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陌北

74、亚德

　　刚刚用完早饭，侍女送上一份报纸。
　　餐桌被收拾干净，换上一束大红色蔷薇。我抬头看了一眼，挥手召过侍女：
　　“把花拿走，我不喜欢这个颜色。亚德呢？”
　　捧着花瓶的金发侍女转过身，低头行个礼，态度恭谨：
　　“夫人，殿下一早就拉着卫兵出去了。我现在去找他？”
　　“不必了，让他再玩会吧。”
　　外面阳光很好，亚德是最喜欢这样的天气的，估计一时不会乐意回来。
　　我收回目光，顺手翻开面前的报纸。
　　康帕斯有很多种类的报纸，而发行量最大的是《阿兰蒂亚晨报》和《康帕斯日报》。扫过前面连篇累牍的新闻，后面跟着的一大叠是康帕斯及大陆上各种各类的小道消息。之前从来不屑于一顾的传闻秘辛，现在几乎已经成了填补我闲暇的唯一途经。
　　“哈德斯再次增兵，边境战况堪忧”；“公爵小姐下嫁边境少校”，“皇后再次发飙，无视篡位皇帝”；“德普斯二世陛下边境巡视即将结束”；“雷利亚王后移居边境别墅”
　　……
　　真的是一点新鲜东西都没有。
　　一摞报纸浏览完毕，我起身站站，揉揉有些酸痛的腰，往外面去。
　　看来，是不用指望亚德能自己主动跑回来吃早饭了。

　　正是春天，波嘉别墅附近的景色清新明亮，不远处的花架上缠满了粉色白色红色的蔷薇，几乎蔓延到墙壁上，碧绿的草地上摆着白色的藤椅和吊椅。
　　我从走廊上下去，抄近路从草坪上往别墅后面走，一不小心差点被草绊倒。因为亚德喜欢在草地上骑马，所以草坪上的草被特意修剪的很少，免得他会摔下马，可是却苦了我和侍女们，穿着累赘的长裙到外面去捉他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草绊到。
　　果然是在后面的树林里。
　　而且今天又有了新花样，不是捉迷藏也不是捉强盗，他手里擎着一根短棍，正跟对面一个同样手里握着短棍的士兵拼杀，而且节节进犯，稚嫩的嗓子还嚣张的呼呼喝喝：
　　“嘿嘿！嘿！嗨！——看剑！”
　　那个士兵手里的短棍落地，四肢张开倒在草地上，傻兮兮高喊一声：
　　“啊！我死了！”
　　可是倒下去的瞬间，他的眼睛瞟到了我正悄声走近，于是立刻站起身恭敬的退一步，提高声音：
　　“……亚德殿下，夫人来了。”
　　几乎所有的卫兵和侍女，在亚德的教唆和洛法的纵容下，都学会给亚德通风报信了。在波家别墅，我是“亚德将军联盟”唯一的对手。
　　亚德伶俐的转过头，看到我的瞬间扔下手里的木棍飞奔过来，深褐的眼睛里闪出光彩：
　　“妈妈！”
　　失去了偷袭的机会，我只好张开手臂迎住他的飞奔顺势抱起他来，掸落他身上的草叶：
　　“该去吃早餐了——我的胳膊都要被你撞断了。”
　　那个士兵经过我身边，略一低头：“夫人。”
　　我点点头：
　　“早上好。你也是‘亚德将军联盟’的一员？”
　　他愣了愣，笑出来：
　　“那是我的莫大荣幸。”
　　我垂下眼，看到怀里的坏小子偷偷的向卫兵伸出大拇指，于是忍笑抬起头来：
　　“辛苦你了。如果下次亚德再欺负你的话，尽管告诉我好了，我将会十分欢迎你加入‘雷娅夫人卫兵团’。”
　　“谢谢您，我会考虑的，”他抬头向我笑笑，异常年轻的眸子闪烁着诚实的光彩，“不过，我很喜欢跟亚德殿下玩耍，他是个优秀的将军，而且只比我弟弟只小两岁。”
　　我向他微微一笑，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还不忘偷偷跟亚德做个鬼脸，亚德则毫不收敛的扬起手高喊：
　　“中午再较量，西迪亚！如果你赢了，我将派你去打森林魔怪！”
　　我一松手，把他扔到地上，拎住他的衣领往走廊上走：
　　“有点自知之明，亚德，西迪亚一只手就能把你打倒。”
　　“我当然知道！”他毫不客气的挥开我的手，停住脚步仰着脸，“可是父皇说过了，那是因为我还小。等我再大一些，就能真正打败他，成为将军了。”
　　“打败他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我牵住他的小手，把他扯进餐厅，“而且，如果你继续不好好吃饭，你这辈子也别想打败他了。”
　　“我会的。到时候父皇会送我一柄真正的剑。”
　　“你别听他瞎说——”
　　“父皇从不骗我，妈妈，他什么时候才能从边境回来？”
　　“快了快了，明天或者后天。那，看，报纸上说他就要回来了。”
　　侍女端上盘子，亚德洗手回来，爬上椅子坐端正，接过我递过去的报纸，细小的手指头按着头版的大字，断断续续的念：
　　“‘德普斯二世陛下边境巡查即将结束’……太好了！他说他会给我带礼物回来的！妈妈，边境在哪里？”
　　“小心点，别把盘子敲破，否则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妈妈，父皇有没有跟你说过给我带什么礼物？”
　　“刀别切到手指！吃饭的时候不要乱动。我跟你说过餐刀很锋利。”
　　“可是父皇离开前，说我那匹小马已经长的太大了，他会……”
　　“亚德，多吃点煎蛋，不然你会生病。别用牙齿咬餐叉。”
　　“我从来不生病。父皇说过我很健康。”
　　“把饭咽下去再说话，你把肉末喷到我脸上了，看我一会不教训你。”
　　“父皇不会……”
　　“别再跟我提你的父皇。如果你有很多话说，那就等他回来，亲自跟他说。”
　　“那么，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盾牌分给西迪亚一面?他还没有盾牌。”
　　“随你的便。可是你确定他需要那种小盾牌？”
　　“我已经决定了，虽然他不需要，但是他可以送给他弟弟。”
　　一顿饭吃完，我几乎头晕眼花。这个小个子不安分而且难对付，哄他多吃些东西，比打一场仗还累，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如果他的性格跟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一样是继承我的话，那么我不认为他会有这么多话，还是说，天下的小孩子都是这么麻烦？
　　我只能认为，这点他大概是像洛法。

　　阳光很暖。
　　边境上的军情报告一如既往的乏善可陈，我捧着手里的文件看了片刻，眼睛忍不住开始困乏，渐渐合在一起，耳边亚德稚嫩的呼呼喝喝的厮杀声也渐渐开始飘远。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上一阵痒，我睁开眼睛，看到“亚德将军军团”的头儿趴在我身侧，小手正压在我额头上，一脸严肃的看着我。
　　“怎么了，将军大人？”我坐起身，把手里的文件合上，亲亲他浅褐色的脸颊，“又来刺探敌情吗？现在，我有权拘禁你。”
　　“妈妈。”他神情有些紧张的看着我，“你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我只是有些困了。”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你继续睡吧，雷娅夫人，我同意让我们休战半天。另外，如果你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你并不是大夫。”
　　“我可以帮你揉揉肩膀。”他把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压到我肩上，神情严肃，“这是因为我受的伤，我必须为你负责。”
　　“……为我负责？”
　　“我知道，是因为生了我你才会经常生病，雷娅夫人，所以，”那个小不点跳到地上，举起手里的木棍，“以男人的名义起誓，我会为你负责的。”
　　我别开脸，尽量忍住笑，却觉得手臂上一轻。
　　转过眼，看到亚德飞一样跑出去：
　　“父皇！”

　　别墅庭园的门口，卫兵站在洛法的车旁。我眯起眼睛，看清了洛法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正跨着大步迎向亚德。
　　在边境晒了十几天，他的肤色显然更深了，浅棕色的肤色，在阳光下几乎跟笑容一样耀眼。
　　亚德被圈住提起来草地上转了十几圈，等我几乎看的晕头转向的时候洛法终于停下来，抱着亚德走近：
　　“亲爱的亚伯特•沙恩王子，最近跟雷娅夫人卫兵团战况如何？”
　　“很好，洛法陛下，”我站起身，放下手里的文件，屈膝行礼，“在您的纵容下，亚德将军军团日益壮大。”
　　“那么，”洛法一手抱着亚德，一手飞快的揽近我的腰在脸颊上吻一记，随即笑着退开，“雷娅夫人的战绩怎么样？”
　　“谢谢您的关心。”我冲他翻个白眼，“有赖于您的良好调教，他的屁股只挨了三次揍。”
　　至少我认为，亚德调皮捣蛋的坏毛病，有一半是洛法教会的。
　　两个卫兵抬着一只巨大的箱子走近，亚德飞快的在洛法颊上亲了亲，挣扎着跳下来：
　　“父皇，是礼物吗？”
　　“是的。”
　　亚德迟疑着咬咬手指：
　　“可是，小马能装在箱子里吗？”
　　箱子拆开来，亚德在里面翻检着，最后翻出一件白色的小礼服，一堆故事书，和其他一些林林总总的小孩儿玩意儿，最后竟然是两套共有几十个贵重的镀金锡兵。
　　可是那小子却撅着嘴转向洛法，满脸失望的吐出一串外交辞令：
　　“谢谢您的礼物，父皇，虽然不像期待的那样，但是我仍然很喜欢。”
　　“既然这样，”洛法在我身边的藤椅上坐下，朝亚德打个手势，“那么就恭请亚德殿下稍后写一封信，感谢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礼服和故事书是雷利亚夫人的礼物，锡兵是霍布斯陛下的——你可以自己写信吧？如果写好了，那么，”他边说着，从伸手拿出一柄只有寻常一半那么长，装饰华丽的剑，“你就可以拿到我的礼物了。”
　　一声欢呼之后，剑被抢走，亚德扑进洛法怀里吻过他的脸颊，转身晃着小短腿，跑向别墅：
　　“遵命，父皇！我现在就去写信！”
　　“稍后拿来给我看，”洛法冲他喊一句，召过一旁的女侍，“跟着亚德殿下，小心别让他摔倒。”

　　喧闹声渐远，我倒了一杯茶递给洛法：
　　“报纸上说你明天回来。”
　　“报纸的话不可信，何况是我告诉他们的话。”他笑着接过去一口喝干，挑挑眉，“我已经在信里通知你了，我会在今天赶回来。”
　　我耸耸肩，从桌上一叠信笺的最下面拿出洛法的信：“抱歉，我没看到。”
　　“雷娅，你总是把我的信放在最后。”
　　“尊敬的洛法陛下，如果您的信里，有任何一点有价值的东西的话——”
　　“说我想你，难道是没有价值的话——”
　　“那么您就不应该把情书夹杂在军情报告里。”我微笑着放下信，再给他倒一杯茶，“何况，您一向把你的公函放在弗兰迪的信里寄给我。”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看我的信。”洛法做出一脸沮丧，撩撩额前垂下的金发，晶蓝色的眸子眯起来，“不过我知道，即使你想我也不会直说的。你应该向亚德将军学习一下，他向来很直率，这样的孩子才可爱。”
　　我再次确认，亚德多话的毛病完全承自洛法。
　　“边境的军情报告看过了吗？”洛法漫不经心捧着茶杯，薄薄的唇抿着杯沿上精致的金色花纹，“我不觉得现在的情况有多好。”
　　“是。”我微笑着扬扬手里的公函，“哈德斯一直在逼迫康帕斯低头，却拖延着一直不开战。”
　　“你认为，我们应不应该打这场仗？”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不过，五年来哈德斯一直在扶植沙恩的边境力量。即使不开战，总有一天沙恩也会被边境的零散力量冲刷成碎片。”
　　“你认为这是哈德斯的态度？他们在，扶植，沙恩的——边境力量？”洛法一字一词的钻研着我的话，神情若有所思，“可是未必，自从五年前古洛奇投靠哈德斯失败，许多边境势力都对此心有余悸，他们觉得哈德斯不牢靠。”
　　我摇头：“但是已经五年了。不论如何，现在哈德斯的重心确实不在康帕斯身上，而似乎实在边境身上。”
　　洛法抬起头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往后一靠，目光从我脸上一掠而过：
　　“其实确切的说，是从利路亚成为哈德斯皇帝以后。莉迪亚做皇帝的时候，是非常针对康帕斯的。”
　　我耸肩，放下手里的文件，端起桌上的茶杯低头啜饮，然后把一份公函递给他：
　　“我刚看了这个。”
　　“是什么——哦，这个。你怎么认为？”
　　“现在的问题是，你准备先应付哈德斯呢，还是先对付克纳斯殿下。如果再任由他在边境上窜来窜去，恐怕洛克就会跑到哈德斯那边去了。”
　　洛法仍是漫不经心的嗤笑：“但是我不认为哈德斯有扩张的野心。至少这五年来哈德斯的做法一直很保守，跟洛克的关系不温不火。而且我可以肯定，克纳斯的野心，不会允许他甘心情愿去投靠哈德斯；这位皇子更眷恋的是康帕斯这片养育他的沃土。”
　　“那你最好想办法拴好他，不要让他在洛克和沙恩之间作梗。”
　　“克纳斯不是问题，谁都知道，有问题的是哈德斯。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清楚，利路亚是个什么样的人。”洛法忽然转移话题，扔下文件，目光仍是漫不经心，一手轻摇着茶杯，看我一眼，带着笑意的口气忽然转为无聊，“不过我确实很希望，这个人从来没有在存在过。”
　　我放下茶杯，重新拿起军情报告：
　　“西部的罗利克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你最好尽快收拾一下那边的烂摊子。罗利克后面挨着三个小城邦，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他们会联合起来一起独立。”
　　“我已经让弗兰迪派人去那里安抚了，不过让罗利克相信我不会伤害他的贵族荣誉，大概不会很容易。真奇怪为什么还有人追着那个一钱不值的贵族头衔不放，那些老头子就是难缠。”
　　洛法懒洋洋答说完，顿了顿，满脸笑容站起身，“我要去看看亚德。在边境十几天我想他都要想疯了。不过，什么时候你能像他那样可爱就好了，雷娅。”
　　我头也不抬，盯着手里的文件：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那样，在三十岁的时候还有四岁的童心，陛下。”
　　“谢谢。现在我要去看看，他有没有把笔拿反。”
　　洛法笑了几声，步履悠闲从容的走向别墅。
　　过了不久，我就听到别墅大厅里传来大声的喧哗笑闹声。
　　很明显，“亚德将军军团”一号和二号首脑人物又开始开辟新战场了，恐怕一会等我进去，房间里将又会有一片狼藉等着收拾。

　　四年之前洛法即位之后，康帕斯显要们的重心很快就移到了新的皇宫——圣瓦伦丁宫。加冕仪式上洛法更名为洛法•德普斯•沙恩，被称为德普斯二世皇帝，并以其灵活的手腕，深沉的心机和开明的政策，迅速笼络了康帕斯内外的年轻势力，架空了原本意图谋权的坎萨贝拉皇太后，以及可能暗中支持她的一批老朝臣。
　　毫无疑问，在康帕斯，贵族的影响力正在逐步流失，而德普斯二世支持年轻领主的崛起，则是这种流失的原因之一。为此洛法失去了康帕斯内部部分大臣的支持，但是也获得了更多康帕斯外部零散军事力量的支持。
　　五年过去，大陆上形势并未见明朗，反而越来越混乱。由于联姻，沙恩和玛蒂的关系日趋亲密，但是由于坎萨贝拉皇太后从中作梗，沙恩与老盟友洛克的关系反而趋于紧张。唯有一点没有改变，不论是沙恩，玛蒂，还是洛克，都面临着边境上军阀们日渐嚣张的威胁。几百年来积沉的贵族分封当权制度濒死而不僵，致使这些国家权力分散严重，内部争夺激烈，难以凝聚实力。
　　唯一不惧怕这种威胁的是哈德斯，由于近百年前梅塞德伯爵支持肯金森皇帝实施的剥夺世袭、皇帝授爵、鼓励商业的改革，国家的大部分军权都被莫伯格的当权派牢牢掌握在手中，因为不必担心权力被过度分散。
　　谁都能感觉到来自这个年轻的北方帝国的威胁，大陆的轴心正在逐渐由康帕斯向莫伯格转移，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莫伯格的野心。
　　尤其是三年之前，世袭公爵利路亚取代他的妻子莉迪亚女皇，成为新的哈德斯皇帝以后。

作者有话说

　　呃……四年之后，事情就是这样……已经这样了。
多嘴一句，亚伯特·沙恩，亚德是亚伯特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