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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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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雉是一只寄居在我身上的妖魔。
虽然妖魔是没有性别的,但我总一直固执地认为“她”是位女性,并为她取了个名字,叫作青雉,一种很漂亮的鸟。
妖魔当然也没有固定的形体,但可以随着我的想象变化成不同的样子。于是当我躺在草地上,感受着像风一样轻柔地掠过我的发间、指缝的她的身体,她的脸就会静静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雪一样洁白的脸孔,淡墨般的黛眉长扫入鬓,眼波是朦胧而温柔的,宛如蕴含着一个恒古美丽的传说,一抹朱红如鲜活的桃花瓣般,点出无尽妩媚。青丝飘扬。
从我一出生的时候开始,青雉就和我在一起了。
温柔地盘踞在我的血里、骨髓里,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为了吸尽我的生命。
小时候,我常常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大家欢笑喧哗着,直至月亮在暗蓝的天幕上悄悄升起。
但是有一天,他们发现我背上那个黑色火焰般的标记后,就不再对我笑,眼里也不再是友善,而是害怕、疑惧、敌视。我茫茫然地跑去追他们,他们却四散跑开了,有的还用石头丢我。他们讥讽、讪笑着:“滚开吧!妖魔的小孩!”
一开始我哭过,后来明白了,就渐渐不哭了。母亲告诉我,那个黑色火焰的烙印,就是被妖魔附身的证据。
我记得父亲的身上也有同样的烙印,在一年之前,他被妖魔吸尽了精气,死去了。
这种妖魔附在人的身上,借助人的身体活动、繁殖,吸食所寄居的人的生命,同时,也吸食接近那个人的人们的生命。找到一个好的宿主并不容易,所以,一旦选择了,他们会安安稳稳地在那个人身上一住几十年,直至吸尽最后一滴精气,即使是最好的驱魔师,也没办法把他们赶走。
——被妖魔附身,就被等同于妖魔。
除非将那个受诅咒的标记隐藏起来,否则我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
家人带着我一起搬离那个草原上的小屋,并在一个新的城镇里,隐藏起身上的烙印,与周围的人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安稳地生活下来。
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着,而她也静静地潜伏在我的身上一无动静,所以,渐渐长大的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直到我的世界再一次被颠覆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天空很蔚蓝,像是海洋的颜色。风吹过白色的塔顶,发出清脆的啸声。
镇上在举行所有十八岁孩子的成人式,经历过种种考验的孩子们,穿上隆重的礼服,依次登上神圣之塔,接受神的祝福。
当我也像他们一样兴高采烈地想要跨入那道大门的时候,却被冷冷地拒绝在外。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守门的长老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你没有资格进入这里,恶魔之子!就算你把自己的被诅咒的烙印隐藏起来,以为可以瞒得过神吗?
我身边的朋友们惊愕地看着我,然后,一个一个地远远离开我站着。
我茫然四顾,他们眼中的神情,和十年前我想要忘掉的那种眼神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无可挽回地碎掉了。
但是我没有哭,就算我哭了,那也不是悔恨或者悲伤的眼泪。
所以我昂起头,比谁都要站得更直。
阳光洒在我脸上,蓝色的天空在波动着,好刺眼。
那一天开始,我就离开了那个小镇,漫无目的地流浪。
我走过很多城市、村庄,也去过沙漠、海洋,遇到过占卜师、剑士、魔导士、商人、士兵等各式各样的人,也接触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曾经到废弃的矿坑里采摘火焰宝石,曾经和冒险者一起与魔兽战斗,也曾经和吟游诗人一起探讨着恒古流传下来的美丽传说,甚至帮助过一位女巫去抓九条腿的青蛙来炼制她所说的爱情药。
但是,我没有去交任何的朋友,就算是伙伴,也是暂时的。
我继续地流浪下去,在旅途中,我遇到一位退伍的老兵,他在偶然间知道我的事情后,建议我去学妖魔的语言。
我惊愕地看着他,他摸了摸那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慈详地笑笑,说,孩子,你恨自己的命运吗?
我摇摇头。我明白我恨的是另外一种东西。
那就试着去面对它、接受它吧。
他递给我一本很破旧的古籍,上面印刷着一种如花纹般复杂的古老文字,只是,在它的周围,密密麻麻地标明了读音与含义。
于是我开始日复一日地费力地去记那些复杂的词汇、古怪的发音。
因为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和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妖魔,我想要和她沟通。
你……你好。当我费力地发出有这种意义的古怪音节时,体内的她没有动静。
我并不泄气,因为这二十年来,一直忽视她的存在的,正是我。
说……话……好吗?说完这几个字,感觉到体内的一阵波动,像是她惊愕的情绪。我捧着那本书,一字一顿地念道:我……想……和……你……谈……谈……
体内一下子灼热起来,那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也正因如此,让我第一次确实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然后,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柔和的、中性而略显激动的声音。似乎是由于二十年来第一次与人谈话的缘故,她急急地就说了一大堆话。可惜的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对……对不起,等……我再学……一段时间,再和你说,好吗?
在听到我的话后,她安静了下来,然后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好。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埋首于这种语言的学习,而她也没有再说话。当我把整本书及其它同类型的书读到滚瓜烂熟的时候,我再一次认真与她正面接触。
我想见你,可以吗?
她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妖魔是没有固定形体的。
我知道。我固执地回答,但是可以看到我心目中的形体吧?
她又一次叹息着,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子?丑陋的恶魔吗?我的族人杀了你的父亲,我毁了你的一生,还将继续吸取你的生命,你不恨我吗?
我恨的不是你,是另外一种东西。缓慢的刀割般的疼痛延伸过心脏,但是我知道我的声音平静而没有任何波动。
——那种叫作歧视与盲目憎恶的东西。
她不再说话,我等了很久很久。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眼前的空气里,渐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脸庞,像透明的水膜般渐渐清晰。
你看,我没有说谎。我像个孩子般天真地笑了起来,你很美,很漂亮。
那天起,我终于有了第一个会一直陪伴着我的朋友。
我为她取了个名字,叫青雉,一种漂亮的鸟儿。
我始终认为个性温和的青雉是与人无害的。二十年来,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除了会吸取我的精气之外。但是我也知道,除此之外,她没有活下去的办法。
这种妖魔必须要吸取一个人一生的精气才能成年,未成年的如果离开人体,就会死去,如果宿主因意外死亡,结果也是一样。
其实是很脆弱的一种生物。
和我一样有着无可选择的命运。
或许是同病相怜也说不定,虽然青雉的存在会一点一点损耗我的生命,可是之后的日子里能有她陪伴着我,觉得有点开心。
于是我与青雉一起继续展开我的旅程。
只是我不再孤单,不再一个人默默地仰首看着月亮在树梢慢慢飘移,不再一个人静静聆听风吹过峡谷空荡的声音,也不再一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独自踟躅。
一个只有我了解她的存在的伙伴。
有一天,我来到一个城市,遇上了一个年轻男人。
在一条小巷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转过头来叫住了我。
喂,你……身上是不是被妖魔附身了?
我意外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这时我才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左脸上还有个浅浅的酒涡,带着几分孩子的稚气。但他竟然能够一眼就看出青雉的存在,应该是个一流的魔法师。
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驱除它?他笑嘻嘻地说,看不出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你的运气不错,能够碰上我这样优秀的魔法师,对你大优惠怎么样?只要100金币就够了。
我瞪着他看了半晌,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他却一把拉住我,微微一笑,收敛起轻浮的表情。
开玩笑的,别当真,其实,你不用付钱,我也会帮你的。
为什么?
他的眉头微微一动,有种一闪而逝的痛苦表情使得他黑亮的眼眸黯淡下来。我看着他,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笑笑,握紧了我的手。
……我会帮你的。
他的手很温暖,如果是以前,我大概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但现在的我却只是僵立了半晌,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
谢谢,不用了。
他愕然地看着我。
你是个好人,但是,……已经太晚了。
我不想去看他眼中的神情,转身就走。我不想去相信那种脆弱与虚假的东西,现在对我来讲,唯一能抓到的“真实”就是青雉。
等等!难道说,你已经和妖魔立下盟约吗?
盟约?我重复了一遍,有些迷惑。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允许妖魔留在身上的人,目的只有与它们立下盟约,用生命来交换力量。但这种出卖灵魂的行为,太过愚蠢了!
我没有你所说的那种目的。我淡淡地说,同时心中也有点惊讶,或许是因为青雉一直都很温驯的缘故,我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或许拥有着强大的力量。
那……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这样问着自己,我静静地感觉着她在我体内的浮动,静静地回想着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温柔的表情。
——因为是朋友。
他的脸上掠过感到不可思议的神情,呆呆地看着我,然而下一瞬间,眼眸却因为浮现出来的深切痛苦而变得更加幽黑了。
你错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妖魔就是妖魔,总有一天,它会伤害你。
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反正,我的命就是她的。
……不,那可能是,比死还要深刻的痛苦……
我呆了一呆,他用带着忧虑的眼神深深地凝视着我,似乎看到了在遥远的未来,属于我的不幸命运。
那个男人所说的话,我很快就忘记了。
没过多久,我和青雉到达了另一个都市,那是一个繁荣的贸易之都,里面汇集了纺织品、工艺品、食物、木材、武器、珠宝、香料等丰富的物资,也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形形色色的人。
这个被称为“希望之都”的城市是在某个远古的王都遗址上加盖的,因此,它吸引四面八方的来客的,不仅仅是它现有的繁华,而更重要的是,各种各样神秘的传说,使得对它一探究竟成为每个冒险者心中的永恒梦想。
在那里,我认识了她。
一个名叫朱鹭的年轻女子。
她活泼、漂亮,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拥有不逊于一流冒险者的好身手,同时,也是位擅长黑魔法的符咒师。
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我就爱上了她。
我喜欢她唇角微微上扬的略带一丝俏皮的甜蜜微笑,喜欢她眼眸里流转的明亮秋波,喜欢她身上淡淡的清草香味,喜欢她敏捷矫健的婀娜身影,喜欢她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声音……
我第一次主动去接近一个人。所以,在那几天中,我并没有发觉青雉的异样。
她反常地一直保持着沉默,烦燥不安地在我的体内游动,对我的询问也是完全不理,但当时我把心都放在了朱鹭身上,因此并没有加以太大的注意。
有一天,我欣然接受朱鹭的邀请,和她一起去死灵森林冒险。
淡淡的薄雾沉淀在充满湿气的森林里,几缕微弱的阳光从茂密的林叶间隙中透射进来,似乎也被那种深沉的暗绿被染成了绿色。寂静下隐藏着或远或近的暗处生物的气息,时而还会有充满嗜血欲望的眼神在林中窥视,空气中飘浮着令人不寒而傈的杀机。
——我和朱鹭还是低估了死灵森林的危险性,在与一头超大型怪兽狭路相逢之后险些掉下悬崖,在越过一条河流时又被成群的食人鳄怪追击,好不容易干掉它们,我们精疲力竭地爬上岩壁的一个岩洞,浑身湿淋淋地摊开那张据说是地下宫殿的方位图,又对着天上升起的北斗星对了半天,才发现在慌乱中我们完全搞错了方向。
又湿、又冷、又饿、又渴,我和朱鹭互相看了一眼,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累了,朱鹭悄悄地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又软,又温暖。
我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到了在幽幽的月光下,她正用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的脑中一阵晕眩,意乱情迷地反握住她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她脸上落下的几缕黑发。向她柔软丰润的朱唇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