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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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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此文是我为一个没见过面的好友写的,她在北方,我在南方。
于是,便有了这篇短文。
(一)
民国二十六年,初春。
那一日,金陵沦陷。
珠沙穿了双绣着牡丹的白面绣花鞋,伫立在能一眼望到苏州河的楼台上。
她站在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前,一扬曳地的水袖,带起了地上原已死寂的飞灰。
轻踮脚尖,舞动一曲秦淮。
(二)
那年还只有十四岁的珠沙,为了躲避战乱,只身一人南下。
彼时三月莺飞草长,柳絮纷纷。
从北平徒步走到金陵,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实在是饿昏了,便抢了两个馒头。
结果,换来的是被人打的头破血流。
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围着她,嬉笑怒骂冠绝于耳。
然而,一道琅琅如玉的声音适时响起,静止了一切喧闹。
她蜷缩在地上,透过蓬乱的发丝看到了来人。那是她第一眼见到傅锦笙,二十五六的年纪,白净的面庞,温润的唇角,宛若璞玉。
他扶起她孱弱的身子,看着她蓬乱发丝下那张沾满泥垢消瘦的脸,静默了片刻,对她说,走吧,跟我回家。
(三)
珠沙原先并没有名字,亦没有父母,她原只是一个乞丐养大的孩子。
这个名字是傅锦笙给她取的。他说,她应当有一个这样好听的名字。
傅锦笙是一个戏子,一个名动整个金陵的戏子。
傅锦笙对珠沙出奇的好,他不会拒绝珠沙的任何要求,他甚至收她为徒,亲自教她唱戏。
几乎没有什么,是傅锦笙不会的。
珠沙曾在台下见过傅锦笙唱戏,他什么都会唱,尤其是青衣,那婉转花腔,一个眼花一甩袖,被他演的出神入化。
整个金陵,恐怕也没有第二个像傅锦笙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
他总会在万籁俱静之时,领着她步上三尺红台,教她甩袖,折腰。傅锦笙是一个做事极为认真的人,甚至每一个错歩和眼神,都教的细致入微,不容差池。
傅锦笙喜欢唱戏,甚至视戏如命,所以,他比谁都要认真。
珠沙知道傅锦笙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这只源于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他只说,她像她。
她不知这三个字的含义,只是傅锦笙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及关于那个女人的只字片语。
珠沙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一切。她唯一清楚的一点,便是那个女人在傅锦笙的生命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她亦没有追问过。
傅锦笙曾告诉她,她只需要知道在这个世上,只有他对她最好便够了。
她心里也一直是这样认同。
某个除夕之夜,他们并排坐在青石长阶之上。她蜷缩在他的怀里,烟花映雪。她抬头问他,师父,我呢?
他垂眸笑着回她,珠儿是我最重要的人。
珠沙觉得,她是庆幸的。
(四)
傅锦笙虽然年纪轻轻,可在金陵却无人敢轻易招惹。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物,遇见总会礼让他三分。
一个戏子,能有这样的待遇,只得益于他的另外一个身份。
一个隐晦却又众人心知的身份——那便是与江浙总督之间的关系。
十年前,傅锦笙还只是一个戏班里毫不起眼的丑角。机会总是毫无预兆的降临,一次,原本要唱旦角的人突然出了事,傅锦笙才被戏班主想起,因为长的白净秀气,又最能唱得一腔梨园戏,便被作为替身临时顶替了空缺的旦角。
正是那次,适逢江浙总督前来听戏,那便是他命运的转折,他受到了江浙总督的垂青。
傅锦笙如今的所有一切,都得益于另外一个男人。
每个月总有那么四天,总督的车子会停在傅府外面,将傅锦笙接走。
珠沙不知道师父要去何处,更看不懂那个来接师父的副官眼睛里那抹诡异的闪烁。
傅锦笙从来都未曾与她说过。
后来,她是从流言蜚语中逐渐知道了这一切。
市井间的流言蜚语,她可以选择不信。可——这就是事实,满城皆知的事实。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是权贵豢养的一只金丝雀。
明明是这样不堪的事情,可她却从来没有在傅锦笙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
傅锦笙是珠沙见过的人里性子最好的一个。他几乎没有对谁发过脾气,即便是她当初不小心烧坏了一件他最爱的戏服,他知道后也只是轻轻敲两下她的额头,笑着骂了她一句,珠儿真笨。
每回出门前,他总是会笑着问她想要什么,根本毫无端倪。
背地里那些不堪的语言,终是不落的传到她耳朵里,她不允许别人那样侮辱师父,便不顾一切与他们厮打,每回总是弄伤痕累累。
那些伤痕她瞒不过傅锦笙,可她总是能扯出一个幌子敷衍过去。
直到有一回,她带着额头的伤回来,傅锦笙终于对她说,珠儿,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总去跟别人打架呢?
珠沙原以为,傅锦笙不知道这些事。
傅锦笙第一次在珠沙面前直面心里那个隐晦的问题。他说,他们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
她认为他是为人所迫。
然傅锦笙却告诉她,只是为了活下去,没有谁逼迫谁。
这大概就是乱世之中的生存。经历过了生死和屈辱的傅锦笙,和总督之间立下了契约,他们之间,不过各取所需。
傅锦笙轻抚过她额头浸出血的纱布,笑言,珠儿已经是大姑娘了,这样不小心,留了疤如何嫁的出去?
她心中一动,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师父,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从未有这样的坚定。即便傅锦笙在外人心里再如何不堪,可在她心里,依然是最好的男子,是她一直最爱的男子。
傅锦笙没有回答她。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上过总督的车。
一个月后,家里来了一位军官。
珠沙躲在楼上看到了那个穿着军装高大魁梧的男人,气势汹汹的钳住傅锦笙的下颌,狠狠一巴掌甩在他白皙的脸上,暴怒道:“你别忘了,是谁给了你今天,你居然就想背叛我!”
然而傅锦笙却是一动未动,目光如炬。
那是珠沙第一次见到江浙总督,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总督的车再也没有来过。
(五)
珠沙十九岁这一年,日寇开始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战火一路蔓延到金陵。
金陵沦陷前一天,是珠沙的十九岁生日。傅锦笙给了她一纸银行密码,那里面是他所有的财产。
那天,珠沙终于见到那个藏在傅锦笙心里却被只字带过的女人,是在一张染着血迹的照片上。
他想要她离开金陵。
他说,珠沙,其实我骗了你。
她明白了一切,她与那女人并无半分相似。而照片上这个笑意缱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珠沙。
可是她不在意,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那天傅锦笙喝了许多酒,不同于往日,他只沉默着,眼里是珠沙不曾见过的悲伤和哀恸。
傅锦笙最终还是对她说,你走吧。
珠沙苍白一笑,她还能走到哪儿去?
深夜,傅锦笙笑得动容。
他说,不走,那便好好活着——
(六)
在日军的猛烈进攻后下,金陵彻底沦陷。
待珠沙奋力的从地道爬出来后,见到的只是一片硝烟狼藉。
那晚,她刚要跳那段练了很久的水袖舞,便不省人事。
她开始慌乱,拖着曳地的水袖,四处寻找。最终她在被炮火摧残的楼台上,找到了傅锦笙的尸体。
她望着他血肉模糊的面庞,心似被人狠狠挖去。
他的身上那件被刺刀混着血肉划的四分五裂的,是那晚的马褂长衫。
那个曾立于阳春三月里青石路面上的男子,不会再拨开人群,拉住她的手,道一句:跟我回家——
珠沙拖动麻木的四肢,遥望遍布疮痍的旧城。
她似乎听不见阵阵临近的轰炸和喊声般,脚尖轻点,水袖翩然,与城破的灰烬一起,祭旧日里的山河。
珠沙笑若荼蘼,轻声一问:“师父,珠儿想回家了。”
碎碎白色在天空漫漫飘零,分不清是飞絮还是燃烧的灰烬——
“可珠儿找不到家了。”
没有人回应她的自言自语。
傅锦笙死了,死在昨夜。
他与昔日的金陵城永远埋在了一起。
泪水模糊了不远处渐行渐近对她举起枪的侵略者——
国破人不在。
她庆幸,她虽没能走进他的心,但最终,她能和他死在一起。
一道枪声毫无预兆的响起。
炮火焚断绸面,珠沙的胸口开始蔓延大片鲜红。
她应声倒在残破燃烧的楼台,
再也没有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