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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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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级以后我们不再排队回家,而我的同桌也换成了一个癖好为隔三差五向我炫耀“这是我大伯从上海带回来的铅笔盒”,“这是我婶婶从广州给我买的衣服”的鼻涕虫。那是真正的鼻涕虫,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是“遥看瀑布挂前川”(实在没概念的同志可以参见蜡笔小新里的阿呆)。我往死里烦他,从不拿正眼瞧,一般只给他一个45度的侧脸。
另外我的右臂挂上了两道杠的白牌牌,还是中队长兼语文科代表,在班里很有点呼风唤雨的阵势,老师宠着,同学羡着,日子过得比蜜甜。但是,不久后,关旭手臂上的两道杠变成了三道,还神气的做了全校早会时的升旗手。我扁扁嘴,在放学的路上缠着他给我买了两个泡泡糖,三袋无花果,一包美美虾条,一个烧饼,两瓶柠檬汽水外加一盒新大陆冰激凌。看到关旭紧紧皱在一起的眉毛,很是觉得解气,虽然他欲盖弥彰的说:“小月,你这样吃会拉肚子的!”可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一下花光了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他是在心疼荷包呢!
不过肖微微提出了反对意见,她左手拿着虾条右手抱着汽水,满嘴都是食物渣子的摇头:“秦月,你真是太幸福了!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哥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嗝!”
现在回头想想,那天好象是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在以后的十几年里,肖微微当年说过的那些总是在我耳边不断的响起。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一切可以选择,我宁愿让关旭做她的哥哥。谁叫我跟她,生下来就是朋友?
记不得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了,总之,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天气很好,我穿着新买的白衬衣正站在讲台上带领大家读课文,老师在一旁微笑注目,气氛热烈而和谐。突然,门被推开了,肖微微一脸倦容的站在门口,头上的辫子散了一半,几天没换的衬衣已经变得暗黄发黑了。老师沉下脸,走到她面前:“肖微微,你自己说这是第几次迟到了?你到底还想不想上学?如果你不想上了,回去叫你家长写个条子,从今以后都可以不用来学校了!”
本来这场景在我们看是司空见惯了的,肖微微一周至少要迟到了个两三次,而老师让她不用到学校来了的这话也是说过上百次了,但那天,我还是注意到了肖微微神色的异常:她没有嘿嘿笑着抬起头说:老师对不起,而是面无表情的杵在原地,仿佛没听到老师的责难一般,缓缓的,不轻不重的喘着气。
“肖微微你听到没有?”老师提高了声音,自然是被她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激怒了,“不想上课现在就滚!回去叫你爸妈写个条子拿来!没见过一个女生能邋遢成你这样的!你家大人都不管你吗?”
这时,肖微微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皮看了看老师,又垂下头去,“我爸妈离婚了。昨天吵了一夜,今天早上跟我说,他们要离婚。”
我顿时愣在了讲台上,脑子一下有些转不过来。老师似乎也吃了一惊,怔仲了好一会,才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回到座位上去。接下来的领读,我很是心不在焉,一双眼睛老是朝肖微微瞟去,可看了半天,她依然是平板着一张脸,眼里干干的,没有丝毫的泪花闪动。
下了课,我立刻把她拉到教室外面,找了个僻静的小角落,声音压得低低的问:“怎么了?你爸妈,真的要离婚?”
“恩。”她点头,眼睛却不看着我,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凝重,“他们一见面就吵,还摔东西,邻居都说早该离了。”
“那,那你怎么办?你以后要怎么办?”我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消息已经让我震惊,而眼前肖微微的镇定又让我感到害怕。她怎么都没有哭?她怎么就没一点慌乱?
“我跟我爸爸。”她还是不看我,我有些急了,生怕这个刺激太大,把她给吓傻了,冲她低吼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跟你爸爸?他不是从来不管你的吗?为什么不跟你妈妈啊?”
她微微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拖着小孩的女的,不容易再结婚。我妈以前太苦了,我想她以后能找个好人。”
我完全傻了。这个人还是以前的肖微微吗?为什么她的言谈举止是这样的陌生?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看我的脸,然后扬了扬嘴角:“秦月,我是真的羡慕你。”
这句话她以前跟我说过很多次,可只有这一次,好象有刀子扎进我胸口。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脸。
回到教室,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脑子里好象是一团乱,又好象是一片空白。偏巧上的又是我最不喜欢的美术课,看着那个秃顶老头在台上横横竖竖的画着画,心里更烦了。旁边那个鼻涕虫也不闲着,用手肘碰碰我,朝桌上一个小玩意努努嘴:“日本的铅笔刀,我四姨的同事从国外带回来的。”
要在平时,我理都懒得理他,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看到那把黄色的上面有几个不认识的日本字的小刀子,心中一股无名邪火就窜了上来。我一把抓过那小刀,摁住刀身上的按键,让刀片一伸一缩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有什么了不起啊你?”我学着电视里那些小流氓玩弄小刀,口气极端的不屑,“有这么多东西干嘛不开个文具店?还从国外带回来的,告诉你,这叫走私!要坐牢的!”
他急了,扯着脖子红着脸冲我吼:“你才坐牢呢!这是国外的礼物!你什么都不懂!”说着,就扑过来抢我手里的小刀。我偏不还他,上下左右的避着,嘴里还不停的说:“你们一家都是卖国贼,一家都坐牢!”
“你们在干什么!”美术秃头猛的一吼,吓得我打了哆嗦,下一秒,就看见鼻涕虫擎着自己的食指,鼓起双眼的样子就象是看到了死人。“你,你把我的手划破了……”他惊恐的死死盯住手指,两眼迅速聚集起眼泪,刷的流了下来。“秦月,秦月把我的手弄流血了!哇……”
我也吓了一跳,因为他竟公然在课堂上嚎了起来。且不说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扯开嗓子嚎是多么值得羞耻的事,单就看他那点点擦破皮渗了几滴血珠子出来的小伤口,也不至于需要这样强烈的表现出来啊!我看看老师由绿变黑的脸,心虚虚的低下了头。
全班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整整齐齐的聚焦在我们这一桌上。老师走下来查看了一下鼻涕虫的伤势,对他夸张的表演似乎也有些不满,口气硬硬的说:“好了,没怎么出血,放到嘴巴里啜一下就没事了。”听了这话,鼻涕虫更来劲了,全身扭得象蚯蚓,双脚在地上乱扑腾,哭得那个叫肝肠寸断啊。“我要她赔!我要她赔!她把我弄流血了!我要告诉我妈妈!哇……哇……”
“赔?怎么赔?同学之间要友爱团结,一点点小伤,你就别哭了。”一直听说美术秃头是个快四十的单身汉,现在看来是真不假,他皱个眉头象包公语气硬邦邦的象棒槌,怎么看怎么不象在哄孩子。所以接下来鼻涕虫又登上了一个新高峰,他从椅子上滚到地面,发羊颠疯一样的全身抽搐:“我不干我不干!哇……我就是要她赔!我流血了流血了!哇……”
场面越发的难以控制了。美术秃头的眉毛都快拧成川字了,却只能搓搓手,不敢再劝这个“混世魔王”,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他在地上把自己滚得象个泥巴人,心里止不住的一阵嫌恶。
“好啦!我赔你的血!”我腾的站起身,抓起那把铅笔刀,伸出左手食指,飞快的在指腹上拉开一道口子,伤口两边的皮立刻朝上翻,血迅速流了出来,很快就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淌。这一切只不过十来秒的时候,其间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当我看到血流出来以后,立刻转过手指凑到地上的鼻涕虫面前:“看清楚了,你流的血,我赔了!”
全班都吓傻了,包括美术秃头。他双目圆睁动了半天嘴唇,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地上那混小子当然也傻了,定定的看着我,鼻涕眼泪都快流到嘴里了。
我没再说话,放下小刀坐回到座位上。只是左手有点发抖:刚才太激动下手重了点,现在痛得钻心啊。不过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看出我的害怕的。秦月是谁啊,长这么大就没有不敢做的事!
下课后,我当然被很不客气的请进了办公室。班主任听完美术老师的叙述后,也是一副眼珠子都快瞪掉的样子,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这真是你干的吗?秦月?”语气有些飘忽,似乎被吓得轻。
我还能说什么,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可依然痛得我直咬牙,刚才那股子冲动早就过去了,这会我开始对自己先前的行为发懵,割自己的手,那真是我做的?完了,老师肯定要我请家长了,说不定我的中队长也会被撤消……完了,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正傻愣着,旁边的张威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却异常清晰。“老师,是我的错,是我先惹秦月的。”
这下轮到我瞠目结舌了。我象看外星人一样盯着鼻涕虫,也就是张威,他全身都是灰,脸上还黑一道白一道留着泪痕,可他的表情竟是那样的严肃认真,认错的态度又是那样的真挚诚恳。天,这是我跟他同桌这么久听到的第一句人话啊!想到这里,我立刻转过头充满期待的看着班主任,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拼命点头的欲望,无辜的双眼里流露出哀伤和乞求。
老师也是一愣,肯定是没想到平时最难缠的学生今天竟会主动认错。她检查了一下我们俩的伤势,侧过头小声的跟美术老师商量:“要不要带秦月去医务室上点药啊?”我一听,赶紧摇头摆手,不好意思的傻笑:“不用不用,我没事!又不怎么痛,明天就会好了!”张威则好象突然被流星砸坏了头一样,一直在旁边说着这事全怪他,跟我没关系,老师要处罚就处罚他一个。
终于,上课铃响了,班主任看了看我们俩,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我们先回教室。一路上我还是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事算不算完结了,不知道还会不会被请家长,不知道……“秦月。”张威突然拉住我,白衬衣上立刻留下了几个黑黑的手指印,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小步,防备的盯住他。“我……”他张嘴发了个音,想了想,居然什么都没说就调头朝教室走去。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思维!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后来老师并没有叫我请家长,而那个鼻涕虫也不再在我面前显摆他家的复杂的关系网。我的个子在噌噌的往上窜,没多久座位又被调往后排。搬座位的那天,张威哭丧着一张脸,把以前跟我炫耀过的文具全堆到我的课桌上,饱含情谊的对我说:“秦月,我会想你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吓得我又是一哆嗦。
不过从内心来讲我还是挺高兴的,这小子没以前那么讨厌了,何况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啊。只是我没想到,这个用血泪得到的朋友,在不久的将来,用他自己的血泪千倍万倍的回报了我。如果我能预知,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如果……很可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