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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上有位神仙】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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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鄞,你若是有胆,便出来与吾一较高下,省得让吾整日瞧你那清高模样生气。”
大街上,一胡服打扮的高髻少女扬着一张明艳的小脸,居高临下地朝对面头戴白玉笼冠的青衫少年喊着,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
她坐在马上,本就趾高气扬的性子,马鞭一挥,显得越发不近人情。
青衫少年轻笑,却不回她,只是止住了身旁仆从想要说的话,俯身微微一拜,便转身欲离。
“肖鄞!你敢!吾没叫你离开,你敢走!”少女内心一慌,气急败坏地从马上跃下,小跑几步试图抓那青色衣袖。
青衫少年转身躲过那只手,冷漠地瞧着少女狼狈地扑在地上,尘土飞扬中,他恶劣而又隐秘地勾唇,向旁边躲了躲,低头遮了那表情:“鄞可受不得长城公主一拜,这可是要折寿的。只是公主这般热情,鄞倒也不好推辞,便是折寿也无妨。”
少女被后面跑来的侍女赶紧扶了起来,却更加羞愤,转身一巴掌向那与她差不离大的侍女扇去,侍女毫无怨言的受了这迁怒的一掌,连忙跪下口中不停喊“请娘子降罪”。
青衫少年挑眉,眼睛微微眯了眯,便不再停留直接转身就走,少女见状更气,却也没再阻拦。
……
“郎君,您回来了。”
莫叔老了,却仍旧会在大门等着肖鄞回来,无论寒霜雨雪,那身影依旧不变,变的只有一年年不得已佝偻下去的脊背。
“莫叔,我不是早说过以后不必再等我。”见莫叔沉默,便转了话题,“我阿翁如今怎样了?”肖鄞随着莫叔进府,眉间有些郁郁。
莫叔叹了口气,摇摇头。
肖鄞脸色更差,到了主屋后脱下大衫递给身后仆从,便绕过老人最爱的群山云雾八幅屏风向着床榻走去。
太医令正在床边把脉,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他也就一声不吭地静立在旁边。
良久,太医令轻叹口气将手收回,站起身,示意肖鄞到外屋去说。
……
“也就是说,我阿翁如今已无回天之力,宫中秘药也只能延缓一二?”肖鄞面无表情地抿了抿杯中茶水。
是他最爱的敬亭绿雪,只是茶已经凉了,倒是将他糟乱的脑袋给浇醒过来。
肖鄞不动声色的将茶杯放下。
“肖公本就年老,如今又……药石无医,老夫也束手无策,深感愧疚。”太医令看起来对老人十分尊敬的模样,连连叹气。
肖鄞倒也冷静了下来,只沉默看着杯中茶水。
敬亭绿雪形似雀舌露白毫,翠绿匀嫩香气高。他脾气不好,往日里一旦他发怒,阿翁就拿出这茶来让他喝,倒使得他养成了喝茶养性的习惯。
一片茶叶渐渐沉落杯底,茶汤清澈莹润。
肖鄞眸色沉沉,嘴角却扬起微笑。
他起身,朝着太医令大拜,太医令连忙躲了过去,作势虚扶。
“你不必如此,也是老夫无能,不过……”太医令似乎有话要说,又欲言又止。
“您请讲,虽如今我肖氏已沦落至此,但只要能保住阿翁……”肖鄞又是一拜,话说一半,又收住,脸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太医令眼神几闪,似是挣扎,长吁一口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他讲了个故事。
“不知郎君可信‘神仙’一说?”
肖鄞拧眉看着太医令,只是太医令毫无所觉,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
齐国的最北部,契丹的最南部,有一座麓华山,那里群山环绕,唯麓华最险,常年被云雾所遮,罕有人至。
可那里人都知道,麓华山上,住了个神仙。
“神仙?”肖鄞一怔。
太医令缓缓点头。
一开始,是一名猎户打猎中误入麓华山云雾,被困在其中三天两夜,终于得救,出来后那猎户说他曾在云雾迷蒙中看到了一片竹林,一座竹屋,似有一紫衣女郎望见了他,伸手向他一点,他便昏了过去,再睁眼已经出了那云雾。
“这便有了‘神仙’之说。”
肖鄞心有疑虑,沉声道:“这怕是愚夫所撰罢?且不说那猎户如何得见‘隐居山林的神仙’,若是真见着了,那‘神仙’何不直接将他记忆消去?”
太医令摇摇头:“老夫知你不信,若老夫非亲身经历,也实难相信。”
闻得此言,肖鄞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一双俊眸里沉沉浮浮。
太医令年轻时游历各国学习各国各派的医术,但他酷好美人,加上长相十分俊美,欠下许多风流债,更因一手鬼斧神工的医术遭人嫉恨,因此曾在麓华山一带遭遇追杀,被迫躲入麓华云雾之中。
说到这儿,太医令有些自恋地打量了肖鄞面容一番,摸了摸胡子道:“郎君倒也生得极好,可还是不及老夫当年一二。”
肖鄞微笑。
他曾听闻麓华山神仙一说,虽对传闻有所质疑,可奄奄一息中,还是在云雾中大喊了起来。
先是自报家门,后讲述被追杀的因果,最后求“神仙”帮助,愿一生无条件救助平民,造化百姓。
后来将将晕过去时,朦胧中看到一抹紫色。
再睁眼,他便到了云雾外面,身上的伤全好了,连体内隐疾也是,仿若重生。
肖鄞静静听着,没有什么表示。
太医令叹道:“老夫虽不知是否真有神仙救治了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夫从那时起便一直救治平民,名声渐起,这才奉旨入宫当了这太医令。”
肖鄞沉吟良久,回神后却没再谈这个话题,只是笑着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直到天色渐晚,太医令婉拒了肖鄞的邀请后出府,肖鄞都未再提麓华山神仙一事。
送走太医令,肖鄞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内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吩咐莫叔收拾行李。
“郎君,您当真要去?”莫叔看起来十分不放心,却又无法阻止。
肖鄞眸光微烁,用大拇指轻轻摩挲藏于袖中的檀木画轴。
“莫叔,我不在家,你要帮我顾好阿翁。”
闻言,莫叔知道是劝不动肖鄞了,只好无奈应下。
“若是阿翁醒来……”肖鄞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倒是神色复杂地笑了笑。
“什么?”
“罢了,无事。”
少年轻轻摸着手中的画轴,质感温润,很明显是经常有人抚摸所形成的包浆。
他想起那副画里的内容。
一位面容模糊的紫衣女郎站在亭子里,一身气度风华绝代,单看那身影便知是难得的佳人。
题名——微雨时于麓华相遇。
对于这紫衣女郎与自家阿翁之间有何故事,他完全不知,但幼时他经常见阿翁珍惜这画的模样,便在某一日偷偷打开瞧了瞧,记住了这个名字。
一开始太医令讲时他还未曾将两者放在一起,后来问及哪个“麓华”时,才蓦地反应过来。
行了大约两个时辰的路,牛车的窗子被外面的仆从敲了敲。
“郎君,路途遥远,您又起的甚早,不如歇息会儿罢?”牛车外的仆从轻轻问了句。
肖鄞颔首,把一直看的书合上,轻轻闭眼。
……
“阿翁,您为何不肯娶妻生子呢?”
“那是因为,阿翁心里曾有人。”
“曾?如果是曾的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有过她,便无法再对他人动心了,再娶旁人,岂不是害了人家。”
老人笑笑,目光迷蒙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这次老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不说话,小少年也不敢说什么。
后来,老人默默地开始沏茶。
“就像我在外做官这么多年,外面有美酒、好景、佳人,”老人倒茶的手顿了顿,“那些都是极好极好的,可我终究是不喜欢。”
牛车一晃,肖鄞猛地睁眼,发现原来他竟在小憩中睡去,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回到了幼时,回到了老人刚回家乡那一年。
那一年琅琊下了一场大雨,老人在雨中似狂士一般醉酒长啸,笑得爽快又豪迈。
他扒在窗前,看着阿翁作诗,作了一首又一首。
后来老人回屋醒酒,怔怔瞧着窗外许久。
他问老人在看什么,老人没有回答他。
只是脸上不知那是如何神情的说了一段话。
“世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老人微顿,近似呢喃着说出那一句。
“我最痛求不得,故而放不下。”
那时的他听不懂老人话里的意思,也看不明白老人脸上的表情。
老人年轻时,世人称“肖郎颜如玉,诗才世无双”,年老又被尊为“肖才公”,他一生淡泊名利、无妻无子,唯有肖鄞是他捡到的唯一被承认的孙子。
这样一个人。
肖鄞捏紧了手中的画。
这样一个人,所爱慕的女郎,当是什么样的呢?
……
【我跟阿翁是不一样的。】
【这人世八苦,我一个都不会去尝。我所想的、我所求的、我所要的,我都会得到,哪怕付出我无法承受的代价。】
【我也一定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