他一向唯唯诺诺的孙儿,在悄悄地改变了。原因和结局并不重要,只是,他能看到一些他一直希望看到的过程。那个过程里,必然有他曾经历过的。皇宫里头,一切都是周而复制地顽固轮回着的。
10天后,是取新科状元的日子。
无论是二叔、七叔,或者是江南洛家,都满信期待着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结局。但是,结局却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是众望所归的洛无涯、周怀忧两人居然分列榜眼、探花之位,而名不见经传的山西康城人士谢北宣大魁天下。
而我,早就预料了这个结局。筑墙围树,挡住了风,也杀了树的威风。看来,皇爷爷是准备要重用这两个人的。
至于状元是谁,那并没有多大关系。这个人,注定了是挡在树前面的围墙了,不需要时,就能拆除。
只是,我没料到的是那个叫做洛无涯的男子,居然会做出当面质疑、退出金銮殿的惊人之举。我绕有兴致地听小太监转述别人的转述,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这树无风也静不下来呢。
王海宣读了圣旨,当听众人听到新科状元是谢北宣之时,大殿上就传出了清晰的冷笑声,而发出冷笑的,就是钦定的榜眼洛无涯。他傲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当朝天子,说道:“若新科状元是周怀忧,我无话可说,只是,这个谢北宣是什么人?居然能担当状元之名?”说着,他径直站了起来,朝大殿门外走去。
大殿上所有人都这么愣愣地看他走向门口。如入无人之镜。
那天天气很好,门外秋阳高照,洛无涯只身陷入光亮之中,刺眼地让所有人都缓不过神来。
直到他另一只脚就要跨出金銮殿门槛的时候,王海才如梦初醒般急急喊道:“拦住他!拦住他!快拦住他!”殿门口的侍卫这才举刀架在了洛无涯颈项上。
皇爷爷甩袖而去,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臣子。
“后来怎么着了?”我笑问。
小太监看看周围没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榜眼的名号被革了,现在还被关在西苑里头……要不是他是希贵妃的侄儿,恐怕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早就立了……”小太监还用手做刀状,在自己脖子上一横,“这人头也不保了……”
这是入秋以来我最高兴的一天,象是听了个天方夜谭的有趣故事。不知道皇爷爷甩袖而去的时候,是不是满脸铁青?我突然有点明白无寂之前的担忧了。这个叫做洛无涯的男子,果然是个奇特的之人,光是“狂傲不羁”四个字,也难以概括呢!
真是个相当有趣的人呢,我笑着想道,忍不住想去见见这个人呢。
也许,侍卫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还回过头,在阳光里看了看阴暗屋子里的那群人一眼,然后俾睨地笑一笑……
当天晚上该是皇爷爷宴请新科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只是这宴席摆设地冷冷清清,江南一派的官员,只来了寥寥数人。无寂二叔,吏部尚书洛云洲推托不了,也冷着脸独坐一隅。偶尔有熟识的官员上前,寒暄几句就告辞了。
周慕寒却带着周怀忧如期而至。那个年仅14岁的少年,带着冷淡的笑容,虽然彬彬有礼,却也拒人于千里之外。周慕寒也是耿直之士,和朝内诸官也无过密知交,泛泛点头问好之后,便落座。
倒是新科状元谢北宣,让我颇感兴趣。
谢北宣年近40,白面无须,五官端正。因为刚刚夺魁,自然也就红光满面了。只是也不一味张扬,大抵他也是心虚地知晓,这状元之名,实乃侥幸得来。恭恭敬敬地向诸官问好,跟周怀忧打招呼的时候,也是礼遇有加。周慕寒和他寒暄了几句,周怀忧却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皇爷爷从头到尾也没有出现,只是让王海宣读了诏书,赐了酒,比起往年的状元宴,冷清了不少。看来,洛无涯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谢状元,”我静悄悄地走进谢北宣,看他回头恭顺地说:“长孙殿下。”
“谢状元大魁天下,乃是朝廷之福,社稷之幸呢。”我想此刻我必然是诚恳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对于装出什么样的表情对什么样的人,我是熟知的。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迷惑了所有人,在某些人眼里,我是皇宫里最乖的孩子,而在有些人眼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恶魔。我喜欢这种将自己变成不同侧面的游戏,永远都可以给人错觉。
但是,那时候只是出于无聊,现在则是带了恶意的了。
“小民惶恐。”谢北宣深深一揖,满脸羞愧之色。其实我们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说,虚伪的最高境界,不是做出虚伪的表情,而是明知自己的虚伪和对方的虚伪,却还装出全然不知的表情。
“谢状元今天一定要多喝几杯呢!”我举起酒杯敬酒,目光穿过他的肩膀,碰到了周怀忧的眼神,我朝他笑一笑,可他却快速转过头去,不再看我。看来,我还不认识他,他就已经开始防备着我了,真有趣。
这一天,还真是有趣。我听到了有趣的故事,见到了有趣的人,参加了一场有趣的宴席,受益匪浅。
二叔插上来向谢北宣敬酒,他看起来有些春风得意。无论是周怀忧成为状元,还是洛无涯成为状元,受益的人都不是他。可是现在,谢北宣无疑成了他手里的棋子,毕竟谢北宣的恩师,是二叔的门下。
可是二叔,你的目光就真的这么短浅吗?又或者,你在心里谋算了什么?
那天夜里,秋风一阵寒过一阵。宴席散后,我独自一个人走回朝阳宫。站在空空的院子里,落叶一张张飘落。我拉了拉衣服,把自己裹紧一些,有人在背后给我披上了厚厚的披风。我回头朝那个人笑道:“你这么晚还不休息?”
无寂也笑:“你不也没有休息吗?”
“无寂,你为你哥哥担心吗?”
“应该是担心的吧……”无寂的声音有些犹豫。我朝他笑:“会没事的。”这次,轮到我施舍恩惠了,无寂,你要不要呢?可是,这些都是要还的。
“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转过身,朝屋子里走去,无寂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从门缝里看见他悲哀的眼神。可是,我不能走出去。无寂,我要你知道,无论是这个皇宫还是我,我们都是无情无义的。
皇宫是个无静之地,无论是风还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