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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策羊BL】破晓 ...

  •   【1】
      晓破把水墨捡回来的时候他的年龄还能用一只手数得过来。
      彼时,刚出师没多久的晓破穿一身雪白的道袍,背后背一柄尚未开刃的薄剑,第一次从华山顶上杳无人迹的纯阳宫走出,踏入这纷繁的世间。没走多远,听得路边树下传来孩子的哭泣,上前一看,发现了水墨。而水墨瞪着一双泪眼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被这个大了自己不知多少岁的陌生男性吓得忘记了哭,两片早已干枯皲裂的唇抖动两下,轻轻地问:“你是谁?”
      谁知当时年少轻狂的晓破究竟抽了什么疯,在孩子无害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就这样一路带他到了天策府。
      定远将军贪欢刚下朝回来就看到一大一小蹲在府门口,有些哑然:“晓破,大清早的你这是唱的哪出?”
      “新收的徒弟,你带我看管他几天。”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水墨从山脚下采药归来时,发现自家师父正金鸡独立站在松树顶上练功。领口绣了兰草的道袍在风中翻飞着,大大的袖子被风吹得鼓起,闭目合十,神态安详,头顶的道冠映衬着身后初升的朝阳,怎么看都宛如神仙临世,说不尽的仙风道骨。
      水墨并没被这大好景致所吸引,他只是默默得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掂在手里感受了一下重量,随后抡圆了胳膊,冲着晓破脑门砸去:“师父!该醒醒了!”
      一击命中,那人一声惨叫,笔直地从树顶栽了下来,头朝下砸在树脚的雪堆里,再钻出来时沾了满头满脸的雪,宛如一夜白发。晓破无缘无故被扰了清梦,怒气冲冲地抖抖羊皮股,怒发冲了歪掉的道冠:“水墨!你这个逆徒居然敢冲撞为师!”
      “师父今日是练功累了么?”水墨换上一张纯净无害的笑脸,递来一个小瓷瓶,“该吃饭了!”
      晓破本来都已经准备好收拾一下这个疏于管教的徒弟了,却在最后这句话里,所有的怨气烟消云散,讨好地贴上去:“乖徒儿!今日吃什么?为师想喝你煮的汤了!”
      水墨白一眼自家没出息的师父,鼻子出气:“就这点追求!”

      清清淡淡的粉丝豆腐汤,飘了几叶葱花,绿色的青菜和白嫩的豆腐搭在一起,飘出些清晨山雾的味道。晓破光是闻着,口水便快要掉了下来,盯着盯着又勾起了些许陈年回忆。
      水墨刚进门的时候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身子骨很虚,偏偏又是寒凉体质,耐不了华山顶长时间的寒冷。恰好晓破的师叔是万花谷有名的妙手神医,他便带着水墨以脚量路,追到那少有人烟的深山中求对方收了水墨这个徒弟。初时,医仙过惯了一人浪荡的日子,不愿被师徒之事牵绊,只答应帮水墨调理身子,怎奈晓破没日没夜地立在门外,面色坚毅得任那填海的精卫也比拼不过。如是三天,晓破终因体力不支倒地。醒时,看见医仙满脸无奈:“你既已收他为徒,何苦再来求我?”
      晓破清清浅浅地笑:“师叔,你也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我只怕这孩子在我走后无依无靠。”
      医仙一时无语,一会儿才问他:“不过是个捡来的孩子,为何如此上心?”
      晓破看着水墨熟睡中粉嫩的小脸,只说了一句:“他让我想起幼时的自己。”
      这事被那没心没肺的军爷贪欢知道后,又是一阵奚落:“晓破,你还是别让他叫你师父了,直接叫爹算了。”
      晓破懒得跟他争辩:“难道要叫你娘?你若是也受了重伤,我亦能做到这地步,你何苦跟一个小孩斤斤计较?”
      贪欢被他一句话呛得愣住,憋了很久才涨着脸生气地说:“我才不需要你这样!你自己的身子又不是不知道!”
      “贪欢,道法自然,万物皆命。我只求一瓦遮头,一人托心。”如是说着,晓破在贪欢哑然的表情里笑出了一世界的繁华。

      【2】
      水墨端着刚煮好的中药进屋时,发现自家师父又在托着腮帮浅眠。
      晓破体虚他一直是知道的,平日里也按时遵照医仙师父的药方悉心熬药疗养,只是这几日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过度嗜睡。将漆木托盘轻轻放在桌上,水墨自腰间掏出一支毛笔,蹑手蹑脚走过去,在晓破脸上小心翼翼地勾勒。偏偏晓破像是元神出窍,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一直到水墨画下最后一笔,才问:“徒儿,你贴为师这么近做什么?”
      水墨一惊,手里的毛笔差点吧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稳稳情绪,迅速将毛笔收回袖中,小脸上堆起笑容:“师父,您又在想什么?”
      “我还能想什么?”晓破伸手把水墨的脸推远,“想你这个孽徒该如何成材!”
      水墨闻言,嬉皮笑脸地说:“师父还是先考虑考虑如何在练功途中不睡觉吧!我如此天资聪颖,没有你也能自行修炼!”说完,还比画了一个不标准的马步。
      “这可是你说的。”晓破喝完最后一口中药,站起身取下背后那柄无刃剑,丢到水墨怀里:“为师要下山三天,在这三天内学会四象轮回,我便信你。”
      “嗷!师父我可是万花门下啊!”水墨捧着剑一声哀嚎,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为何要让我习剑?您不是常教导我,兵不血刃,有教无类么?”
      晓破瞥一眼剑身上反射出的自己脸上弯弯曲曲的墨迹,道:“凭你喊我师父一天,你就是我纯阳宫门下弟子。师叔教你十年,只教会了你舞文弄墨,为师觉得有必要教你些防身技。”语毕,越过水墨向屋外走去,衣摆扫过门槛,扬起些许寒气,飘渺得一触即散。
      水墨在身后哀嚎不止,过了很久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一骨碌爬起来,抱着剑就往外冲:“师父!你还没告诉我你下山要做什么!两天后要去万花谷找医仙师父号脉,您回不来我要怎么跟他老人家交代!”
      然而,漫天飘雪,哪还看得到那人半片衣袂?

      晓破是直奔天策府去的。
      从华山顶上下来,他顾不得歇息,在驿站备了一匹快马,骑着就向长安城冲。马蹄哒哒扬起灰尘,到达城门时,守城的士兵还以为遇到了敌情。吊桥依旧高悬,那士兵的问句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听得灰尘中传出一声骏马的嘶鸣,紧接着一个白衣身影凭空飞起,步伐轻盈地点在城楼扬起的飞檐上,一眨眼就没了踪迹。
      大脑卡了一下壳,终于反应过来的士兵拔出城楼上的信号旗一边挥舞一边大声喊着:“敌袭!有敌袭!”一时间城门上下炸成一锅粥,消息在铠甲间迅速传播着,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传入了贪欢的耳朵里。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穿戴整齐的贪欢听完门外近卫的通报,看一眼身后端正地坐在梨花木圈椅内专心品茶的晓破,打发走对方,“通知各营,不可自乱阵脚,继续准备明日启程的行囊。”
      “是。”虽对自家将军平静的反应有些奇怪,近卫依旧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贪欢这才得空,转过身哭笑不得地问晓破:“我明日就要出兵,你今日来这么一出是几个意思?”
      晓破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碗,闭着眼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这才用那双细而长的眼睛瞥一眼贪欢,道:“此次南征,你去不得。”
      晓破一向很少干涉军务,这回一开口却直接要求他不上阵,贪欢觉得有些无理取闹:“你先说个理由来我听听。”
      “你会死在战场上。”
      贪欢愣一下,随后爽朗地笑出声:“我会死在战场上?晓破,青天白日里你说什么疯话!我贪欢驰骋疆场这么多年,虽不敢自夸百战百胜,起码能做到全身而退。这次不过是平定南诏之乱,区区小国,有什么能折我大唐之翼的能力?”
      似是早就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晓破眼里的哀伤溢出来:“贪欢,我夜观天象,井宿隐雾,天将大乱啊……”
      贪欢闻言色变,紧几步上前,一把捂住晓破的嘴,看眼屋门,低声道:“你不要命了?刚才的话可是大逆不道!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过?”
      晓破抬手,细瘦的手掌覆上贪欢的手背:“贪欢,我是不要命了。”紧接着,贪欢只感觉到双手传来两股内力,顺着经脉打入五脏,浑身一僵,他无力地瘫倒在地,双眼瞪着晓破,唇瓣颤动两下,只发出些不成文的音节:“晓……破……你……”
      “但是你一定要活下去。”

      【3】
      医仙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晓破时的情形。
      小家伙不过水墨刚入门时的年纪,头顶精心编制的发髻有些凌乱,锦缎制成的短袄上染了灰,却仍掩饰不住那双丹凤眼里倔强。
      医仙弯下腰想摸摸他的头,却被敏捷地闪开。医仙笑一下,扭头问身边面色凝重的云烟:“师兄你从哪儿捡回来这么个小家伙?”
      “御使大夫全家被洗劫,我只来得及救他出来。”云烟小心地阖上道馆的门,低声道,“凶手还没定论,不过多方猜测与前日朝廷上弹劾逆臣杨森一事有关。”
      医仙像被什么烫到一般,迅速将手收回衣袖中,再也开不起玩笑:“那师兄你把他领回来,岂不是要招惹杀身之祸?”
      云烟深深地叹气:“万千世界,我能与他相遇也是有缘。这么小的孩子,若放任他被歹人杀害,与凶手又有何异?”
      “可是师兄……”医仙欲言又止,从眼角瞥一眼小男孩,将云烟拉到一边,“这孩子天生体虚,性子又烈,就算你今日不救他,他的寿命也不会长啊……”
      云烟一愣,眼里的温柔溢出来:“看来今日我算是救对人了,这孩子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到啊。”语毕,他拍拍医仙的肩膀:“我还没见过你从阎王手下抢不回来的人。他就交给你了。”
      “不是……师兄!”
      没留给医仙任何反驳的机会,云烟绕过他,在小男孩面前蹲下,笑着说:“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一起住在这纯阳宫吧,别嫌人少冷清就好。”
      “你会剑术?”小男孩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杀不了人的那种。”云烟一双桃花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收我为徒,我就学你这种杀不了人的剑术。”小男孩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云烟行了个大礼。
      “师兄!”医仙见状有些急。
      而云烟只是伸手拦住了医仙,看着他蜷缩在地上的小小的身躯,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万物有命,纯阳宫只渡有缘人。”
      “从今以后,你就叫晓破吧。”

      算着又到了给自己那亲亲师侄把脉续命的日子,迟迟不见对方来,医仙心头疑惑,终是打点行囊出了谷。一步两滑,好不容易登上华山,却只看见关门弟子水墨正抱着那柄晓破当年出师时从云烟师兄那里得来的无刃剑,苦着一张小脸一遍遍练习着不成章法的剑法。
      晓破这家伙终于肯教这小子习剑了?医仙如是想着,蹲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怎奈水墨的剑法实在不得要义,徒有一个花架子,剑意怎么也跟不上,偏偏是柄无刃剑,练了半天愣是连一根松枝也未刺下。再也看不下去,医仙自腰间抽出毛笔,几个墨点甩出,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华山:“想当年晓破剑法独步天下,一剑退敌八百,白衣滴血不沾,你这个徒弟怎么这么窝囊?”
      水墨被打个措手不及,仓皇中收剑在周身挥舞几下,接住大部分墨点,却仍有一滴穿过防线砸在脑门上,打得他眼冒金星,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医仙师父,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华山顶不要大声喧哗……”水墨嘟着嘴抱怨,随后便听得远处山巅上传来的积雪崩塌的声音。
      “先不说你的剑法了。晓破呢?说好的这月初八来万花谷里号脉,怎生又忘了日子?”医仙利索地从树后蹦出来,拉起地上的水墨,左顾右盼,“知道我要来躲起来了?”
      “再别说他了。”水墨鼻腔出气,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抱着医仙的大腿就是一阵小报告倒苦水,“要下山提前连个招呼都不打,丢了剑就让我自己练,口口声声叫我徒弟却从不见他指导剑法。说好的只去三天,这都第四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也不知道我俩谁是师父,谁才是徒弟!”
      “他没告诉你他下山做什么?”医仙脸色陡变,“水墨,他让你练的这招可是四象轮回?”
      “是……啊?”水墨被医仙的反应吓到,怯怯地追问,“医仙师父,我师父他怎么了?”
      “破晓无光,井宿色变。南诏虎视眈眈,大唐按兵不动,你师父定是给贪欢渡劫去了。水墨,快随我下山!”医仙急急地说完,容不得解释,仰天吹一声口哨,一会儿便有大雕盘旋而来,他一把拎起水墨的衣领,翻身坐上去,向南疆飞去。
      凛冽的山风中,只想起晓破带水墨拜师时那一句:
      “师叔,紫霞气盛,我怕水墨他参不透轮回的道理,在我走后入魔。”

      【4】
      天色有些暗。
      自华山上下来已经过去七天了,不知水墨有没有学会这招四象轮回。
      如是想着,晓破抬剑,剑光一闪,刺死了又一名冲过来的南诏兵。南疆的土地有些潮湿,空气湿度大得几乎要让人窒息。遍地毒物在前夜死去的尸体上狂欢,尸气蒸腾而出,给这满眼的血红添上了糜烂的气味。
      上一次这般酣畅淋漓地舞剑还是十年前吧。
      刚刚年满十五的晓破因为师父被逆臣杨森暗算身亡,不得不提前出师。虽然一直受到“万物有命”的教诲,然而一想起师父的音容笑貌,这股邪火便一个劲往上冒,最终他还是背了那柄无刃剑,第一次走出杳无人迹的纯阳宫,踏入纷繁人世,于夜里一剑取敌头颅。
      紫霞气盛,一旦开阖便没有简单收场的道理。
      剑身上的鲜血还没来得及落地,晓破便被杨府护卫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那白衣少年只是仰天清啸一声,右手挽个剑花,踏着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舞出一曲末世之歌。
      “太极无敌,两仪化形,三才化生,四象轮回,五方行进,六合独尊,七星拱瑞,八卦洞玄,九转归一!”
      从无到有,从一到九,世事轮回,互利互生,偏偏我不信这个道,偏偏我要逆天行道!
      由道入魔本就如此简单,怎奈彼时的晓破还有水墨这个牵挂,而此刻抛却了性命的他眼里却只剩下无尽的杀戮。南诏兵前仆后继,他手中的剑气也愈发强盛,终于到达巅峰,剑光照亮了半边天空,一剑退敌八百,白衣滴血不沾。
      “将军,这道长与我军鏖战两天两夜,剑气愈胜,丝毫不见疲累的迹象,这该如何是好?”南诏传信兵匆匆忙忙奔回主帐,语气里明明白白透着慌乱。
      “世间万物,盛极必衰,他撑不了多久。取我丞相性命,定要将他留在南疆。”留着络腮胡的将军眼中闪过狠戾的光,他掀帘而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张弓搭箭,瞄准阵中的晓破,利刃雷霆而出。
      “师父小心!”刚赶来就看到这一幕的水墨不由惊呼出声,却偏偏是这一声,让晓破脸色骤变,手下动作慢了一分,带着倒刺的箭枝便穿膛而过。
      “晓破!”医仙无暇多顾,自腰间抽出毛笔,漫天墨点洒下,挡住周围的箭雨,大雕就势一个俯冲,利爪勾起晓破胸前的衣襟,三人一鸟迅速远离。
      “将军!他们……”副将见状有些急,而那南诏将军只是伸手做了个止战的手势:“箭上有尸毒,他逃不出无常索命。一人敌我将士三千,中原卧虎藏龙不可冒进。”

      整个人晃晃悠悠地挂在大雕下方,晓破只感觉到气力从体内迅速流逝。无月的傍晚,连星星也没有,只是寒风拼命地在耳边吹着,让人想起十年前的昆仑。
      入了魔的晓破毫不恋战,于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跟着本能,就这样一路向西逃到了少有人烟的昆仑。冰天雪地,华盖下迎风摇曳着朵朵雪莲,雪水顺着冰缝一滴一滴滑落,蓝天白云,颜色纯粹得就像是天地初开,不染纤尘。
      这温度像极了华山顶。这景致也像极了华山顶。
      只是,再也没有师父那一双大手揉着他的脑袋,说一句:“破儿,今日这剑练得不错。”
      晓破忽然觉得有些孤单。第一次,穿着一袭道袍的晓破觉得有些冷。他无助地蹲下身,双手痉挛地环住自己的肩膀,哭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地重复着一句话:“师父,徒儿逆了道,徒儿不孝。”
      听闻杨府惨案后,贪欢彻夜未眠,追着血迹一路来到昆仑,看见广袤天地中晓破染了血的单薄背影,心头不由一阵悲怆。像是害怕惊扰到枝头的鸟雀,他轻轻走过去,跪在地上,伸手将泣不成声的晓破揽入怀中,用肩上的斗篷环住他,在他耳边柔声道:“十重罪分杀生、偷盗、淫邪、妄言、恶口、绮旖、两舌、贪欲、嗔恚、邪见。凡造十重罪者,死后必坠入阿鼻地狱。贪欢属贪欲,晓破,我陪你便是。”
      道法自然,万物皆命。我只求一瓦遮头,一人托心。
      贪欢,今日我以微命替你渡劫,也算是报了当初你拖我回正道的恩情。

      【5】
      伤势恶化的速度远超医仙的预料。
      从南诏到万花谷不过一天的路程,尸毒就已经遍布全身,给晓破的脸上染上了些许死灰。鲜血浸湿了他身上雪白的道袍,又顺着手臂淋漓而下。
      医仙将银针插遍了晓破身上的重要穴位,也不过是稍微延缓了尸毒扩散速度,并未起到根本作用。
      “水墨!去将我珍藏的那株雪莲花拿来,捣碎了敷在伤口上!然后将药匣里那几株冬虫夏草和人参一起煮了!”平日里虽看起来晃晃悠悠无所事事,一旦急起来医仙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
      “可是医仙师父,晓破师父体寒,您这一味猛药灌下去……”水墨有些迟疑。
      “事到如今也管不了太多了。如果咳血能带出些尸毒来倒也是好事。”医仙有些烦躁地冲水墨挥挥手,随后将右手搭在晓破的手腕上,努力压下心中的烦躁细细地号脉。
      “屋漏偏逢连阴雨,水落屋檐,溅起无力。是七绝脉之一。”闭着眼的晓破忽然开了口,“师叔,我多少也懂些医术,这脉象从我下山前就出现了,您不必再大费周章了。”
      医仙的手指有些抖:“晓破,还没有我从阎王手中抢不回来的人,你不要放弃。只要你不放弃就还有希望!”
      “可是师叔啊,我这个早就不该活在世上的人,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晓破虚弱的声音里带出了悠长的叹息,“若云烟师父当初没有从灭门惨案里将我救出,他便也不会英年早逝,您应该也还在山水间云游不会囿于万花谷的方寸之间。”
      “那奸臣杨森呢?你若不在又有谁来为天下苍生除害?有谁能在今日抛却性命为贪欢渡劫?还有水墨!没有你,水墨这孩子又怎么会长成现在这个活蹦乱跳的样子?!”医仙的泪腺有些控制不住,他一把握住晓破的手,“破儿,听师叔的话,千万别放弃!”
      晓破闻言,轻轻地勾起嘴角:“师叔,逆天行道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早有准备。”
      “我只想再去见贪欢最后一面。”

      “贪欢!贪欢你给我滚出来!”自从入了万花谷,医仙便很少动这么大的肝火。这一次,像是积郁很久终于爆发,他领着水墨,大雕背上驼着奄奄一息的晓破,长驱直入,宛如那根穿心箭,怒指天策府。
      “这位侠士,咱有话慢慢说啊,我家将军这两天不在,您再怎么闯也没用啊。”近卫一眼就看出来者不善,怎奈对方一支判官笔挥毫泼墨,天策府上下几百将士愣是拦不住,也只得强颜欢笑好言相劝。
      “慢慢说?”医仙脚下不停,瞥一眼近卫,“我倒要问问,这无常索命时会不会慢!”说话间已走到贪欢房门前,医仙手一挥,紫檀木做的屋门应势而裂。
      进屋,却只见贪欢衣帽整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目直勾勾盯着屋顶,问一句:“医仙,晓破他可还好?”
      医仙上前,认出这是纯阳宫独门控制技,顿时火气消了大半,几下解了穴道,说:“南疆尸毒刁钻,晓破他本就精气不足,此次又消耗过大,我以九转还魂丹吊着他一口气,只怕是撑不到明日。你们有什么话,赶紧说吧。”语毕,看着贪欢颤着手将晓破从雕背上抱下,推着水墨出了门。
      “医仙师父,晓破师父是不是不喜欢我?”水墨和医仙并肩站在门外,看着院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将士,他双眼放空轻轻地问,“既不传我剑法,也不教我内功,甚至连寻死都不让我事先有个准备。”
      医仙叹口气,望着天策府一路蜿蜒而出的烛火,道:“正相反,晓破他是太宠你了。”
      “因为你同他一样体虚,因为你同他一样聪颖,因为你同他一样执拗,所以他不敢传你剑法。紫霞气盛,稍有不慎便会入魔。晓破他经受过魔道的折磨,生怕你步他后尘。因此他走时只传你一招四象轮回,学不会无碍,学会了便说明你已懂得了世间万物转化的道理,他在与不在便无两样。”
      水墨听得头晕脑胀,良久又问:“那为何要用无刃剑?”
      “兵不血刃,大道无为。习武旨在修身,并非伤人,晓破终究参不透师兄的意思,但他希望你懂。”

      【6】
      贪欢记得与晓破有关的每一件事。
      喜欢吃鱼却不喜欢剔刺,喜欢喝汤却不喜欢葱花,喜欢读书却不喜欢迂腐的书生,以及,喜欢贪欢却从来不愿说出口。
      晓破身上这些矛盾点就像是迷药一般让贪欢流连,让他在第一次上华山时就记住了这个一身白衣、灵魂却如火把一样拼命燃烧的道士。
      这火把总有一天会燃烧殆尽,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突然。
      躺在床上的晓破单薄得就像是一张纸,胸脯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着,扇子一般的睫毛若蝶翼,忽闪间漏下几缕烛光。知道此时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但贪欢就像被点了哑穴一般,发不出半个字节。
      “贪欢,你来抱抱我。”还是晓破先开了口。
      贪欢闻言走过去坐在床铺边,轻轻扶起晓破的身子,从背后将他揽在怀里,一如十年前的昆仑。
      “贪欢,你喜欢我吗?”晓破的声音有些飘,轻得就像拂过耳畔的微风,稍不留神就渺无踪迹。
      “喜欢。”贪欢的声音有些哽咽。
      “有多喜欢?你说来我听听。”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爬上晓破的脸颊。

      有多喜欢?这问题贪欢没想过。
      第一次见晓破是在十二年前。皇帝在长安城摆下万人之席,广邀天下佛道两届人士赴宴。贪欢带着请帖初上华山,见到了未及弱冠的晓破。彼时,面无表情的晓破像个拦路山贼一般挡在他面前,双手背后,下巴微抬,盯着贪欢说:“道家清修之地见不得刀光。你,卸了佩剑才能上山见我师父。”
      晓破故作镇定的样子逗乐了贪欢,自视甚高的他挑挑眉:“我若不从呢?”
      “那先过了我这关再说。”从未见过此等无礼之人,晓破有些生气,随手捡起一根松枝,柳眉一竖便起了剑势。
      那一战,晓破终还是赢了。贪欢乖乖卸了佩剑,交给随身侍卫,独自上山,恭恭敬敬地给云烟道长呈上了请帖。
      若要硬说,输掉的,应该还有这颗喜欢人的心。
      自那之后,他开始找各种借口一次次上华山。出兵前说为了将士们祈福,归来后说为了超度刀下亡魂,逢年过节为家中父母求平安,闲来无事参拜神仙养心性。他的这些心思,云烟一清二楚,却从未点破,如是过去了半年,他在纯阳宫前拦住贪欢:“贫道前日摇签问卦,晓破此生有一劫数。”
      知道云烟话里有话,贪欢抱拳:“愿闻其详。”
      “是你。”
      贪欢不由笑出了声:“云烟道长,我不懂你们道家人的说法。您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用跟我兜圈子。”
      云烟轻叹口气:“贪欢,我问你,你愿意陪晓破一辈子吗?”
      承诺太重,贪欢定了定神,这才慎重地答:“我愿意。”
      两天后,纯阳宫遭劫,云烟道长身亡,晓破只身一人血洗杨府,贪欢也终于明白了云烟临死前的嘱托。
      你愿意陪晓破一辈子吗?
      哪怕这一辈子有些太短。

      “晓破,我是个习武之人,一向不会说什么情话。所以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你要听好。”
      “我不止一次想过我们的未来。我不再是将军,你不再是道士。你很少走出纯阳宫,我就带你看遍大好河山,等到我们老得再也走不动时,就相互扶持着回家,忆过往岁月,笑世间百态。”
      怀里的气息在一点点变慢,贪欢抿抿嘴,仰起头望着屋顶。
      “可我没想到你这么自私。自作主张地闯进我的生命,自作主张地背起所有杀孽,又自作主张地替我渡劫。”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相思之情,无以为解。”
      “晓破,你问我有多喜欢,我赔你一辈子便是。”

      【7】
      破晓。
      朝阳尚未跃出地平线,漫天霞光却已染红了半边天空。启明星的亮光逐渐隐去,天,亮了。
      沉寂了很久的院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随后,一夜白头的贪欢抱着晓破走出,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入医仙怀中,道:“晓破说,他想葬在华山顶,能看得见朝阳的地方,墓前种一株松树,冬天的时候定会有松鼠在里面酣眠。”
      医仙应下来,复问:“你呢?”
      贪欢闻言清清浅浅地笑,束起肩头散落的白发,那神情竟有些许晓破的样子:“我还要去平定南诏之乱。礼尚往来,这么大一份礼,不回可说不过去啊。”语毕,他低头看固执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的水墨,说:“你师父说让你随医仙师父去谷内学医,别呆在华山顶他看着头疼。”
      水墨倔强地摇头,水灵灵的大眼睛瞪得溜圆,生怕稍不留神眼泪就要掉下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既已传我剑法,我便是纯阳宫门下。他看着心烦我也要赖在他旁边!”
      于是,贪欢的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搭着满头白发说不尽的沧桑:“好孩子。”

      天宝十年,唐军大破南诏军。“白发将军”贪欢亲取敌将首级,悬于城门三天三夜以警众人。喜讯传回中原,龙颜大悦,欲奖贪欢黄金万两、封官进爵,哪知贪欢早已于夜里遁去,隐世寡居,不见踪迹。时间久了,这战功便退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史书里轻描淡写的一笔。再往后,安史之乱爆发,再无人记得那白发骁骑将军贪欢的名字。
      只有那华山顶一座孤冢,于每天破晓落下一只白色的仙鹤,昂首清啸三声,听那坐在坟头的一老一少讲着长安城内街头巷尾的轶事。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此前无人问津。
      此后无人知晓。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策羊BL】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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