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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南郊旧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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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明漠尚在自顾自地说得带劲儿,却见小妹喝了一声便跳下车了,纨绔少爷怔怔,随后赶忙追了出去,见她摔在地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
“明姝!”温明漠当即将她扶起,脚下的石头无法瞧见,好在他身手矫捷,微微晃了一下就稳住了身形,拍掉她身上的雪,眉梢紧锁,“没事儿吧?忽然叫停了车,可是肚子不舒服?”
思及她从未在街边吃过东西,定是那碗胡辣汤吃坏了肚子,温明漠四下询望了一遭,除了那座被烧得乌漆嘛黑的宅子,实在是找不到供她一个小姑娘出恭的地儿,心里正在犹豫可是要把她带到里面去,然而温明姝却推开了扶住她的那双手,颤颤巍巍地往那所弃宅走去。
这所宅子她是记得的,那晚她就是被扔在了主厅内,里面宽阔宏伟,桌木齐全,只是尘埃遍布,不复当年的繁华罢。
然而现在,那些尘埃悉数被焚尽,片粒不剩。
温明姝在那堆焦炭前站定,双目通红。三少爷打量了一番眼前景象,不禁托腮吟思:“怪,这宅子前些日子都好生伫立,怎的会被烧至如斯模样?”
怪?怪吗……
她还清楚地记得,段天胤面目森冷地俯视着濒死的她,玄色的革履长靴轻轻踢倒那盏泛黄的油灯,瞬间就有灯油洒出,火苗沿着那灯油爬上屋内的纱幔,渐渐蔓延开来。
大火即将吞噬她的时候,那人转身离去,毅然决然。
“三哥,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想在此处出恭,你且回避一下。”温明姝捂着肚子,面色略微发白。
温明漠担忧地瞧了瞧她,微顿后,沉默着走开了。
没有人烟的地方所积之雪往往会比有人息处疏而厚,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身形本就娇小,她循着记忆赤手挪动门口的几根炭木,沾了炭屑的雪糊在手上,很快就化而为似浓墨的汁水,温明姝赤手在冰冷的积雪里探摸着,纤细的手指被冻得通红麻木,若是不慎磕到硬物上,那种疼痛瞬间钻心。
在哪……到底在哪……
她发了疯似的在那里疯狂刨雪,里面的梁木断裂处有诸多木刺,撞上迎上来的小手,细嫩的皮肉霎时便被割破,不知何时,黑白相间的雪地里竟有了点点刺眼的红色。
恍然间,那双吃痛的手触到了一根细而硬的物件,温明姝吃了一惊,刨开猩红的雪皮,一根烧焦的人骨赫然呈现眼前。
这……就是她自己啊……
眼泪终是包不住了,温明姝重重地跌坐在雪地里,牙关颤抖,好半响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三哥!”
温明漠应声而至,待他见到此番情形,纵然是半生不羁,也是错愕万分,愣怔片刻后,赶忙将温明姝拉到怀里,并脱掉身上的裘绒斗篷把她紧紧裹住。
布满了细微伤口的那双通红小手被他捂在怀里,暖意传来,竟是愈发疼痛。
“没事,别怕,三哥在。”温明漠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视线挪到那具重见天日的骸骨上,顿觉寒气森森。怀中人儿哭得浑身颤抖,可见定是受惊吓过度,温明漠想也不想,抱起小妹疾步离去。
本是想偷偷带着四姑娘去南郊玩雪,不料半途出了这么大个岔子,温明漠把四姑娘送回段氏那里后便自觉地去老太太房里磕头领罚了。
今日朝廷之事都已处理妥当,皇上那厢没事,就让太傅早些回府了。温端刚下了轿就得知此事,不由老脸一沉,忍了要重罚这对兄妹的话,即刻着人去南郊那宅院探察一番,果真搜出了一具尸骸,思及此事必有隐情,便书一封奏折,列出事情原委并归于一案呈至帝处,帝阅,遂令大理寺卿查之。
那日从南郊回来之后温明姝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手上的伤口虽不多严重,但在长辈眼里却是心疼不已,就连甚少来西厢的老太太都亲身前去探望了一遭明姝,小丫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偶有眼泪滑落,令段氏担忧不已。
温老太太已经过了六旬,腿脚不甚利索,故而很少走动,且她出身名门,对门第关系看得特别重,同样出身名门的柳氏深得她的喜爱,故而段氏这边就受了不少冷落。
今次老太太来了西厢,段氏丝毫不敢含糊,老太太不喜檀香,她便着人换了上好的龙涎香,屋内的炉火温度正好,不至于太冷,也不会热得难受。
温明姝神情呆滞如初,双手上了药被严严实实地包扎着,老太太瞧上一眼后就不忍心再看,发福的面上愁云密布,嘴里的话却是异常严肃:“明漠一贯便是没个度,我且素来忍着宠着,不曾想现下姝儿跟着他去了那么个破旧的地方受了惊吓,委实可气。权且让他在祠堂跪个两日,好好反省反省!”
段氏一听,不免错愕非常。明姝不过是个庶出,明漠可是二叔家的嫡子,因为此事而受罚,这不是叫她难堪么?当即便道:“老太太不可,此事乃妾身管教不利,不该让明姝外出的,明漠尚小,不足此罚。”
老太太道:“你也别替那小子说话了,他是个什么脾性我比你清楚,他也认了,是他拐骗姝儿出府去那南郊看雪的。你该清楚,南郊人烟稀少,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不就是跪祠堂了。”
“老太太这话可就不对了!”段氏正欲再言,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抬眼瞧时,暖厅的正门已开,柳氏携二姑娘正往这边走来。
见了温明言,老太太面上的愁容瞬间消散,抬手将她叫在了自己身旁,适才问向柳氏:“怎说?”
柳氏对她见了个礼,道:“明漠固然是贪玩,但若四姑娘不想去,他还能绑着去不可?”
她的话意已经十分明显,纵然有错,但不全是温明漠的错。
段氏扫了她一眼,对老太太道:“姐姐说得对,是妾身不该让明姝出府的,那日明姝落了水,身子尚未好全,这会子又受了惊吓,皆是我这做娘的照顾不周,老太太罚我便是,切莫怪罪孩子们。”
柳氏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温明言挽住了老太太的手,娇滴滴道:“这事也不能怪二娘,明言贪玩,闯的祸自也不少,三弟四妹尚小,这次就当给他们个教训罢了,老太太就莫要再罚了。”
柳氏与段氏明面上姐妹相称,实则暗斗多年,这些事二姑娘都看在眼里,劝阻无果,便只能做调和剂,且大哥公务缠身无暇顾家,她这个长姐就揽下了宠爱弟妹的责任。
“这事就莫要再提了。”最爱的孙女都开了口,老太太也不再刁难。握住温明言的手,眼角蕴开了花,“明漠那厢我也不是有意要罚,只是他主动认错,我就顺势给他点威严罢了,他老子在外头领兵打仗,大伯平素又忙,我一个老太太管不下来,能让他吃点苦就吃点罢,跪了今日就做休。姝儿如今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该许人家,姑娘家的,还是少在外面走动为妙,免叫人说闲话。”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段、柳二人互相凝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温明姝躺在床上,静静地感受着侯门世家女人之间的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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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郊废宅一案皇帝在听明太傅陈情后,便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处理,太傅长子温明朗为大理寺卿,对此事自然少不了亲自查探。
若说整个温府里温明漠最敬畏的人是他老子,那其次便是温明朗了。因他是长子长孙,肩上责任重大,打小就苦读孔孟礼学,加之温端昔年任太子——即当今圣上之师,故而教子甚严,温明朗被他耳濡目染,说话做事亦非常死板严肃,为官之后愈是刻板古董。所以于玩世不恭的温明漠而言,这位大哥能躲开就没必要正面相迎了。
那所废宅被大理寺的人从里到外认认真真地清理了一遭,除了前厅那具白骨,再无其他异样之处。
一座废弃了上百年的宅院突然无故起火,必然不是意外。温明朗派仵作验明了一下,证实了那具尸骸非前朝之人,就更加证实了此乃有人刻意为之。
休养了两日,温明姝总算是愿意开口说话了,只是好几天没进食水,整个人都瘦得不成形。
自打四姑娘落水后,就没了往日的活波好动,话也少了许多,如今再受此惊扰,性情愈是大变,周遭伺候她的人一时间都难以适应。
吃了一碗半夏煮的肉粥后,温明姝批上斗篷来到院里的那株桂树下发呆,前些日的积雪早已消融,空气中的冷意却丝毫不减,偶有阵阵细风刮过,吻在折叶的手上,刺得伤口生疼。
她虽不是真正的温明姝,但三哥对她却是真切地疼爱,这般利用他,终究是于心有愧。
恐怕三哥心里仍然觉得对她不住吧?
“明姝!”在她发愣的空当,一抹细微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温明姝回神,抬头就瞧见了正在念叨的人。
温明漠匍在墙头,玄色的袄子上沾了不少银白的石灰粉末,估摸是在爬墙的时候蹭上的。他招了招手,冲树下的人嘿嘿傻笑。
半夏在一旁忍不住捂嘴窃笑,随即板着脸严肃道:“小姐,外头天冷,还是进屋去吧。莫要被闲人牵引,到时候老太太又要数落你了。”说罢便搀着明姝往屋里走去。
温明漠急了,立马从墙头跳下,疾步拦在了半夏的前头:“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竟拐着弯地骂我是‘闲人’?”
半夏扬头:“奴婢说话素来不会拐弯抹角。”
“你……”
“罢了罢了。”温明姝淡淡道,“外头冷得慌,进屋吧。”
温明漠也不与半夏斗嘴,进屋吃了杯茶后方道:“昨日大哥来过?”
“嗯。”
“他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温明姝拿了一个金灿灿的橘子慢慢剥皮,漫不经心地应道:“不过是些嘱咐的话,无关其他。”将肥硕的橘肉递了过去,“你不是向来不喜大哥的么,突然问及他作甚?”
温明漠喜滋滋地接过橘子肉,掰开一瓣丢在了嘴里,叽叽歪歪地说道:“你知道吗,那……”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那南郊宅院里被你我所见的尸骨可不止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