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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流经脖颈的水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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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的时候,我管爹爹叫爸爸,管爸爸叫叔叔。
这,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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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男的女的?”
“女的!”
“女的男的?”
“男的~!”
“……”
——《父亲手册•小南经典白痴100例》
1.铃兰
“林兰又不和我们玩。”
“我们也不要和她玩!”
那是三,四岁的时候。正是小孩子咬字不清的时节,鼻音发不稳,我便往往变成了“林兰”。起先气不过,便为这个,和人掐了几次架。加上大概是双父无母的关系,不太喜欢和女生过家家,混在男生堆,又被大男子主义初步发展的男生排挤。所到之处,往往鸡飞蛋打。一个月下来,我虽不能做到臭名远扬,也在本园中臭名昭著了。
那时候幼儿园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爸爸和爹爹忙着上班。少有来接我,往往是夹在路队里自己回家。带我们班的阿姨,整日的扯长了脖子等家长来接我,比等她的小男朋友还热心。好容易逮着一天,爸爸骑了辆新凤凰来接我,阿姨如得天兵,热情地握住爸爸的手,苦水飞流直下。
看着爸爸一八多快一九零的个头,弓着背弯着腰,不断地在小阿姨面前点头陪不是。我心想这回惨定了,非被爸爸摊成饼不可——爸爸爹爹都没打过我,不过我听我们班小胖说,他爸打起他来,那叫一个狠啊。手指宽的木板,掀了半人高抡下去,落在腚上是叭叭地。
“谢谢老师。小南,和老师说谢谢。”阿姨终于唠叨完了,爸爸的背微妙地抽了一下,转身拉我。
“谢……谢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爸爸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出幼儿园门,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偷眼瞧着他的脸色——爸爸肤色比较深,不像爹脸皮薄,什么都往面上摆——一无所获。
“小猫子。”出了幼儿园门,爸爸忽然叫我。
一抖,本能地想抽回手——打不过,逃肯定也逃不过的,但是坐以待毙实在不是我的风格啊……
爸爸似乎感觉到什么,宽厚的大手紧了紧:“小猫猫讨厌铃兰?”
“不是。”
“那为什么要和人打架呢?”爸爸蹲下来,平视我。我看到他深棕色的眼睛里,我的影子,一晃,一晃,“恩?”
“我……我不喜欢……很傻啊,像女孩子一样……”其实,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对于那些甜腻的发音,和那些抓了个木偶就喂奶的愚蠢举动,有着本能的抗拒。
夕阳斜披在爸爸的脸上,一边亮,一边暗。亮和暗的交界处,英挺的眉间稍地耸动了一下:“小南,是不是因为爸爸和爹爹都是男的,所以小南觉得自己是男孩子呢?”
“我……”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实在……
“恩……”爸爸摊开手,很大,很宽,我的小手扒在上面,像只趴在老□□身上的小青蛙,温和,舒服,“虽然爸爸和爹爹都是男的,但是小南是女孩子。爸爸和爹爹都希望,小南会变成一个温柔出色的女孩子。”
我看着爸爸的眼睛,里面跳跃着我的影子,衬着希翼的眼神。
“恩!”我点了点头。如果是爸爸和爹爹的期待的话,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去试看看。
“还有,铃兰,是很漂亮的花啊,”爸爸把我抱上自行车前面的加座,“是谁第一个这么叫你的?明天要去谢谢他啊。”
“疑?真的么?”
“恩,我和你爹认识的地方,有很大的森林里,就长这种花。可漂亮了。还有一首歌……”
“我要听我要听~!”
“坐好,坐好我唱给你听。”
“嗯~!”
“……咳……密林小路旁,铃兰啊正怒放。像一串串白玉的铃铛,风儿把它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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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向叫我林兰的小朋友道歉了——大家也就和好了。我也开始学着,不跟着男生撒野,努力适应那种看起来就是妄想症候群的过家家游戏。
林兰这个名字,因为爸爸的那首歌,加上书写方便,我一直用到小学六年级。直到考初中的时候,要和户口上取得统一,才迫不得已地改了习惯。
——我到底没有成为一个,温柔出色的女孩子。
然,夕阳下蹲在我面前,展开大手的父亲,却如雕塑般,清晰地占据了我记忆最柔软的一角。
那首有点走调的老歌,在每一个安静的黄昏,在每一个旧日同学叫起“林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不期然,在耳边,合着傍晚和风的声音,轻轻回响:
“密林小路旁,铃兰啊正怒放,像一串串白玉的铃铛,风儿把它摇晃……”
2.打针,我不怕
小孩子,难免是磕磕拌拌的。膝盖,手肘,小腿,乃至头脸,往往非红即紫地擦着这样那样的药水。疼是疼,玩,却还是咬着牙玩。
最怕的是生病打针。抵抗力还弱,三四五六岁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三天两头上医院的。不幸,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是天生的容易感冒扁桃体发炎,加上两个男人带着,虽说爹爹心细点,到底好不到哪里去。遇到倒春寒,秋老虎,往往自己都打点不清,哪里还顾得上我。于是,医院就成了我三点一线生活中重要的一点。
医院有个姓陈的医生,眉清目秀的,为人很和善。爸爸爹爹都与他相熟,我便总在他那看病。
在外面,爸爸和爹爹是不牵着手的,惟独在他办公室里,爸爸会搂着爹爹个他取暖,或者等我打点滴的时候,爸爸会把肩膀让出半边来,给爹爹当枕头。
由此,我便知道陈医生是与众不同的了,然而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呢?我却是说不出来,在我小小的心中,不过留下一个他比别人分外漂亮的印象而已。
对于药物的恐惧,是天生的,本质的,根深蒂固的,不因为医生的不同而轻易转移。所以,每次要吃药,特别是要打针的时候,我都会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哭,闹,叫,踢打,挣扎,扭动,完全丧失身为一个人类的基本尊严。
为此,爹和爸很烦恼。苦口婆心地换了无数次说辞,声色俱厉地训诫,旁敲侧击地引导——完全不起作用。下一次打针的时候,我依旧是哭,闹,叫,踢打,挣扎,扭动。让他们必须两个人抓紧了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固定在台子上,方能顺利操作。
若是稍一松手——有一回,爹因为我的叫声太惨了,听得他心疼,忍不住松了松手——我便会失心疯般抽搐起来,像濒死的蚯蚓那样无序运动。结果,针头断在屁股上,又是一阵忙乱。自那以后,爹再不敢心软。
后来,有一次,大约是四岁左右,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发了很高的烧,炎症越过了扁桃体直扑气管而去,为了不让它向肺部发展,要打点滴。
那时,我烧得熟了三魂晕了六魄剩一口游气半点哼哼,可一听打针,神经一下全绷紧了,扭着扭着就往墙角缩。
陈医生看我这样,苦着脸笑笑:“静脉注射不比肌肉注射,孩子这么小,这样万一……”
“可是不行啊,都一天半了,再这样下去……”爹爹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眼圈上的红晕,还是眼眶里的血丝。这两天,我住医院里,他下了班就往家跑,做了饭送医院,三餐这么折腾,脸颊都凹下去。
“是不行。”爸爸面色很沉,忧虑和焦急拥挤在一起,混杂出父亲特有的那种心痛和凝重。我想起这两天梦里老听见牙磕牙的声音,我本以为,是爹跟我说的那种牙鬼半夜在窗外打架。现在想来,或许是搭了个地铺陪我的爸爸,半夜里冻的。
“小陈,你就帮忙想个办法……”
陈医生扫我一眼。我又向墙角缩了缩。
“小猫子,你喜欢有两个爸爸么?”陈医生忽然俯下身问我。
我点点头。
“哪,一个家里,妈妈是温情,爸爸就是勇气,小猫子比别人多一个爸爸,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所以,打针是不能躲,不能哭的。”
他忽然讲了一长串,我消化不能,呆呆地点头。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如果我怕打针,就对不起我两个爸爸。
看看眼睛红得和白兔一样的爹。
再想半夜床底下牙磕牙的声音。
我一闭眼,毅然把手交出去。
“嘶——”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疼。
真疼。
钻心疼。
——然而我只抖了一抖。没躲,也没哭。
终于,调好了位置,粘上了胶布,爹上来搂着我,似乎夸了我什么,我却没听清——我的指甲从来是剪得干干净净的,然而,却在他手臂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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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童年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鬼哭狼号的打针片段了。
取而代之的是陈医生的微笑。
还有那句亘古不变的自我激励:
“我是两个爸爸的孩子,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所以打针,我才不怕~!”
3.红痕
孩子是野生动物,生机勃勃的散发着原始的气味。炫耀攀比拉帮结派恃强凌弱……恶意不经打磨,刺楞楞的,直竖在空气里。
幼儿园的老师阿姨们,无形中助长着这样的风气。穿着艳丽的,可爱的孩子,总是倍受疼爱,分的床位靠窗,给的苹果也大。若是两个孩子掐架,临了受罚的,大抵是不好看的那一个。
爸爸爹爹似乎很知道这个行情,逢年过节,总给我买很贵很漂亮的衣服。那个月工资不过百元的年代,我衣服吊牌上的数字,却极少有少于三位的。特别那次被阿姨告状以后,两位愈发是下起狠手来,泡泡裙,荷叶边,我自己穿着都觉得夸张得过分,但他们却眉开眼笑地看着喊我小公主。
我能够和女生玩在一起,多半是拜那几套衣服所赐。过家家的时候总有几个角色,是不用动手动嘴的。家里最乖的小女儿啊,被幽闭在深宫看皇后嫔妃争宠的公主啦,被害的死的王后尸体什么的。我便坐,或立在一边,摆一个最展示衣服的姿势,看着一群女孩子,拿着不明物品ABCDE,嘈嘈杂杂地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几次下来,因为我不争出场权,又总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居然也成了班里最抢手的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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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大班的时候,我终于克服了和女生的沟通障碍,和大家打成一片。而且由于生性厌恶攀枝附蔓,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私下里的决断人。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喜欢在身体上互相倾轧,比力气,比拳术,甚至在厕所里比较谁的尿射的远。
女孩子,因为身体上过激的活动受到禁锢,倾向争取物质和精神上的胜利。比谁的衣服漂亮,比谁的娃娃多,也比谁的爸爸妈妈漂亮有钱。
娃娃这种东西,我向来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于是该项的得分颇低。幸而我只是跑个龙套,不用抱着个娃娃摇晃喂奶,因此虽然娃娃不多,也不很惹起注意。
不过若是说到家长,我却会出现少有的压倒性多语状况。从“我的爸爸很潇洒,我的爹爹很英俊”开始,一路天花乱坠,饮食居家文化娱乐无所不包。
停下来吸气的时候发现,面前的听众都变成了待宰的鹅状,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死盯着我。
第二天,关于“杨林南同学传奇般的父亲”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幼儿园。惊奇之下,居然也没有人想起问问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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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事件之所以称之为突发事件,就在于它发生之前,你无法预测,它发生之时,你束手无策。
——《马鹿感言》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天气。天上很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
我早上和一班女生玩了一回过家家,扮演了一次橱窗里会说话的偶人。下午有另一摊预约,要扮演一个失去语言和行为能力的公主。
早上的那摊子对付过去以后,阿姨来通知我们,下午的那个预约必须取消了。我们要去保健院打预防针。
几个女孩子当场就哭了出来——有的是因为计划被打乱了,有的是因为害怕打针。
阿姨只好一个个安慰过去,我也帮着抚慰她们。告诉她们明天我没有预约,下午的计划可以顺延到明天。
杂乱的场面好容易安定下来,吃了午饭,坐上园车,向着妇幼保健院进发。
女孩子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哭泣,阿姨起了个调,就开始用稚嫩的童音,依依牙牙地放声唱起来。我夹在中间,跟着哼哼,我想我最终可以习惯这样的吵闹的。
一路笑语欢歌,正像一个幼儿园出行应有的那样,喧闹中透着和平。我微微闭起眼睛,昨天晚上隔壁房间不知发生什么,一会一个尖叫,还老有床噶噶的响的声音,吵得我一晚没睡好。
“到了,大家下车~下车时候注意,排好队,不要乱跑,小班的小朋友们……”
到了保健院,排好队,坐在发的小凳子上,等待着。
“中2班的小朋友,跟着阿姨来这边。”
还没有走到诊室门口,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忍不住嘤嘤地啜泣起来。
到了诊室,阿姨犯了难,一班里二十多个女孩子,竟没一个肯第一个打针。
阿姨急了,又不能一个个抓,想想道:
“哪个小朋友第一个打针,阿姨就给她一朵小红花,一个月不用自己叠被子。”
静默。
不用叠被子的诱惑是巨大的。
我献出了我的手臂。
“真棒~!”阿姨笑着摸我的头,“林南真勇敢。”
身边的一群女孩子,挤在一起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我是两个爸爸的孩子,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所以打针,我才不怕~!”
室内静了下来。
小朋友迷茫地望着我。
阿姨和医生,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看。
“阿姨,林兰撒谎,她不是好孩子。”小玉忽然奶声奶气地说。小玉本来是班里的第一龙套,自从龙套地位被夺后,被迫每天和人争夺主角位置,生活比较艰苦。
“我没有撒谎!!”我急了,我自己的爸爸,我怎么会拿来开玩笑?
“你就是撒谎!谁可能有两个爸爸!”
“我就有!”
“肯定是你第一个爸爸不要你了~”
“你胡说!我现家里就两个爸爸!”
“你妈妈是个……是个……”小玉忽然卡住了——想不出词。
“我没有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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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来有自动屏蔽痛苦记忆的能力——所以我始终无法想起,那天,我是怎么打完了预防针,又怎么走出了保健院。
微风吹起的时候,总有一丝的微尘,映着阳光,反射出那些白大褂的花衣服的扭曲的嘴脸。
然后,记忆跳跃,锁定那一个场景。
还是夕阳西下。
还是来接我的爸爸。
还是那个小阿姨。
“林兰到这个年纪还不能分辨男女,这是很严重的。虽然说她现在已经不把自己当男孩子,但是,今天她居然说她有两个爸爸,而没有妈妈。我看来接她的总是您,我想你应该让你的夫人多和林兰交流……”
小阿姨口若悬河。
我偷着眼看爸爸,他的脸色越来越黑。
我做错事了么?
我真的做错事了么?
我……只是对爸爸和爹爹很自豪……我……
眼眶热热的。我告诉自己不能在别人面前哭。我是有两个爸爸的孩子,我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
如血的残阳下,沉默是如此难熬。
下一刻,爸爸会转过头来训斥我么?
会么?
会么?
“老师,小南她没有搞错,”终于,爸爸深吸一口气,大手按在我的头上,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地,轻轻地颤抖,“她的确有两个爸爸,而且没有妈妈——我,和他另外一个爸爸,是同性恋的关系。”
爸爸拉着我的手走出校门的时候,我回头看到小阿姨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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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进班级,我就知道,我从最抢手的龙套,变成了最可怕的病毒。
我坐过的位置没人愿意再做,我吃的那盘菜剩了一大半,下操场的时候,班里的几群女生,以我为圆心,划出一个半径五米的圆。
昨天预定了我的那批女生的头,带着鄙视的表情,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和我说不玩了的时候,我咬着牙笑着回答没关系——我是两个爸爸的孩子,我不能在别人面前哭——我觉得,世界上最难看的哭,丑陋程度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回到家,我哭倒在爹的怀里。
委屈,愤怒,莫名其妙。
我有什么错?大家要这样对我。
我一次又一次问爹。
爹没有回答,把我纂在怀里,任我的眼泪鼻涕糊满他的衬衫。
哭到一半,我惊觉脖子上湿湿凉凉。
是眼泪。
爹哭了。
那个从来都温柔地笑着的爹,那个一个人收拾掉一群混混的爹,那个在拎着饭盒每天三餐往返医院不嫌其苦的爹……哭了。
我僵在他怀里——爹不喜欢我哭,总是教育我,有两个爸爸的孩子是不能哭的——然而,他自己却哭了。
我装着抽噎,渐渐累了,然后不知什么时候,沉沉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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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我们就搬家了。
搬到后来我居住的这个,小巧玲珑的南部海滨城市。
我捅了多大的漏子,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爸爸和爹爹舍弃了什么,他们终是没再对我提起过。
我只是深深的记得,我把头埋在爹怀里的时候,滑过颈子的,水滴的感觉。
很慢……
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