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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初见 ...

  •   兔儿山。
      “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
      冷风呼呼吹起厚实的门帘,明目张胆地灌进位于山顶的竹舍,温暖的室内一时间注入一丝短暂的寒冷。小姑娘手中捧着一本纸页泛黄的经书盘腿坐在蒲团上,忽而皱起秀气的眉头,一副十分严肃认真的模样。
      “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
      “师父!”
      脚下晃入一片冬阳特有的明亮。看到竹帘前的那抹白色身影,小姑娘立刻奔到来人怀中。
      “师父,闭关这几日你就又老了。”
      说着,就笑嘻嘻地伸手去扯开来人绑在发尾的系带,师父满头的银发就这样霎时间散开了。
      明明奸计得逞的小姑娘却突然笑不出来了,师父不过而立之年,就跟狐仙故事里面的年轻书生一样,可是满头的头发就全都花白了。
      看着自己徒儿垂下来的小脑袋,知道她是难过了,抱着她的手轻轻地往上托了托,“徒儿丫头小时候练功,从那梅花桩上摔下来都是没有红过眼睛的,怎么越长大越爱哭鼻子了?没想到徒儿丫头竟是个爱哭鬼转世。”
      眼见徒儿眼眶子里的眼泪就要掉出来了,师父终于叹了口气说:“徒儿丫头,后日随为师下山。”
      “下山?”小姑娘脸色微变。寂静中,只听师父淡淡道,“是,后日山下有庙会,我们下山去。”
      看来出事了。这是徒儿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
      兔儿山原来不叫兔儿山,原先此处凶兽横行,地形地势复杂,素有龙潭虎穴之称,故名盘龙,而后来被附近的人叫作了兔儿山,只因近几年流传甚广的一个传说。
      每当师父去兰房侍弄花草的时候,小姑娘便会去到半山腰的林子里,看着自己出生那年师父种下的银杏树发呆,黑子则懒懒地趴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假寐。日子过得很舒适,很平静。有时小姑娘就带着黑子打打猎,把捕到的兔子腿上系上一段红绳,因为同一只猎物她从不猎第二遍。
      偶尔遇到猎户上山打猎,发现后腿上绑有红绳的兔子都会感到惊奇,后来甚至有人说反事必妖,这山上的兔子定是成了精的,不然这方圆几百里渺无人烟的,谁会给它们系上红绳?一心发财的猎户们可绝没有那么无聊的。
      偏偏有个不信邪的大胆猎人,听到这番说辞,立即破口大骂一些人胡言怪力乱神,去到盘龙山上将那兔子见一只逮杀一只,谁知从山上回来就大病一场,病愈之后转行卖元宝蜡烛,只字不再提山中见闻。据说,他在病中说胡话道山上有女子呢喃细语之声。
      于是乎,盘龙山上磨牙吮血的豺狼虎豹并不出名,出名的是腿上绑红绳子的兔子,再后来,这座山便被人叫作兔儿山。
      三人成虎,从那以后,猎人们再看到兔子,无论腿上有没有红绳,立即倒身下拜。通常小姑娘就会抱着不会爬树的黑子坐在树上静静地俯视着他们,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仓皇而去。
      不过,这一带猛兽虽然不大出名,但是兔儿山上虎豹居多,加之常常有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动物出没,伤人无数,是以这些个猎户是不会定居在山上的。如果不是经验老道的猎人,即便是正逢秋狩,上山的人多,范围至多也不过半山腰,谁也不敢贸贸然地就只身前去犯险。所以,就给人以兔儿山虽大却无人居住的错觉。不过,这倒是也合了师父的意。
      师徒二人已有多年不曾踏出过这座大山了。当年,师父看出了大厦将倾,又厌倦了尘世纷争,于是退身政治,携徒儿住进了深山,一心追求平静的日子,从此便与世隔绝。
      山上的这些年,徒儿虽然跟着师父在竹舍读百家经书,习十八般武艺,但是师父平日里最不喜比试切磋,也不愿徒儿整日里舞刀弄枪。
      徒儿七岁那年,唯一一次师父的同门师兄前来探访,师父依礼设席款待。席间师兄弟谈及各自的徒弟,师伯状似无意地说起如今他门派壮大,他想带这个小师侄下山去,顺道历练见识一番。可是师父始终没有接话,师伯也只好悻悻作罢。
      谁知小姑娘却动了仗刀走江湖的心思。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瞒着师父,悄悄背了把称手的刀,兴高采烈地踏着夜色想下山去找人比试比试,切磋切磋。不想,还未走出竹舍的栅栏便被师父觉察给捉了回来,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她拎到后山面壁思过。
      那一回师父生了很大的气,气得脸色发青。师父性子极是温和,就连年前徒儿贪玩点燃爆竹,差点把山上唯一的竹舍给一把火烧了,师父都没有生气,只是不轻不重地对她说,你若是把这竹舍毁了,我们师徒二人就要像猴儿一样睡在树上。这一次却真的动怒了。
      一日无话,第二日,师父亲自带着饭食到后山。那时正值初秋,入秋了的风一天大似一天,师父对小姑娘说,习武于你我二人,不过是为了保命的手段罢了。师父说这话时,疾风刮起两人的衣角,师父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顺带卷走小徒儿脚边的落叶,沙沙沙,沙沙沙……入目一派萧索。徒儿觉得此刻师父眼中都沾染上了凄清之色。小姑娘就此知道,师父避世的背后可能还另有隐情。于是,她再没有在师父跟前提及下山一事。
      转眼此番下山,已是三年之后了。
      下山那日,师父出来的时候看到小姑娘早已提着那把刀静立在树头下,脚边已经很老很老了的黑子摇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恋恋不舍地蹭着主人的裙脚。
      半响,师父静静地说:“把刀留在竹舍。”
      离开竹舍的时候,黑子跟了很长一段路,最终停在了半山腰看着他们远去。而那柄刀也始终没有带下山去。临行前,师父将小姑娘身上的兵器一并缴了,最后一如往常板着脸道:不得惹祸。
      山道迢递,长途跋涉下,小姑娘百无聊赖地踢了路边的草丛几脚,成片的含羞草便迅速垂下来生机勃勃的枝叶。看似无意的动作,实则在试探藏在小靴子里的匕首。虽然收得很隐蔽,但是师父明了这小心思却没有在收刀的时候一齐缴了,一如他隐在腰间的软剑,在万不得已的时刻也不至于一时落于败势。
      帝都最繁华的街市,一身云青衣衫的墨发书生手中牵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融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惟妙惟肖的泥人玩偶,色彩斑斓的转运风车,以假乱真的高仿名人字画,写意传神的水墨丹青,各地名窑的精品佳作,各式各样的平安结,还有一些平日里并不常见的精巧玩意,都趁着这庙会摆了出来。身边游人信徒人头攒动,街边百货云集,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没想到这里的庙会这么热闹。”师父的声音都比往常大了点,似乎也顺带着沾染上了些许的烟火气。
      习惯了山中的闲静,乍一到这么热闹的街市,见到这么多人,小姑娘一开始有些无所适从,不过马上便被一路上的新鲜物给吸引住了。最后停在卖冰糖葫芦的蜜饯摊前走不动路了。
      到底是个孩子呀,师父从小贩手中取过一支最大最红的冰糖葫芦递给眼巴巴的小徒弟,小姑娘立刻欢天喜地地接过来。
      “徒儿丫头,”粗壮的大树阻断了人潮,师父低头看着小姑娘说,“在此等候。”末了,又皱眉道:“不得离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街巷的另一头,庄严磊落的府邸内,下人前来有礼地通告,“太子殿下前来拜访,老爷差人来请少爷前去正堂。”
      房内丫鬟回道:“少爷刚刚出府去了。”
      小姑娘仰起头凝视着挂满枝丫的红布条,密密的红布早已和树干融为一体,成为街头的一处景物,一些经过多少年月消磨也早已褪去初时颜色。树下还聚着几个祈福者,口中念念有词着,出阁女子祈求家庭和美,闺阁女子祈求如意郎君,寒窗苦读者祈求来年一朝金榜题名,坐拥娇妻美妾,笑享富贵荣华……然后,无论所求何事,纷纷把手中的红布抛向最高枝。
      树下,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树下,“这是谁家的丫头,怎么身边也没个大人跟着?”
      旁边同是祈福的妇人看了过来,“这孩子莫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吧,毕竟人那么……”
      前者鄙夷地哼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我可都瞧见了,领着她的书生把她留在树荫底下自己走了的。也难怪,这女娃子长得一点也不讨喜。不过,那书生的模样可真俊,跟我家相公有得一拼。”说着还伸出涂着猩红的手指甲点了点。
      小徒儿心内不禁升起一阵莫名的厌恶。恰时老榆树下走过一队外地来帝都的游行彩狮,吹吹打打而来,锣鼓喧天的热闹一时间吸引住了路人们的目光,小姑娘随手将只咬了两口的冰糖葫芦往身后一抛,那多少孩童为之痴迷的物件便“啪”一声落地,滚落到树脚下,沾满了沙尘。毫无留恋的孩子挤开人墙,走出老远。
      小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季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年的味道,满满的都是人间气息。
      身后,“啊!我的新鞋子!你个疯丫头!人呢?”
      人墙之外的小姑娘挑眉轻笑,“市井妇人。”随后就跟着彩狮队伍走了。
      彩狮队沿大街小巷四处表演,小姑娘一路跟着他们在城内游走,一直热闹到了傍晚,彩狮队才回到他们的杂技班子。
      他们的院子淹没在同一样式的低矮民居之间,周围的房屋十分凋敝,大多已是人去楼空。十多年前帝都的这里曾爆发过大规模的瘟疫,死了很多人。如果不是班子盘缠用得紧了,班主也不会选在这么个晦气的地方落脚。
      小姑娘远远地打量着他们。打量着院子里堆满表演杂技用的道具,看着男人们打水劈柴,女人们淘米择菜,生火做饭,上贡祭品……
      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从戏班的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刚拐到院门外就狼吞虎咽地吞咽手中的食物。那是两个瘦弱的戏子,脸上还有几抹花花绿绿的油彩没有彻底洗干净,花里胡哨的看上去有几分滑稽。想必是戏班子里不受重视的小角色,商台末子添新衣了,他们却还是一身洗得很旧的衣裤。
      随即,一个穿戴体面的壮实大汉怒气冲冲地跨出大院,一扭头就发现了躲在墙角的两人,顿时叫骂着冲上去给了两人一脚,“狗娘养的!祖师爷没赏你这口饭吃……”眼见着又要是一轮拳打脚踢,而经过刚刚那一脚,其中一个已经瘫倒在地上了。
      看到这里,远处的小姑娘纵身一跃,离开藏身所。
      衣影一闪而过,小姑娘迅速出手扯开大汉的手腕关节,利落地挡在大汉跟前。大汉魁梧壮硕,年幼的孩子在他跟前完全不成比例,此时,就像是一只小老鼠忽然蹦出来,跳到一只成年大黄猫跟前磨牙挑衅,而这只小老鼠的眼睛里却丝毫不见胆怯畏惧。
      年纪稍大的青衣戏子微微一愣,一直微抿的嘴唇马上低声说:“多事!快走!”
      话音未落,身前的大汉已反应过来,口内骂骂咧咧地忍痛将手腕正过来,张开五指,大掌就向小姑娘的面门袭来,带起一阵掌风。小姑娘心内大念不好,迅速矮身摸向藏于靴筒内的匕首。
      寒光尚未闪出,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处之前小姑娘藏身之处飞来一物直直打到大汉的太阳穴上。
      “咚!”
      “嘭!”
      施暴者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冷哼之后倒地不起。
      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
      好厉害!
      小姑娘的眼神霎时凌厉起来,看向那人藏身之处,早已空无一人。
      院内的人都在忙着张罗准备晚饭,大伙们谁都没工夫注意院外发生的事。
      先前瘫倒在地的小戏子忽地跳将起来,一把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上前去探那人的鼻息,“还有气。”他转头看向那名青衣戏子。后者漠然地抬起头,冷然道:后会无期,班主。
      电光火石之间,小姑娘似是想通了什么,刚想抽身撤离,就听到院中有几个女人正说笑着朝小门走近,小姑娘也迅速离开。
      刚出不远,她忽然在一个巷口顿住脚步,一直被牢牢抓在手中的那块卵石毫无征兆地猛然飞出。
      “啪。”
      意料之中,她知道这暗器并没能成功地完成它的又一使命——打破那人的脑袋。果然,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便从黑暗中缓缓走向明处,步履轻缓,胜似闲庭信步。那人开口道:“好个恩将仇报的死丫头。”
      刚刚还在小姑娘手中的石头显然已经易主了,正被那人拿在手里,见她看过来,还极其嚣张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刚刚截获的凶器,“你居然用我的石头砸我?”一看就知道,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喂!二愣子!少多管闲事!”
      听到这句话,少年有一刹那的失神,不自觉地握紧了落在掌心的卵石,随即反应过来,“多管闲事的怕是你吧。”
      那人粲然一笑,在幽暗寂静的黄昏老巷透着几分诡异,“若非你突然出现打乱他们的计划,怕现在他们早就拿到他们的卖身契和出城文书,光明正大地恢复自由身了吧。”
      “别忘了是你把他打晕的。”即便是醒了,也多半是个废人了。小姑娘面无表情瞥向依旧被少年抛来抛去的卵石。
      “啊,对了。”少年似是想起什么,“突然想看热闹了。”那人微扬嘴角,表情显得十分欠扁。
      小姑娘意识到再和他斗嘴下去也毫无意义。
      一转瞬间,在她的耳际响过一道凄厉的哨声,哨音划破长空,那是师父的师门暗号,便也不再恋战。
      少年见面前的人像是听到了什么,转身离开,便也向她的方向追去。只是,眨眼间,像只松鼠一样穿梭在七横八纵的街巷的小姑娘便在他眼前彻底失去了踪影。少年停住脚步,抬起头盯着渐渐变暗的天空看了几眼,奇怪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的哨声,穿透力极强,但是却只有门中弟子方能感应得到。
      方才还显得有几分生气了的幽深老巷,顿时又恢复了往时的死寂,只剩头顶上无意飞过的几只寒鸦发出的沙哑叫声。仿佛这只是谁的一场梦,睁开眼后,梦中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巷子内,徒留锦衣少年一人独立在原地。忽然,他皱眉道:“丫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回荡在漆黑夜里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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